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發了個燒

莊延把謝寧抱住, 帶到了車上。

大概是這一天心神太累,謝寧哭了一會兒, 又在車上睡了一小會兒, 被莊延叫醒時眼睛下方一片酸澀。

哭腫了。

莊延下車後幫他打開車門:“本來想讓你多睡一會兒的,不過看你衣服都濕透了,不早點換對身體不好, 等吃了飯再去樓上睡。”

等謝寧換完衣服,洗了個熱水澡再下樓時,莊延也換了一套居家的休閑服,在廚房裏忙進忙出。

謝寧這才想起莊延的衣服都被他弄濕了。

和莊延不熟的人,估計很難想象他在廚房裏忙活的模樣。

沾染了煙火氣息的、平易近人的莊延。

他給人的感覺太清高, 看人的眼神都帶着一股睥睨的味道。

旁人總說他難搞、事多,想一出是一出, 只管自己舒服。

謝寧想起王漸漸和他聊天時曾說起過一樁往事。

當時他的口吻帶着幾分慘不忍睹, 說往事不堪回首。

那時候離開機沒幾天了,莊延卻不知發了什麽瘋,對場景設計和概念圖都不滿意,要從頭再搞一遍。

從頭再搞一遍的意思是, 全部打回重畫,以前搭好的場景、做好的工具也統統作廢。

王漸漸當時一口氣沒提上來, 恨不得把莊延拉出來打一頓。

連趙陽也出來勸莊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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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機在即, 這時候搞這種幺蛾子,別的不說,光預算成本就要成倍增長, 每多耗一天的時間,就要多花幾百萬。

身為制片人,他怎麽都不可能同意。

但莊延堅持。

整個劇組的人都沒能倔過莊延。

最後美術組連夜加班,才趕制出新的場景設計。

為此當時的主美術還和莊延大吵了一架,從此互相拉黑再不合作。

而這一舉動損失的金錢,也讓趙陽私底下欲哭無淚。

謝寧知道莊延就是這麽一個我行我素的人。

他不願意将就,也不會妥協,事事都臻求完美。

但在謝寧面前的卻是個截然不同的莊延。

平凡的、安心的、可靠的。

不再是那個被劇組所有人吐槽高高在上的莊大導演,而是他的藍鯨先生。

莊延看他過來,挑眉一笑:“光看着我做飯,也不來搭把手?”

謝寧也是會做飯的,當然手藝不像莊延那麽出色,但搭把手沒什麽問題。

謝寧問:“我幫你洗菜?”

莊延點了點頭:“行。”

随後從旁邊拿了條圍裙扔給他:“你剛換的衣服,弄濕了麻煩,穿一下圍裙。”

圍裙系帶在後面,不是很好系,謝寧随便紮了一下,就聽莊延說:“系得太松了,沒走兩步就要松開,我幫你。”

說着他就走到了謝寧身後,幫他系緊,又低着頭沉思:“我說怎麽哪裏不對,你是不是也太瘦了。”

謝寧下意識地低頭去看自己的腰:“有嗎?我覺得還行。”

“有。”莊延煞有其事地點了點頭,又伸手比了比,“你看我是不是一只手就差不多能把你環住。”

還真是這樣。

莊延個子比謝寧高一點,但兩人畢竟都是男人,身形上總不會差太多。

謝寧卻不知怎地,總給人一種清瘦的感覺。

莊延若有所思地說:“得給你補補。”

謝寧被他又捏又抱的,忍不住腰一軟,把他推開:“鍋要燒了,你還不去看看。”

莊延怕謝寧着涼,給他炖了鍋養生湯,這會兒差不多快沸了。

他走過去看了看,把火候調成微火。

這一鍋養生湯喝下去,謝寧原本冰冷的身體都熱乎了起來。

但白天到底淋了太多雨,到了後半夜,謝寧感冒加重,迷迷糊糊地發起燒來。

到早上燒也沒退,意識都是朦朦胧胧的,反射弧好半天才反應過來。

莊延幫他請了假,伸手試了試他的溫度,皺眉:“我帶你去醫院看看。”

謝寧愣了一會才拉住他的袖子:“……不去醫院。”

一開口,才發現聲音也有點沙啞。

他慢慢地說:“喝點感冒藥就好了。”

說了兩句,又忍不住咳嗽起來。

莊延皺着眉看了他好一會兒:“你這樣子,還跟我說不去醫院?”

謝寧聲音帶着點悶悶的鼻音:“就是不想去。”

還撒起嬌來了。

莊延面無表情地想。

謝寧發燒時意識很瑣碎,斷斷續續地想起很多事,過去的,現在的,思維跳躍的很,也沒個邏輯性。

他想起很小的時候,他跟着父母去南方生活。

南北差異太大,他一開始很不習慣,特別是到了冬天,南方那種刻在骨子裏的濕冷讓他承受不住。

每次過冬他都要大病一場,身體漸漸也不大好了。

夏皖着急得不行,親自去學了好多炖湯的方法給他補身體,有時謝寧夜裏高燒,她整夜不睡地陪在謝寧身邊。

謝寧病最重的一次,隐隐聽夏皖一邊哭一邊罵謝敬,說他一天到晚只顧着工作,也不管兒子的死活。

夏皖出身書香世家,謝寧的外公外婆都是教授,一家子都不信教。

但夏皖那時候為了讓謝寧好起來,一步步爬上高山,去找當地最有名望的高僧給他求了道護身符。

謝寧真的病好後,她又為了還願,開始茹素。

謝寧小時候最敬重信任的就是夏皖。

小學時,有一次作文是寫你最愛的人,謝寧毫不猶豫地寫了媽媽。

他相信夏皖是真的愛他。他也是真的愛夏皖。

那樣的愛是所有母親對孩子的愛,純粹炙熱。

但謝寧不知道為什麽他們後來會變成這個樣子。

謝寧對父親的印象不深刻,不是說很少見到謝敬,而是謝敬長年累月都沉迷于工作,即使日夜相對,謝寧對他的感情依舊不似對夏皖那樣深。

國內大多數的家庭或許都是如此,父親是責任,母親是照顧。

孩子自然和母親更為親近。

所以在發現自己的性向後,他迷茫不安了很久,第一個選擇告訴的是夏皖。

他以為夏皖會理解他,會安慰他,會消除他的迷茫不安。

但他始終記得夏皖那一天的表情。

震驚中帶着難以置信,還有幾分他看不懂的厭惡和痛恨。

那是謝寧從未見過的模樣。

夏皖不理解。

她覺得這是錯的。

她要幫謝寧改回來。

她覺得她的孩子走上了一條歧路,她有責任,也有義務幫他走回正道。

謝寧覺得夏皖像是變了一個人。

變得偏執固執,變得不可理喻,歇斯底裏。

她甚至和謝敬吵架,說都是謝敬不管不顧,才讓謝寧變成了現在這樣子。

謝敬對她向來無奈。

燒還在繼續。

謝寧有時候覺得身體很熱,有時候又覺得很冷。

他好難受啊。

他手裏本來扯着莊延的袖子,現在卻空空蕩蕩的。

他的心也變得空空蕩蕩的。

手揮舞了幾下,卻似是有千斤重,根本舉不起來。

他想睜眼,但意識朦朦胧胧的,怎麽都情形不過來。

眼前好黑啊。

這種感覺并不陌生。

前路都是黑暗的,意識一點點地消失,身體很難受。

就像生命也在慢慢地流逝着。

不知道過了多久。

手被人握住了,熱的。

随後被人塞進了被窩裏,又把被角給撚紮實了。

好像有人過來了。

是來救他的嗎。

唇上一熱,像是有什麽東西貼了上來。

溫熱的液體順着流進了嘴裏。

求生欲讓他下意識地吞咽了起來。

身體的熱度慢慢地降了下來。

謝寧又有精神開始胡思亂想。

他想起了一條長長的走廊。

他一直走一直走,卻怎麽都走不出去。

像是沒有盡頭,又像是盡頭是一條死路。

他、還有好多人,來來回回地在走廊上徘徊。

所有人臉上都是痛苦而麻木的神情。

終于有人承受不住,推開走廊的窗戶,跳了出去。

謝寧怔怔地看着那人的身影。

他不知道跳出去是一種解脫,還是走向另一條死路。

一雙手搭在了他的額頭上。

嘴裏像是被塞了什麽東西。

過了一會兒又被取了出去。

謝寧迷迷糊糊地聽到有人在他耳邊說話,像是松了一口氣:“終于退燒了。”

以前他發燒時,夏皖也會這樣陪在他身邊,等他病好了,夏皖反倒瘦了好幾斤,好像大病一場的人是她一般。

謝寧從來沒懷疑過夏皖對他的愛。

他也曾對夏皖充滿了愛和信任。

但來自于最親近人的傷害,也叫人愈發痛徹心扉、難以忘懷。

他太痛了。

痛得都忘了怎麽再去向別人付出感情。

謝寧自顧自地折騰了一會兒,又想起了莊延。

他沒問莊延昨天是怎麽知道他在哪的。

莊延也沒問他為什麽會去醫院。

莊延知道他去看心理醫生嗎?

莊延知道他的病嗎?知道他對沒辦法付出感情嗎?

他有點迷茫,又有點惶恐。

有時候他也會懷疑自己對莊延的感情,那是愛嗎?

情感冷漠症患者真的能付出感情嗎?

還是只是一種新奇感,卻被他誤以為是愛。

等新奇感消褪,他也便不再愛了。

這樣對莊延是不是……太不公平。

但他卻怎麽都無法拒絕莊延。

現在在照顧他的,是莊延吧。

謝寧突然想在睜開眼看一看他。

看看他的藍鯨先生。

但他太累了,莊延喂給他的藥裏大概有安眠的成分,沒等他成功睜開眼,他就先一步陷入了睡眠。

再醒來時,也不知今夕是何夕。

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甚至反應不過來今天是哪一天。

混混沌沌地愣了好久,他才動了下身子。

莊延睡在他的床邊。

陽臺的窗簾大開着,今天的天氣很好。

也許是怕房間裏太沉悶,莊延把窗簾拉開,又把陽臺開了個小口子通風。

謝寧朝旁邊望去,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莊延陷入沉睡的臉。

是照耀進來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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