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遠隔千裏
下午三點, 林醫生準時敲開V306病房的門。
出乎他意料的是,病房裏很安靜, 只有一個看起來很健碩的中年人在照看着病人。
林醫生在這家醫院幹了3年, 今年的年初才因為人員調動,被調到了住院部的V區。
起初他查房時還有些惴惴不安,V區又叫vip區, 能被安排到這裏的病人非富即貴,身份上總是壓人一頭。
最開始幾天,他進門時呼吸都是屏着的。
後來他又慢慢發現,在生老病死面前,任何人都是一樣的。
死亡永遠不會因為你多有錢而延遲降臨。
V區比其他區要安靜, 除了病人數量較少外,還因為病人及其家屬更有素養, 不會在醫院這種地方大吼大叫。
林醫生想起昨天306號房的病人被送來後, 斷斷續續地來了不少親屬,每個人臉上都挂着焦急的表情,但又克制得很好。
等得知病人脫離危險之後,他們大都松了口氣, 又十分有禮貌地向醫生道謝。
林醫生查房時,本以為會見到不少親屬, 沒想到待在房裏的只有鐘叔。
他提筆在查房記錄上寫下病人的名字, 問:“只有你一個人嗎?”
鐘叔點了點頭:“醫生說要靜養,所以來探望的人都被攔住了,留我在這裏照顧他。”
林醫生朝他笑了一下:“辛苦你了。”
“不辛苦。”鐘叔搖頭, “還請了護理,真正能讓我操手的事不多。”
林醫生轉而問了鐘叔幾句關于病人的病情表現,一一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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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因為病房裏太過安靜的緣故,林醫生離去時連關門都是輕手輕腳的。
走廊走過去有一個拐角,再過去是電梯區,拐彎時,林醫生撞見了一個青年男人。
他走得很匆忙,一只手提着行李箱,另一只手拿着手機,像是在給什麽人打電話。
林醫生走近時才看清他的側臉,盡管有一半被手肘遮住了,但并不妨礙他露出的地方給人的驚豔感。
“嗯,我到醫院了,你不是說到了給你報個平安嗎?沒打擾你吧……”
對面不知道說了什麽,林醫生看到他不甚明顯地笑了一下,但眼底的擔憂依舊未曾散去。
他似乎有點魂不守舍,經過林醫生身旁時,行李箱的杆子撞到了林醫生的胳膊。
愣了幾秒後,他急忙轉頭向林醫生道歉。
林醫生揮手表示不介意,随後看他又拖着行李箱,邊走邊向電話那端的人解釋:“我沒出事,剛才是在走廊撞到了人……”
聲音越來越輕,他到某個地方後停下腳步,伸手推開了306病房的門。
謝寧推開門後愣了很久。
他小心地把行李箱放一邊,好像謝老爺子只是在睡覺,他怕聲音一大就驚醒了他。
然後他慢慢走到病床前,蹲下身子,握住了謝老爺子的手。
謝老爺子的臉色很蒼白,兩頰凹陷進去,眉眼處盡是皺紋,他雙眸緊閉,安靜地躺在床上,身上插着各種醫用導管。
謝寧眨了眨眼,把湧出的淚水又憋回去。
謝老爺子的一只手在輸液,另一只手被謝寧握着,老人家的手冰涼,以前謝老爺子怕涼到謝寧,總是讓他握一會兒就找借口松開。
現在謝寧握了良久,老爺子都沒什麽反應。
謝寧突然發現謝老爺子的頭發已是一片銀白。
鐘叔給他倒了杯溫水,見他蹲在病床前不動,又搬了條椅子過來。
謝寧悶不做聲地坐下,好半天才轉頭看鐘叔,問:“醫生怎麽說?爺爺現在是什麽情況?”
其實鐘叔已經在電話裏對他說過好幾次,也給莊延講過病情,但那些話謝寧一個都沒記住,唯一印在心裏的是那句“謝老爺子已經沒事了”。
又或者,他只是需要有人反複地這件事告訴他,好沖淡最初得知謝老爺子被送進醫院的惶恐。
“是突發性腦溢血。”
謝寧心尖一跳,空着的那只手不由自主地握緊。
鐘叔接着說:“已經做過開顱手術了,醫生說手術很成功,具體情況還要再觀察一陣。”
謝寧艱難地消化了一會兒鐘叔的話,一開口,聲音略有些磕巴:“怎麽會……這麽突然?”
“是我沒照顧好老爺子。”鐘叔的聲音低落下來,“下樓梯時,我應該寸步不離地扶着他的。”
謝寧動了動嘴唇,沒說話。
他知道應該出聲安慰一下鐘叔,畢竟這事不能全怪他,即使是親兒子,也不能把人照顧得事事周全。
但現在躺在病床上的是他爺爺。
“什麽時候能清醒過來?”謝寧靜靜地看了一會兒謝老爺子,又問。
“不知道。”鐘叔搖頭,“要看術後的恢複情況。”
謝寧惶恐地想,會不會永遠也醒不過來了呢?
明明知道可能性很小,但只要有那麽一丁點的可能,謝寧就止不住地後怕。
他又想,上一次見到謝老爺子是什麽時候?
好像是他的生日聚會,老爺子很開心,看起來精神也很好,和此時躺在床上虛弱的模樣判若兩人。
謝寧怔怔地說:“爺爺的身體雖然總是不大好,但我從沒想過他會這麽突然就倒下,一點預兆都沒有……怎麽就這樣了呢。”
鐘叔猶豫了一下,像是在組織措辭,房間裏安靜幾秒,響起了他嘆氣的聲音。
“其實老爺子……身體一直都不太好了,之前就嗜睡,經常頭疼,偶爾還會嘔吐,上個月就短暫地昏迷過兩次,叫了家庭醫生。”
謝寧猛地擡頭看他:“怎麽都不告訴我。”
“怕你擔心。”鐘叔深深地低下頭,“每次你去大院,老爺子都要提前好久做準備,盡量讓自己看上去精神一些,不讓你察覺到端倪。”
謝寧的眼底突然酸澀起來,他緩緩地轉頭,看着謝老爺子的面容,過了一會兒,視線慢慢變得模糊,眼前浮起了水霧。
他動了一下手腕,想說點什麽,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半天才把頭埋進胳膊裏。
鐘叔突然想起,以前他也曾問過謝老爺子,這麽瞞着謝寧,會不會對他更不好。
那時候謝老爺子嘆了口氣,說:“寧寧已經長大了,他有自己的人生要過,我不能成為他的負累,把他拘束在這裏。”
鐘叔當時只覺得,要是謝寧後來知道了,肯定不會開心。
但現在他才發現,謝寧更多的還是自責。
自責為什麽自己這麽遲才發現,自責為什麽自己沒能在最關鍵的時候留在謝老爺子的身邊。
這一對爺孫兩,總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來表達對對方的愛。
之後不管鐘叔怎麽勸,謝寧都像是紮了根似的,坐在病床前一動都不動。
晚飯送上來時,鐘叔拉他去吃飯:“怎麽着都得吃一點。”
謝寧一言不發,只是搖頭。
“老爺子也不會希望你這樣。”鐘叔說。
但謝寧依舊不說話,他像是把自己和謝老爺子專門隔絕到了一個空間,不允許任何人闖進來,外界的聲音他聽到了,也好似沒有聽到。
他不敢離開謝老爺子,怕老爺子醒來看不到他會傷心。
又怕謝老爺子永遠都醒不來了。
昨晚睡得不好,他在飛機上閉着眼,又斷斷續續地做了好幾個夢。
夢見鐘叔沉痛地說,你來遲了。
你沒能見到老爺子最後一面。
他倏然驚醒,冷汗落了下來,一轉頭,看到窗外空茫茫的一片。
後來他便不敢再閉眼,怕一陷入黑暗,整個人就開始發寒。
手機突然顫動了兩下。
謝寧吓了一跳,他愣個好一會兒神,才慢慢地掏出手機。
是莊延發來的消息。
莊延:我這裏收工了,你記得吃晚飯了嗎?
謝寧垂眸,看了一會兒手機屏幕,然後轉頭去看鐘叔:“我的晚飯呢?”
鐘叔一時有點摸不着頭腦,沒想明白他怎麽突然又要吃飯了。
但他願意吃,鐘叔忙不疊地把飯菜盒子拿出來,給他擺好。
他吃的時候囫囵吞棗,盡管鐘叔叫人買的都是他喜愛的菜色,他依舊一點胃口都沒有。
鐘叔以為他終于恢複了正常,看他慢慢地把晚飯一點點地吃完。
等盒子空了之後,他用手機給殘羹冷炙拍了張照片,發給莊延。
謝寧:吃好了。
莊延回了個笑臉過來,接着就打過來一個電話。
“剛才怕你不方便接,所以只發了短信。”莊延的聲音遠遠地傳過來。
在聽到他聲音的剎那,謝寧不知怎地,突然又想哭了。
“剛吃完飯。”他低低地應了一聲。
莊延問:“爺爺怎麽樣?”
“沒事了。”謝寧怔怔地說,等他自己說出這句話,他才恍然有了一點安全感,于是反複念叨了好幾遍,“已經沒事了。”
他的嗓子有點啞,說話時不自覺地帶了點哽咽,莊延判斷他可能又哭過了,或者還在哭。
他這會兒有點無能無力。
兩人隔了這麽遠的的距離,他才發現語言是最蒼白無用的。
他不能抱住謝寧,不能抹去他臉上的眼淚,也不能低頭親吻他,安撫他。
他只能說一些漫無邊際的話,期盼謝寧聽到後能開心一點,輕松起來。
但他甚至都看不到謝寧聽到他聲音時的表情。
兩人聊了一會兒,最終謝寧先挂斷了電話。
莊延聽着電話裏的忙音,好幾秒後,才慢慢地收回手機。
他重新走回片場,對着工作人員打了個手勢,說:“休息結束,準備下一場。這幾天辛苦一點,把後面的戲先提上來拍完。”
而另一邊,謝寧的手抵住肚子,只覺得胃裏像是有什麽東西翻騰着,非常的不舒服。
然後他在鐘叔擔憂的眼神裏,跑到衛生間,把剛才吃的晚飯吐了個幹幹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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