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水患
淳岚比那口供來得快些。
清晨起來,穆顏才開始梳妝,那俊俏的少年便坐在臺階下等她了。穆顏看着那挺拔的背影,英姿勃發,正是十三歲的少年該有的樣子。
她照常喊了一聲:“阿岚。”
他轉身一看,忙起了身子,行了個不成樣子的禮:“參見陛下。”
穆顏拍拍他的肩膀,道:“長得可真是快,去年看你才到孤的肩頭。如今都快超過孤了。”
淳岚不好意思的揉揉頭發,像極了他父親,“打擾陛下休息了。”
穆顏道:“無妨。大殿乏悶,你且在裏面休息。孤早朝之後再來檢查你的功課。”
淳岚紅了紅臉,道:“謝陛下。”
穆顏跟旁邊的南門馨道:“好生安置。明白嗎?”
南門馨應和着:“明白了明白了。”
穆顏白了她一眼,道:“她新來的,不懂規矩。”然後走下臺階,“你先去歇歇,孤尚且還有事。”
淳岚答了一聲,便彎下身子,恭送她步出大殿。她踏上步辇,穩穩坐下後,揮了揮手,宮人們會意,輕輕擡起,向朝殿走去。
淳岚看她走遠,問旁邊的南門馨:“你叫什麽?”
南門馨恭敬道:“回公子。奴婢馨兒。”
“馨兒。可是那馨香馥郁的馨字?”
她答:“正是。”
他一時來了興趣。“你來教我寫寫。”
南門馨也不好惹到将軍之子,只能按耐下來,恭敬的答應道:“諾。”
大堂之上。
穆顏正焦心水患的事,問着:“陸大人,派出去赈濟災民的糧食送到了嗎?”
“禀陛下,還有百裏路要走。怕是還要耽擱些時間。”他面露難色。
穆顏皺眉:“不是六天前發過去的麽,怎麽還沒到?而且還差這麽多?”
陸生道:“陛下有所不知,明河泛濫,沖毀了山路和重要交通路段,這繞路就花費了太長時間……”
慕毅道:“方才已将诏書和修壩建壩草圖發給明河附近地方官員,大概一年時間能恢複如初,到後年明河泛濫期,便能阻斷。”
穆顏道:“這件事情全權交給丞相,此外治粟內史能人也要盡力将庫中藏糧運到災民區,多調動人力開山挖渠,将水引到海中。”穆顏皺眉。這明河今年水患尤其嚴重,降水也沒有突出的多,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丞相的一年工程可是要修了又被沖垮,然後再修?
緩過神來,他們已行跪禮,“臣等謹遵聖旨。”
只好問:“還有何事禀報?”
“回陛下,臣有時要奏。”
穆顏轉向禮部侍郎。“愛卿有何要奏?”
“陛下如今正是适合婚嫁的年齡,此時應廣選地方優秀男子,來充盈後宮啊。”
衆大臣盯着禮部侍郎,都流露出欽佩的目光,雖然這個節骨眼提這事雖不好,但也算有人提出來了,道出衆大臣的心事,也算是功德一件。
穆顏默嘆一口氣,目光掃了慕毅一下,才道:“這事不急。”
禮部侍郎不依不饒:“可臣今日路過長廷,見淳家三少爺正往月霞殿方向……”
衆人唏噓,目光灼灼地盯着殿上的天子。
穆顏解釋道:“那是淳延尉叫孤教他學習詩書。他今年才十三歲,知道什麽。”
禮部侍郎行禮,道:“可這婚嫁之事,耽誤不得。”
穆顏忽的看向丞相,道:“丞相以為呢?”
慕毅垂眸:“可不操之過急。”
穆顏點點頭,暗暗歡喜了一下,道:“孤尚年輕,趁着這時,還是多給國家做做貢獻罷。”
禮部侍郎還想說:“可……”
穆顏也就趕緊打發:“有時禀報,無事,就退朝罷。”她袖子一揮不動聲色的迅速撤退。
衆卿無奈,跟着丞相齊齊跪下,拉長聲音:“臣等恭送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回去的時候,只見淳岚在專心的看書,眉頭緊蹙。
穆顏過去一看,只見書上印着《孫子兵法》四字。
“阿岚。”
淳岚“哎呀”一聲叫了出來,差點沒被書案絆倒在地。他回回神:“原來是陛下……失敬失敬。”
“無妨。”她徐徐笑着,“不是要學《詩經》嗎?”
“陛下可是有空了?”
她坐下,“有空。”
他将書塞進書架,将案上的詩經拿了起來。
穆顏翻了兩下,道:“學什麽你自己來挑挑看,孤也是一知半解,勉強将自己會的講給你。”
他翻了翻,指着書上的一句,不解道:“這是何意?”
“這說的是……”
一聲音不和諧的插入:“陛下,丞相求見。”
穆顏淡淡道:“請。”又轉向淳岚,略懷歉意,“你先自己看着,慢慢領會。”
“諾……”淳岚其實也不是愛好詩經,這上面的東西也都不懂,要不是老爹逼着來,他才不想到這個悶死人的地方轉悠,還打擾聖上議政,“臣還是退到別殿吧,您同丞相好好聊。”說着就麻利走了。
穆顏點點頭,而後看向前方。
慕毅穿過大殿進入內室,只見他們二人正坐在一起說着什麽,忽覺得自己來得有些唐突。又看淳岚要走,才上前一步。
“陛下。”
她挑了挑眉,道:“何事?”
“無事。臣只是……”又看看左右服侍的,她們立刻知趣撤下。
“聽陛下鼻音略重,想來是惹了風寒,趁着還不嚴重,送一些家鄉特有的藥來,先治好,以免耽擱。”
穆顏心裏一軟,擡頭看他。笑了一下,心底又有幾分酸楚。
她道:“這些年,最關心孤的……也就只有丞相了。”
他低頭掩飾:“陛下從小便喜歡藏着傷,昨夜……陛下說話聲音變了味,自然是能聽出來的。”
穆顏幾步向前,緊緊摟住他的腰。
幾年前她是不敢,如今也有顧忌,可此刻江山在她手裏,什麽不是她的。說不上來搶,也說不上來有違倫常。而他也從抗拒到如今的坦然接受,只是穆顏不知道,這是真心還是假意。他的一再退讓已經是寬容,她再緊逼不放反倒不好。
可她怕極,這人只是歉疚。也怕她一松手,他就不再陪伴。
慕毅輕輕拍着她的背,道:“感動也不必如此言謝。”
她道:“孤不想成婚。”
慕毅無言。他又能怎麽說?勸她成也不是,不成也不是。
穆顏擡頭,撫摸他的臉頰:“孤只想……只想執你之手。”
慕毅輕嘆。
“臣是陛下的丞相。曾是陛下的太傅。”
穆顏松了開來,“你若如此,孤便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他喚道:“陛下。”将兩人隔得很遠。
“子淵,孤只是,身不由己太久。想想我幼時和如今的光陰,就連婚姻都要強加于我。我今生得不到想要的,莫非還要糟蹋旁人一生陪着不想要的?”
慕毅好像被噎住一樣。
他沒法講。他心裏想的不過是遷就,只要她能成長些,開心些,安定國家,他怎樣都可以。
慕毅走後,她又會想起小時候的一些事。
譬如,十三歲那年。她第一次傾訴心意,卻被他狠狠推開,肩膀撞在屏風上,疼痛難耐。那是他第一次動粗,日後每每涉及這個話題,他都是躲避和無由來的失控般的憤怒。
而她穆顏,當時是這優秀的皇子皇女中最不起眼的一個。她待人寬和,一副懦弱可欺的樣子,聖上也只派了一窮困潦倒的進士來輔佐她學習四書五經,僅僅是儒家的典籍。
慕毅,一位有大報複的名士之後,卻也落得個公主太傅的虛名。當時的聖上其實早就知道他可是祖皇身邊的能臣周虢的後代。慕姓是祖皇帝親自賜之姓,喻同皇室一般。他不得志,也代表了家族的落魄。先帝喜歡看這些名士大家慢慢消亡,再也不打擾他獨占江山罷了。
穆顏那時八歲,為人乖巧,對這個老師也是言聽計從。不久後慕毅便發現這位公主的才幹遠勝于其他皇子皇女,便悉心教導,将畢生所學盡數傳給了她。
直到那日。
“慕太傅。”她滿面羞紅,一雙大眼睛緊緊盯着他。
“公主何事?”
“我……”她欲言又止,左右張望了一下,又看看他,最後好像下定什麽決心似的,拽着他的袖子,懇切地望着他。
慕毅彎腰,然後是她嫩嫩的唇瓣貼了上來。
當時慕毅因為窘迫或是緊張,毫不憐香惜玉的将她推倒在地,使得她撞在屏風上,肩膀受傷,到現在做事都有些不方便。
然後他狠心的讓她面壁。她回來的時候,瘦了一圈,眼睛也變得暗淡無光。唯有長進的,就是那顆渴望帝位的心。她勤奮努力,幾乎找不到任何能責備她的理由。她殺兄弑父,趕盡殺絕。背後又怎會無人知曉,歲歲年年,慢慢的人們也不再計較暴君的死因,當今陛下為人親切,國事上精明果斷,是殷國史上三位女帝中,最為優秀的一個。
世人卻不清楚,她的帝路,埋了多少骸骨,撒了多少鮮血。
她對權力的渴望超出了慕毅的想象。即使多多少少能猜到那些皇子們的死因,可就是想不明白,好好的女孩,怎被折磨成這般。他猛地想起那天,心裏全是愧疚。
也許只有她心裏清楚。有權,才能随心所欲。有權,才能俯視蒼生。有權,才能讓他出人頭地,不委身他人之下。
穆顏回神之時,鼻頭酸澀,眼眶裏隐隐有些淚珠。
自那之後,她就從未表達過她的愛意。只是将愛深埋于心底。越來越多的事情壓制着,難免會渴望別人的關心。
倘若慕毅早幾年,在成婚之前去應科考,說不定,自己就能得到他了。
可到最後,二人之間最大的阻礙,或者并非世俗偏見,而且深深的隔閡。
她張張嘴,最後還是讓他講藥放下,自己則起身,揉揉肩膀,有些酸痛。
“來人,叫禦醫。”
“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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