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對不起

從歡柳閣出來,已是深夜了。

天氣已漸熱,夜裏的風帶着股悶熱感,花錦雙從歡柳閣出來時卻全身發冷。

他腦子裏轉着許多思緒,感性的一邊不斷說着不可能,理智的一邊卻将至今為止所有的疑點一一理清,完全不顧主人不願多看的意願,将其紛紛送至眼前,令花錦雙無處可躲。

其實早就有端倪了。

花錦雙想:花家被幾任帝王派人勸說入宮,一直以祖訓為由婉拒,可上面的人豈是這麽好說話的?花家若是不低頭,武林豪傑大部分便歸花家統領,上頭真要動手,頭一個出事的無論如何輪不上鎮守邊疆的程家。

何況這些年花家生意越做越大,産業遍布慶州和京城,上面是昏了什麽頭,會讓一個不願同朝廷站在一起的江湖中人将生意做到京城裏去?

京城中遍地是王孫貴族,哪個動動小手指都能讓花家吃不了兜着走,哪怕不能一鍋端了,斷了你的財路總是小菜一碟。

花家看上去黑白兩道通吃,說是因威名和信譽,因多年來的人脈和關系,但花錦雙認為這完全說不通。

只有官商一家,才能做到如此。

花錦夜和花錦雙都不怎麽打理家業,武林盟主選舉又近在咫尺,一旦花錦夜坐了武林盟主的位置,花無琅現下的許多優勢便會減半。

花錦夜若是帶領武林,很可能會同朝廷的想法背道而馳,進一步加劇雙方矛盾。

“繳刀令”正巧在這時宣布,時間上來看實在太巧合了。

花錦雙自己也知道,最初跟程千述說關于花無琅打算在武林大會上召集英豪同盟,向朝廷徹底攤牌宣戰,給程家洗清冤屈等等的說法根本站不住腳。

就像程千述說的:去了京城,又能如何?那已經不是武林人士能涉足的地盤了。

最壞的結局,就是率領武林中人同朝廷徹底勢不兩立,必掀起一番內戰,既如此,将時間選在武林大會期間根本是多此一舉——無論選在什麽時候,都是一樣的結局。

但若是利用武林大會,令所有人同朝廷對立,掀起矛盾,致使武林大會無法順利召開呢?新盟主一日不上位,花無琅便有大權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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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一樁樁,一件件,所有的疑點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下。

花錦雙站在門外,竟是有些茫然,他的目光飄忽不定,在門口來來往往的客人身上掃過,只覺得奇怪——人心真的永遠無法被滿足嗎?江湖又到底是什麽呢?

然後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歡柳閣對面的樹下,明明是孤身一人,也無人同他交談,卻硬是站出了守衛邊疆城池的氣勢。

背脊筆直,兩腿微分,雙手自然下垂,腰側挎着一把劍,像是在等誰回來的騎士。

他面無表情,一雙眼睛在黑暗裏卻十分明亮。

看到花錦雙出來,便一眨不眨地盯着人看,也不主動上前來,只沉默地觀察着。

花錦雙隔着車馬同他對望,忽然就覺得無奈極了。

若這一切當真是爹所為,程家出事也必然不那麽簡單,他以後又要如何自處?

罷了,這段感情想必從一開始就沒有結果,不過是他一廂情願。

若是能為程家洗清冤屈,看着程千述結婚生子,幸福美滿,也算是贖了花家的罪過。

可也許,當程千述知道一切後,就再也不想看到自己了。

花錦雙鼻子發酸,感覺同師兄之間區區幾步路的距離似乎再也走不到盡頭。

程千述邁步朝花錦雙走了過來,中間有幾個喝醉的客人歪歪倒倒,他伸手扶了一把,眼睛始終看着不遠處的少年。

花錦雙突然決定賭一把,他拉過身邊一人,剛好是綠蘿,他朝綠蘿低聲說了幾句話,綠蘿一愣,轉頭去看程千述,茫然地走了過去。

程千述皺眉,目光看着花錦雙,綠蘿到了他面前,說:“三少讓我告訴你,他有個很喜歡的人。”

程千述一愣。

綠蘿回頭看了眼,花錦雙只笑眯眯地站在那頭。

綠蘿不安地道:“三少說,他一直喜歡程師兄,如果可以的話,他願意嫁進程家。”

綠蘿說完茫然道:“程師兄是誰?我還以為他喜歡柳少?”

程千述睜大了眼睛,只覺得腦袋一片空白,手指微微發抖。

綠蘿擔憂道:“你還好嗎?”

程千述急促呼吸,胸口震動,聲音沙啞地說:“我,抱歉,程家……程家不能……抱歉。”

程千述一時語無倫次,看着對面的少年,動了動嘴唇:“程師兄只把他當弟弟。”

綠蘿落寞地垂下眼眸,無奈笑道:“我當只有我們這種人才總不能如願,原來三少爺那般金貴完美的人物,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程千述心頭一抖,呼吸有些發顫,喃喃道:“對不起。”

綠蘿便轉身去回複花錦雙,花錦雙一點頭,擡頭朝程千述喊道:“說好什麽都聽我的呢?”

程千述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花錦雙沒等到回答,一笑,道:“罷了,沒關系。”

花錦雙拂袖就走,程千述下意識跟了過去,走在前頭的人卻始終沒再回頭。

等回了花府,花錦雙面無表情卻一頭的汗水,緒兒忙上前遞了毛巾又去端甜水來,花錦雙擺了擺手:“我要沐浴,去準備吧。”

緒兒跟了主子這麽多年,一眼就看出兩人之間出了問題,他不敢多問,低頭應是忙小跑着走了。

程千述上前,尴尬道:“雙兒……”

“比武招親,去試試吧。”花錦雙轉過身來,笑了笑,仿佛什麽也沒發生,“明芳是個好姑娘。”

程千述皺眉:“我不是要說這個,我不喜歡她。”

“沒相處過如何知道?”少年笑得十分好看,眉眼彎彎,睫毛上仿佛落着皎潔月光,輕輕一眨,那星輝便落了滿地,“今夜的事過去就過去了,別往心裏去。”

程千述上前一步:“雙兒,我們得談談。”

花錦雙擺手,突然道:“還是叫師弟吧,大師兄。”

程千述:“……”

花錦雙朝他調皮地一眨眼,紅潤的嘴角彎起好看的弧度:“之前讓你叫雙兒,是因為我有私心,我就喜歡聽你叫我雙兒。不過還是算了,現在聽着覺得難受。”

程千述心頭一緊,連呼吸都莫名染上了一層苦意,道:“為什麽……”

花錦雙卻不答,搖搖頭:“回吧,晚安。”

花錦雙頭也不回進了屋子,片刻後緒兒帶人提着熱水過來了,路過程千述身邊時,緒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站在初夏夜風裏的程千述茫然地品味着內心尚未成形的情感,只覺一陣悵然若失,仿佛一直捧在手裏的寶貝突然就落在了地上,碎成了千萬片。

說心疼似乎也不是,說難受似乎又有不同,這滋味仿佛一把鈍刀在心間緩慢切割,教人焦慮萬分,坐立不安,心髒處微微地抽疼。

程千述聽着屋裏隐約傳來的水聲,撩袍在階梯上坐了,看着天邊月亮。

說也奇怪,先前抱着雙兒在馬上看時,只覺得那月亮是從未見過的皎潔無暇,連心都軟了;如今再看,卻覺月色蒼涼寂寞,十分孤獨。

這一夜注定無眠,天快亮時程千述才終于睡了過去,夢裏難得看見了花錦雙小時候的模樣。年幼的花三少就已經十分惹人喜歡了,像個白玉團子,眼睛黑白分明,十分好看,睫毛很長,嘴唇似新鮮的櫻桃,紅潤光澤看着就覺得很甜。

夢裏的小錦雙穿着鵝黃色的小襖子,領邊綴着白狐毛,在大人的帶領下走得跌跌撞撞,抱着花無琅的一條腿,好奇地探頭探腦。

那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

“這是錦雙,雙兒。”父親的聲音在頭頂響起,程千述擡頭去看,見父親程溱給他介紹,還将他往前推了推,“跟弟弟打個招呼?喜歡弟弟嗎?”

程千述板着小臉,似個小大人般,嚴肅道:“錦雙弟弟。”

“千述……哥哥。”錦雙禮貌問好,随即又突然笑起來,抱着花無琅的腿一個人咯咯咯地笑得歡快。

兩家的長輩頓時都被逗笑了,花無琅道:“這孩子就是這樣,不知道在想什麽。”

“是個美人坯子,”程溱打趣,“你不說是男孩,我還以為是個小姑娘。”

程千述也在打量花錦雙,花錦雙捂着嘴一直笑,片刻後又調皮地朝他擠眼睛。

程千述:“???”

待大人去書房,程千述便牽着花錦雙在園子裏四處溜達,曬太陽。

程千述也大不到哪兒去,卻自诩是哥哥,板着臉說話時老氣橫秋地:“不能亂跑,知道嗎?不要動……不能摘花!”

花錦雙自小調皮淘氣,花家的人都管不住,哪裏是程千述管得住的?

程千述被折騰得一頭汗,用小小的身軀将花錦雙抱起來,吃力地摟着往外走:“不聽話,念書去。”

“不念!”花錦雙肉乎乎的手去揪程千述頭發,“你壞!你壞!”

程千述被抓得痛叫出聲,不想理花錦雙了,覺得帶小孩兒太麻煩,于是把他還給管家花伯,徑直拂袖走了。

花錦雙又掙紮着從管家懷裏下來,跌跌撞撞地跟在後頭,口齒不清地喊:“等我……等……”

“哥哥!”

“等等我!”

“哥哥……千述哥……”

程千述眉頭皺起,在床上睡得很不安生。

床榻前,花錦雙無聲無息地坐在椅子裏看着他,他有意收起了氣息,程千述又有內傷未愈,并未察覺到有人進了房間。

花錦雙獨自喝茶,瞧見天邊太陽升起,天光大亮了,才無聲地嘆了口氣,轉身走了。

他輕輕地關上門,床裏正做惡夢的程千述含糊地低低道:“不走……你慢點……”

“不走……哥哥哪兒也不去。”

“……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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