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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日一早,元賜娴随陸時卿離開了朱府,出唐州入淮南道,過申州、安州、黃州,在九月初入了蕲州地界。

淮南當地的官員奉三皇子,也就是平王之命前來接待,一個縣一個縣幾乎無縫銜接,仿佛上頭一句話,下邊立刻千呼百應。

且元賜娴發現,在毗鄰京畿的山南東道見到的官員大多過分殷切,點頭哈腰,阿谀奉承不斷,甚至無人記得陸時卿此番是南下督辦赈災事宜的,對二人的招待極盡奢靡,但淮南各州縣的行事做派卻截然相反。

一路所見,哪怕是小吏,對陸時卿也是不卑不亢的模樣,且言語間三句不離災情,又是詢問下一批赈災糧資何時能到,又是關切朝廷對防止災後瘟疫蔓延有何舉措。招待二人的吃食,雖說不得寡淡,卻也絕談不上如何精致,一個個都講是為了“與民同素”,望他們多多海涵。

元賜娴着實對淮南官吏的齊心感到吃驚。陸時卿的态度卻始終淡漠疏離,多不過對他們點個頭,嘴邊從未挂過動聽的話。

有一回,元賜娴問他,這些人瞧上去也是憂國憂民之輩,多撫慰他們幾句,令上意下達,豈不利于安定民心,這般不給人家好臉色瞧,恐怕遭人诟病。陸時卿卻只答了她四個字:過極則罔。

見她似乎一時未明白過來,他問:“倘使這場災禍生在你阿爹治下,滇南的官吏可能通通做到這般?”

元賜娴想了想道:“不能。”

“滇南戰事頻繁,官官民民,身家性命皆系于你阿爹,尚且不能夠保證天災臨頭萬衆一心,素來安穩的淮南突逢大禍,又何以在短短月餘內做得如此?”

被他這樣一問,元賜娴就覺自己段數還是低了一些,再作一番回想便認清了,這一路的官吏與其說真心為民,倒不如講是出于什麽緣由,做戲給朝廷看的。只是到底物極必反,過猶不及,他們的演技太用力了。

想到這裏,元賜娴心裏不由咯噔一下。她怎麽覺得自己的演技也挺用力的,陸時卿如此火眼金睛看穿了那些官吏,豈不是也将她的招數洞悉得明明白白?

元賜娴陷入了反思,一連幾日都未做故意讨好陸時卿的事,也沒跑去他馬車裏煩他,直至将出蕲州的一日傍晚,天降暴雨,舒州臨界一帶突發山洪,泥石阻路,車隊被迫離了官道繞行,卻因野路地勢惡劣,致使陸時卿的馬車深陷泥潭,待曹暗及随行的幾名小吏齊心協力将它拱出,又不小心弄壞了榫頭,叫車轱辘直接脫車而飛,馬車亦随之轟塌散架。

陸時卿站在雨裏,臉色很不好看,在旁給他撐傘的趙述也吓了一跳,後邊一輛馬車內的元賜娴見狀便顧不得“反思”了,趕緊叫拾翠下去接他。

拾翠深一腳淺一腳地踩着泥過來,提高了聲道:“陸侍郎,天涼雨疾,縣主請您先且去到她的馬車避風。”

陸時卿瞥她一眼,略一颔首,與衆人交代幾句,回頭走去。他身後,曹暗悄悄搓了搓發紅的手。

這馬車造得太好,榫頭塞得太牢,天曉得郎君雲淡風輕的一句“廢了它”險些叫他斷了指頭。但他痛并快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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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着郎君奔向幸福的背影,曹暗露出了欣慰而驕傲的笑容。

陸時卿掀簾便帶入一股冷風,元賜娴打了個哆嗦,将一塊幹淨的帕子遞給他,嘴唇冷得一顫,便沒來得及開口叫他擦擦。

但他已然明白她的意思,将帕子接過去擱在一邊,一句話沒講就開始解腰帶,三兩下除去了外袍。

元賜娴傻愣了幾個數才記得該避諱,飛快地眨了眨眼,撇過頭去。

她估摸着陸時卿是早被她看過,且因馬車散架,一時憤懑,便幹脆破罐破摔了,但她到底不習慣這樣,實在有點坐立難安,偏頭避着聽了一會兒雨聲,問道:“您擦好了嗎?”

陸時卿卻根本沒繼續往下脫,只是将微微潤濕的外袍晾在馬車裏罷了,聞言反問:“早就好了,怎麽?”

她一回頭,就見他果真端正坐好了,雖沒了外袍,卻一寸肌膚都沒外露。

季秋時節的天比兩人初初離京冷上許多,太薄的衣裳已然穿不住,故而陸時卿外袍裏邊并非裏衣,而是添了個貼身的薄襯。他這一脫,既不至于衣衫不整,像上回在商州驿站那般狼狽失度,偏又露出了緊掐的腰封,一把勁腰,硬朗線條展露無遺。

元賜娴一眼之下呼吸一滞,咕咚一下咽了聲口水。這“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模樣簡直比脫光了還惹人遐想,她腦袋裏又有他裸身的畫面了。

但他如此穿着到底還算得體,再避就顯得太矯情了,元賜娴只好直視着他,若無其事轉了話茬道:“沒什麽,只是催催您,此地距爆發山洪之處不遠,還是盡早離開的好。”

她這是在虛張聲勢,暗示自己方才并未誤會他準備脫衣,更非因了緊張才撇開目光,而只是透過車簾觀察周遭罷了。

陸時卿掠了一眼她微紅的耳根,氣定神閑道:“你就不必杞人憂天了,我方才已命人去前方探路,很快就能找到落腳處。”何況他在吩咐曹暗廢馬車前就瞧過四面,這裏不會遭山洪波及,且再過一刻,雨也該停了。

元賜娴點點頭“哦”了一聲,默了默突然反應過來什麽,問:“咦,拾翠呢,為何沒與您一道進來?”

當然是被曹暗拖着一道去探路了。

陸時卿心裏呵呵一笑,面上冷漠道:“不知道。”

元賜娴覺得這樣也好,此番獨處算是天意,并非她刻意制造,該不會叫陸時卿覺得她居心叵測。

她靜了一晌,等心跳漸漸平穩下來,就準備抓緊時機“幹正事”,将這幾天落下的“近乎”一次“套”全了,笑道:“既然如此,左右眼下無事可做,咱們忙裏偷閑下盤棋吧。”

陸時卿道了句“随意”,等她從小幾底下拖出棋盤棋罐,一件件擺好,伸手拿了顆玉子就準備落下。

元賜娴“哎”了一聲,止住他:“您怎麽先下?”

他眉梢一挑:“有何不可?”

“您比我多吃了六年的飯食,不讓我幾子就罷了,哪有搶占先機的道理?”她語氣微微嬌嗔,聽得人骨頭都酥。

這俨然是與他脫外袍一舉旗鼓相當的勾引了。

他稍稍一默,剛欲說話,忽聽車壁被人敲響,緊接着傳來曹暗歉意的聲音:“郎君,情形不妙,方圓數裏都未見人煙,今夜恐怕得露宿在野了。”

陸時卿的臉色随之陰沉下來:“你是與趙述待久,做事沒譜了,毀了輛馬車不夠,連個落腳的地方也尋不着?”

元賜娴覺得曹暗瓢潑大雨跑了老遠也怪可憐的,替他向陸時卿說了句好話:“睡外頭也無妨,這馬車裏頭有床有榻,挺安逸的。”

曹暗卻主動攬罪道:“縣主,此番确是小人不對,露宿本沒什麽,但郎君的馬車壞了,今夜再找不到住所,您二人就不得不在一處将就了……”

被他一提醒,元賜娴驀然醒神,張了張嘴,一時沒說上話來。

曹暗的語氣非常沉痛,叫她不太忍心苛責。

她想了想朝外問:“陸侍郎的馬車确實修不好了嗎?”

“少了幾個要緊的榫頭,實在拼不回去了。”

“咱們不是還有一輛馬車?”那輛馬車裏“住”了小黑。

曹暗繼續沉痛道:“那輛着實狹小,也就夠您的愛犬睡睡,原本就待不了人,何況裏頭裝了您的随行之物,如今因郎君馬車被毀,又安置了好幾疊厚計一尺的公文……這些東西相當要緊,搬出來不合适,萬一落雨淋濕就遭了……”

陸時卿眉頭深蹙:“那就繼續趕路,到找見住處為止。”

曹暗為難勸誡:“郎君,天色暗了,且這野路不比官道地基夯實,如此實在太危險了。”

陸時卿聞言看了元賜娴一眼,似乎在詢問她的意思。

她揪着張臉踟蹰道:“小命要緊,還是不走了吧……先找處安穩的地方落腳,大不了我将馬車讓給您,在外頭找塊石頭睡就是了,總歸是您比較要緊……”

哦,這是在以退為進了。明知他不可能叫她睡石頭的。

陸時卿微笑着指了下眼前的棋盤道:“公平起見,誰贏了誰睡馬車,一局定勝負。”

元賜娴想了想應下了,暗道陸時卿該是想将馬車讓給她的,只是不好意思說,才給自己尋個臺階下,使了如此迂回的法子。

果不其然,他也不搶着先下了,讓了她三個子,以至接下來的局勢一直是她遙遙領先。

元賜娴暗暗覺得陸時卿面冷心軟,實則對她還是挺好的,且于她的确有切切實實的救命恩情,她一直擺着利用他的心态接近他,似乎不太妥當。如此神游一番過後,卻忽聽對面人切齒道:“元賜娴,你能不能專心點?”

她神魂歸位,低頭看一眼棋局。

不好,她怎麽要輸了……

難怪陸時卿生氣,他這樣讓她,她都贏不了,豈非枉費他一片苦心。

她趕緊警醒着落子,不料卻回天乏術,救棋無門,一路節節敗退,全憑陸時卿頻頻相讓,才将她必輸的結局扭轉回來,勉強送了她一個平手。

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問:“和棋了……該怎麽算呀?”

小劇場:

陸時卿:當然是一起在馬車裏睡覺覺了。:)

曹暗:徒手毀馬車的我感到了一絲委屈,希望郎君會給我漲工錢吧。

顧導:(⊙o⊙)晚點二更,這次一定睡成,不過只是字面意義上的睡,拒絕你們做深度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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