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鵝黃色的布料清淺淡雅,卻不耐髒,沾着些褐色的泥灰,定是方才蹲地上摘花時污了裙擺,當時他把人抱起就走了,也沒想起給小姑娘拍兩下……對了,她編的小花圈呢?

侯譽風眉心微動,看她那雙小手裏空空如也,又用餘光四下掃視了遍,皆不見蹤影,心道不會是半路上掉了吧,剛顧着說話未留意,也不曉得掉去哪兒了。

“佑之啊,該長長記性了,知道嗎?苒苒雖小卻也是姑娘家,不像禹哥兒似的皮糙肉厚,能讓你随意折騰……”

“祖母。”侯譽風驟然打斷,這說的什麽話,那是他在指點弟弟練武罷了,心知自家祖母重門第,對庶出的禹哥兒向來不太中意,為免她說出更難聽的話,他拱手欲辭,“孫兒記住了,謝祖母教誨。”

“……”

侯老夫人哪裏不明白孫子的意思,其實她對禹哥兒不喜的原因,除了出身低外,更重要的是禹哥兒那被親娘教得畏畏縮縮的性子,全無半點兒武家風範,日後出去,丢的可是這國公府的面子,故而有意苛待些,逼他争氣,努力上進,莫讓人瞧低了去,結果這小子倒好,偏就知道護着禹哥兒。

“行了,再說又要嫌祖母啰嗦了。”侯老夫人訓了一大通,也不知他聽進去多少,沒好氣地擺擺手,“回屋歇着去吧,你奔波這一路也累了,等歇好了,換身衣服,咱們一家人用晚飯,給你洗洗塵。”

“是,祖母。”終于得了赦令,侯譽風行禮告退,臨走前又看了某處一眼,不知怎的留了心,出屋門後,并未直接回自己的屋,而是沿着方才來的路往回走。

沿途有下人匆忙經過,面見世子爺自然是要駐足行禮的,只是奇怪,平日這世子爺行如疾風,連頭也不跟她們點一下,仿佛沒看見似的……今兒怎麽走得如此慢?

主子未去,下人們便只能維持躬身行禮的姿勢不動,可侯老夫人千叮萬囑的洗塵宴還在準備,眼下正忙得不可開交,這些下人都恨不能長出三頭六臂來幹活兒,哪有在此耽擱的道理,于是那廚房的管事姑姑硬着頭皮上前半步,垂首詢問:“恕奴婢冒昧,世子爺可是身上不适?要不奴婢讓人扶您回屋?”

侯譽風正專心致志地辦事,聞言轉過面無表情的臉,淡淡回了句“不必”,心裏莫名其妙道,幾年未歸,這府裏些都養了群吃飽了撐無事可做的下人,杵着不去幹活兒,專門來觀察他身體适不适?

若下人知道他們家世子爺心裏想的什麽,估計冤得一口血噴出來。

……可惜不能。

“額,那世子爺是在找什麽嗎?”管事姑姑繼續硬着頭皮搬出第二個猜測,畢恭畢敬地請示道,“要不奴婢幫您找吧?”

這話剛出口,她就感覺有兩道冷冷的目光落在自己的頭頂,任她頭皮硬得像塊鐵板也禁不住渾身寒顫,頓時心驚膽戰,腦袋都快低得掉地上了。

世……世子爺,您倒是說句話啊?!

這麽不聲不響的,又低着頭看不見臉色,攪得他們心裏很方啊……

“……”長久的沉默後,侯世子終于大發慈悲,開尊口給了他們倆字,“退下。”

下人們如蒙大赦,應了聲是便火速離開,半分不敢多留,侯譽風看他們一副吓得夠嗆的模樣,皺了皺眉,再次在心裏嘆了口氣。

真不是他有意吓人,只是這事,自個兒做便罷了,若讓下人知道他一堂堂大男人……哦不,他現在也才十四……在這裏滿地找一個小花圈——那麽幼稚又娘裏娘氣的東西,豈不可笑?

侯譽風無可奈何地想完,待那些下人走遠後,又開始負手緩步走,因着侯苒一路上都拿着那小花圈在他眼前晃,再不起眼的東西也該讓他印象頗深了,所以在雕花長廊的某段長柱腳下看見時,他一眼就認出來了,俯身撿了往懷裏一塞,松口氣,終于得以邁開步伐回了自己屋。

******

可惜這找到了是一回事,要還給人也不容易,晚間到主院用飯前換了身衣服,等席間才想起東西放原來的衣服那兒了,沒還成。

本來晚飯後時辰尚早,回屋拿來也未嘗不可,但拗不過侯老爺子高興啊,拉着在西北喝了幾年風沙的大孫子坐下來拼酒,想想他年輕時也被稱作“千杯不醉”過,不料老來在這府裏頤養天年,想痛快喝個酒也找不着人作陪,好不容易盼回了大孫子,當然不能放過他了,爺孫倆你一碗我一碗的,硬生生喝光了大半壇酒。

到底年紀大了,酒量也不如當年,最後侯老爺子整個喝趴下了,抱着酒壇嚷嚷要睡覺,侯譽風神志倒還算清醒,哭笑不得把老人家背回主屋讓人來伺候,這才帶着一身酒氣往自己屋裏去。

這一攪和便到了亥時,夜色已深,料着小姑娘早該睡下了,侯譽風也不打算過去,洗個澡便往床榻上一躺,疲憊地合上了眼。

翌日,天未亮又醒了,長年軍旅生活養成的習慣刻進了骨子裏,改不掉的,他起身洗漱,先到練武場活動活動筋骨,等天亮了才回來,洗身澡,恰好到用早飯的時辰。

豈料早飯剛用完,皇上身邊的趙公公便急匆匆趕到府上,說是召世子爺進宮面聖,侯譽風沒理由拒絕,只得換身朝服随他入宮。

已故靖國公侯百川與當今聖上是過命之交,情同手足,因此聖上對自幼喪父的小譽風一直頗多關照。此回一去三年方歸,當長輩的少不得要多敘兩句家常,昨日召見時,宣帝體諒他長途跋涉舟車勞頓,聽完彙報并未多留他,待歇息過了,今兒才早早宣他進宮說話。

宣帝生性仁厚,待親近的小輩更是不必說,問了侯譽風在邊關過得如何,又跟他絮絮叨叨交代了好些話,一不留神便拖過了巳時,于是又留他在宮裏用午膳。

侯譽風知他是好意,從善如流應了好。

上輩子雖為其子宋渙所害,但那都是宣帝仙逝後的事了,平心而論,這位長輩在世時待他已是極好。至今猶記,八歲那年父親戰殁,他跪在埋棺的墳前不肯走,誰勸都不管用,日曬雨淋,水米不進,硬生生守了三日,終于體力不支暈倒在側。是宣帝,親手将他抱上馬車,從京郊一路送回京城內,帶進宮派太醫救治,不分晝夜,守到他醒來為止。

此事不過是微末一角,三年前重生回來,他也已然十一歲,不曾重歷,但過往細節依舊銘記于心,沒齒難忘。

宮中膳食自是國公府比不上的,加上宣帝怕邊關貧瘠,這孩子去了就沒吃過幾口好的,于是擺了滿桌的八珍玉食,但侯譽風行軍十數年,早已是吃慣了苦的人,如往常跟大夥兒吃行軍飯似的,裹完腹便要起身告辭。

宣帝并未多留,反正人才剛回京,一時半會兒也走不遠的,揮揮手便放人了。

侯譽風謝恩告退,因着心裏有事惦記着,一出紫宸殿便直奔宮門而去。

“侯大哥!”

豈料身後陡然一聲喊,聲量大得他想裝聽不見都難,而且這聲音……

侯譽風在心裏冷笑,幾乎瞬間便認出來者何人,回身垂首行了一禮:“太子殿下。”

果然,目光所及之處是一截杏黃色四龍紋的袍角,彰顯了着衣之人的尊貴身份。

“侯大哥快快請起。”

一雙幹淨白皙的手托住了他的小臂,将他虛扶起來,也叫他對上了那張無比熟悉……卻又無比痛恨的臉。

有一瞬,他幾乎控制不住地握住腰間的劍柄。

……所幸抓了個空。

宮中有規,非皇上特許,臣民進宮皆不得佩劍。

“此處又無外人,侯大哥莫要在意那些虛禮了。”

此時的太子宋渙不過十歲,面容清秀,眉目溫和,帶笑的嘴裏說着體貼人的話。

可侯譽風看了他那臉人畜無害的微笑,只覺得諷刺無比——

當年這人下密旨要殺他時,大概,也像這樣笑着的吧。

“不敢。”他垂首,面無表情地回了兩個字,語氣冷淡。

“哎,”太子卻似是早已習慣,并不在意,依舊微微笑着,“侯大哥還是老樣子,半分未變。”

這話聽起來很有幾分感慨,但不等聽者仔細琢磨,很快又接上話了:“不知侯大哥此次回京,打算逗留多久?”

“……聽憑皇上旨意。”

“唔,那父皇應該不會太快讓你走的。”宋渙沒少見自家父皇念叨他,點了點頭,繼續道,“許久未見,我心裏也甚是記挂,若侯大哥得空的話,不如到我宮裏一聚?”

太子所居宮殿坐落于紫宸殿以東,相距此處不遠,走半刻鐘便能到了,這會兒時辰尚早,敘幾句舊也耽擱不了多久,宋渙自覺這邀請提得合情合理,無任何不妥,安心等着侯譽風的回答。

“是。”

“那太好了。”看吧,果然,太子滿意地想着,回頭吩咐了跟随身邊的魏公公,“魏高。”

魏公公自然懂得,躬身應聲是,忙先行一步回東宮着人準備點心茶水,恭候靖國公世子的大駕。

“侯大哥,請。”太子和聲道,一個十歲大的孩子,笑起來單純又善良,“咱們坐下敘敘舊。”

“……”可惜活了兩世的侯譽風沒辦法,只要對上這張臉,他就滿心膈應,恨不能一手掐住宋渙的脖子,死死不放,質問他——到底為何要殺他?近二十年的君臣情義,死守大虞的忠心,輾轉沙場的铮铮戰功,只因那點兒微不足道的疑心,竟能全數抹殺,甚至不留他一寸餘地……

“侯大哥?”太子見他不走,奇怪地喚了一聲。

侯譽風無聲地深吸口氣,忍了又忍,強壓下心底翻騰的血氣。

雖知自己重活一世,不可能事事盡如前世一般,但卻不料變數來得這麽快,他心中疑惑,倒要看看這只笑面虎的葫蘆裏賣什麽藥。

“殿下客氣,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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