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已替換

醫婆嘆了口氣,“我把她帶出來了。”

尹鬼婆雖是個生苗寨子裏的蠱婆,卻是很有大觀的人,山裏人死後,都土葬,沒有人知道“火化”是更合理的處理辦法,尹鬼婆卻知道。

寨子不與外族交往,而她,與外頭的漢子,生了女兒,她的女兒,又嫁給了外頭的熟苗人,她還鼓勵女兒女婿外出去給漢人打工,送尹桑去上學。

這在寨子裏,都是要收到懲罰的,但沒人敢懲罰尹鬼婆。最終,村裏把她當外族人,不管不顧,也不交往。尹桑在上學前,就沒和尹鬼婆之外的人說過話。

“說起來也是我對不住桑桑,把她接過來,卻不能撫養她。”

她家裏人反對,甚至以死相逼,正争執不下,伊妹就出現了。她說要撫養尹桑。伊妹也是從生苗寨子裏逃出來的,一個人也孤獨。

“伊妹沒什麽收入,務農的人,吃口飯容易,但是桑桑要上學,這就很難,桑桑懂事,能省就省,每次伊妹送她去村口搭車,等車拐彎不見人了,她就下車,走路去學校,省幾毛錢車費。”

沈峯低着頭,想起今天從鎮上過來,将近二十裏路,當時還是,坑坑窪窪的山路吧?

“我們都看得出桑桑是可造之材,不能埋沒在這山裏,好在最後,終究是走出去了,可這一路多不容易,我不多說,你要明白。”

鎮上的破中學,老師操着混合苗話、桂柳話的普通話,一個人教授語文數學英語全科,沒有一樣教得明白。尹桑卻還是很用功,成績甩第二名好幾條街。可也沒有什麽用,如果不能到縣城去念書,那麽結局一樣是——卷鋪蓋,上廣東打工。

“講完了,”醫婆說,“給你喝的,是祛濕毒的藥罷了,我們這濕氣重,你看起來如常,回去就要生病。”

她拍拍失神的他。

“謝謝。”他淡淡說。

樓上有人來找醫婆拿藥,聽見吆喝聲,她趕忙就上樓了。臨走前叫尹桑,“桑桑啊,該回去了,伊妹要着急了。”

尹桑聽到,應了聲。跪久了,膝蓋酸疼,不比小時候了。

她撐着腰往外走,見沈峯坐在竈邊,手支着腦袋,脊背僵直,她喊:“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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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反應,湊近了彎腰看,沈峯閉着眼睛,一動不動。

“沈峯?吓傻了?”

沒聽到回應,還未反應過來,沈峯“嗖”地一聲站起來,把她扯進懷裏,摟得緊緊的,頭埋在頸脖間,越鑽越深。她下意識推了推。

“你什麽時候才可以柔軟一些。”

他忽然說。

尹桑不動了。她大概知道,他都聽了些什麽了。

她說:“ 沈峯,在去你們沈家之前,我就是這樣的人了,與你無關。”

她一直是這樣,不是任何人的過錯,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與救贖。

好久,她感覺頸脖一涼,他溫熱的唇落在頸側。

聽見他說:“我不叫哎,你好好叫。”

“......”

敢情她會錯意了?

“你今天是不是有......”病。

抱怨聲沒進他唇腔裏,他堵了她的嘴。

尹桑感覺這個吻與以往明顯不同,她甚至知道,自己的反應也有所不同。

她稱不上閱人無數,但從小到大,相處過的人,身份跨度大,階級鮮明——沈家周邊的達官貴胄、自命清高的文化人、笑裏藏刀的公司白領、學校裏不學無術的纨绔子弟、山坳裏蒙昧無知的刁蠻潑婦......

當然也有美好的人,且占多數。

她曾在書中寫——

人生中遇到的人裏,美好之人占大部分,但似乎,大部分人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來對付那小部分的不美好的人了。我不是這大部分人。

正因為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她明白人的差異性能夠有多大,腦回路、價值觀能有多大的差異,而每個人的精力是多麽有限,你永遠沒有辦法取悅所有人,當然也沒有這個必要。

她的精力,都用在了她認為有必要理會的人身上。

沈峯就是其中之一。

與沈峯相處,她習慣站在他的角度,來看自己。首先他是男人,以男人的視角來看,她是女人,漂亮女人,所以她最具勝算的武器,就是面容和身體。

她知道怎樣做,男人會難以招架,他們屈從于最原始的本能,這會讓他們失去理性,萬事給欲.望讓路。所以與他相處,最好的狀态,就是欲.望交換,沒有什麽事是上床不能解決的,如果有,那就上兩次。

事實上她認為,這種狀态,已經被雙方所默認,所以他們之間的親吻,從來都只作為前戲,為做.愛鋪墊,與柔情毫無關系。

沈峯這個吻,讓尹桑品出了些許柔情的意味。

這令她有些不知所措,不知作何回應。仿佛一場配合默契的戲,被對方擅自改了臺詞,接下來,她不知道怎麽演下去。

但這個吻無疑很舒服,從身到心,她無法抗拒,但也無法回應,尹桑頭一回在親熱這件事上,木讷了。

沈峯扣着她的腦袋,每個動作都很輕,循循善誘,仿佛她是涉世未深的少女,她的手揪着他的襯衫,他抓住了握在掌心,慢慢她便松了手。

他掌心很熱,她指尖冰涼。

他終于松開她,她知道他低頭在看她,怔兩秒,尹桑抓過地上的藥包,轉身就開了門,回頭說,“我回家了。”

“那我呢?”沈峯問。

尹桑倚靠在門邊,認真思考狀,“你怎麽會在這?”

沈峯答:“來找你。”

尹桑挑眉,換一種說法:“你和呂落怎麽會在這?”

“ 嗯?”她們應該沒有打過照面才對,“她來考察,我來找你。”沈峯堅持立場。

“找我做什麽?”

“你可以理解為一種擔心。”

……..

尹桑覺得這話她沒法接,想了想才說:“這寨子裏,沒有比我難對付的生物,用不着擔心。”

他看一眼她的手,“噢?”

“這鍋還得沈總的花容月貌來背。”達配要不是看他,哪能踩錯?

正說着,阿嬷的聲音從外頭傳來,“桑桑啊。”

尹桑回頭,阿嬷蹒跚小跑過來,抓她的手,手心手背瞧,“怎麽就砸到了呢,你不會做給別人做就好了,不要學了你的手不是用來舂糍粑的,咪洛看看,诶喲。”

“醫婆看好了,沒有事的。”尹桑說。

“痛不咯,痛就有事,”阿嬷說着,才看見屋裏的沈峯,笑了笑,問尹桑,“這個後生怎麽在這,他不舒服啊,他家的達配在找他呢,他們準備回鎮上去了。”

尹桑皺眉,“他家的達配?”

“剛才在我們家裏,現在他們要回去了。”她看一眼沈峯,眼神警惕,“支書講,讓我教他們繡工,拍到電視上去。”

“你答應嗎?”

“支書一直勸我,我也拿不定,你還沒學會,我不想教別個,不過這些年我也受村裏照顧,村裏要是再勸,我也沒得辦法。”阿嬷面露難色。

她們倆說着苗話,沈峯憑神情判斷,應該不是好事,于是問:“怎麽了?”

尹桑把阿嬷護在身後,退了一步沖他說:“你們要做什麽大事我管不着,別招惹我奶奶,否則我第一個不放過你。”

沈峯蹙眉,看來是商量得不順利,他雖然囑咐過小林,但是他不在,制片那邊,估計還是逼得緊,老人家敏感,反應過度也是可能的。不過他現在的立場,在阿嬷看來是對立的,尹桑護短,更是沒法說,他自己也沒搞明白發生了什麽,不能下定論。

他此時的思考在尹桑看來,就是默認。

她瞪他一眼,扶着阿嬷轉身就走。

沈峯扶額,趕緊跟上,尹桑轉身,“再這樣就沒意思了。”

也不管他是否聽懂,走得更快了些。

來找她,擔心她?冠冕堂皇。

破天荒的溫柔,出現得恰恰好。她實在不願看低了沈峯,但是天底下哪裏有那麽巧合的事?他的公司有求于她奶奶,轉頭他對她的态度,就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可真是有意思。

沈峯跟在後頭,保持幾米的距離。來了電話,對面是邵均。他停下來接電話。

“我在你們店裏,聽說你去了廣西。”邵均問

“是。”

“聽語氣,不順利。”

“是。”

“我和你說過,不要操之過急,尹小姐狀态還好麽?她在那邊,表現得是不是完全不一樣?”

“一言難盡,”沈峯看着蜿蜒山路上,尹桑扶着阿嬷,低頭說着話,笑容滿面,“不清楚。”

“沒見到麽?”

“見到了,但是提前了,在辦公事的時候。情況比較複雜,有時間再聯系。”

“好,不過還是要提醒你,不要太過着急,她會感到無所适從,別激進,最好的狀态,就是潛移默化。”

沈峯嘆了口氣,想起她忽然的暴躁,答應下來:“好。”

他還在山腰上,她已經到了山下蘆笙坪,沈峯想了想,還是撥通了尹桑的電話。

她一見是他,就想挂斷,在她動手之前,他挂斷了,而後一條短信進來。

“交給我來處理。”

尹桑擡頭,離得遠,半山腰上他的面孔不大清晰,只見他沖她揮了揮手機。

蘆笙坪往村口去的方向,圍着一圈人,隐約能聽見村支書用蹩腳的普通話在說:“歡迎你們年節的時候再來啊!”

還有小林的聲音,似乎在打電話,“老板,得走了,你人呢,你要住這了麽?”

尹桑扶着阿嬷,繞過蘆笙坪,往另一條路去了。

回到家裏,屋子裏碗筷七零八落,油茶香飄進鼻子裏,尹桑說:“咪洛你還給他們打了油茶?”

“是啊,沒什麽好招待的,人都好說話的,就是和我想的不一樣,原來他們不是喜歡我繡的東西。”

尹桑蹙眉。這群人打什麽算盤,阿嬷不清楚,她清楚得很。很簡單,所謂紀錄片,根本就不是在衛視上播的紀錄片,而是他們作為前期宣傳放到網上炒作的,目的大概就是為了告訴廣大網友——看,為了這個電影,我們可是專門找非遺繼承人學過兩手的,不是瞎拍的。

如此,有了關注度,又有了好評。

在村子這邊,大概是給了村裏什麽好處,幫助宣傳旅游,或者更直接的就是塞錢。

昨天還高高興興的老人家,還不知道,自己成為了利益鏈條中最末端的人。

沈峯說,交給他。

是不是可以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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