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曾相識
秦素這一暈,便足足暈了一整日。開始時是裝的,後來則是倦極而眠。
自重生醒來至今,她日夜不停地謀劃算計,下毒、易容、诓騙、僞造、埋先手、布暗局,真是殚精竭慮、窮盡智慧,幾乎無一夜好睡,再加上自連雲至青州一路車馬勞頓,便是鐵打的人也受不住,何況才十二歲的少女?
醫者扶脈後診出“心力交瘁、勞心過甚”八字,并囑林氏讓秦素卧床靜養,不可再勞累。
有此診治,秦素更是坐實了一個“孝”字,就此安安穩穩地睡了重生以來的第一個好覺。
一夜雨聲零落,點滴階前,直至天明仍是未停。
秦素自沉睡中悠然醒轉,轉眸四顧,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三屏素榻上,厚重的布帳遮去了大半光線,唯縫隙間露出一角桌案,案上的銅雀燭臺裏點着細燭,滿室暗影幢幢。
秦素怔怔地看着那具燭臺。
原來,她是在東院正房的西廂過了一夜。
這裏她并不陌生。六歲前的她乃是此處常客。彼時,她是享受着父親寵愛的嬌嬌小女郎,哪裏知曉有一天她會遠赴田莊,住進夏時漏雨、冬日透風的房子?
少無一日憂,那真是最好的時光呵。
秦素悵悵地想着,心裏未始沒有一點羨慕。
如果可以,她很想永遠留在那個時候,無憂無慮,不識人間疾苦。
她在床上翻了個身,粗布被面摩擦着布褥,“擦擦”地響着。
“女郎醒了麽?”帳外驀地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随着話音,布帳被一只纖白的手輕輕掀起,一張清秀可人的笑臉,呈現在秦素的眼前。
秦素藏在被中的手指,情不自禁地微微一張。
錦繡?
林氏最信重的使女之一——錦繡,竟守候在她的床前。
“原來女郎真的醒了。”錦繡笑着道,輕柔甜美的話語聲像是含了蜜,直要化去人的耳朵。
秦素的視線凝在她的身上,細細打量。
錦繡的人亦如她的聲音,甜美清秀,笑意宛然。微尖的下巴,秀麗的長眉,雙眸彎彎帶笑,頰邊兩個梨渦,穿着一身粗布素服,雙平髻上只插了一根木釵。
這是年輕些的錦繡,容色已具,卻還不曾生出後來的袅娜風情。
前世時,林氏将她派到秦素身邊,目的十分明确,就是要在秦素身邊安插一個耳目。
可是,包括林氏在內的所有人皆不曾想到,錦繡最後竟做出了那樣令人尴尬之事,險些帶累到了林氏頭上,而錦繡自己的下場……
秦素收攏了心神,不再往下想。
“你是何人?”她盯着錦繡問道,語聲裏含着晨起時的嬌慵,略有些嘶啞。
她在田莊生活了五年,自是不認識林氏身邊的阿貓阿狗。問罷了話,她也不待錦繡回答,便又轉首四顧:“阿栗呢?她去了哪裏?”
錦繡款款行了一禮,擡手去卷帳幔,語聲輕柔:“女郎,我是錦繡,是夫人派我來服侍女郎的,往後便任由女郎差遣。阿栗去庫房領物,即刻便回。”停了停,又彎了眼睛看秦素:“女郎可要起榻?”
溫溫柔柔的語氣,甜美秀氣的長相,這樣的錦繡,實在極易予人好感。
秦素輕輕“嗯”了一聲,自榻上坐了起來,錦繡便過來替她着衣。
錦繡今年已滿十四,正是嬌花一般的年紀,纖長的手指若春蔥一般,指間托着一件煙青色繡櫻草紋軟羅內衫,那細膩的羅緯映着晨光,泛出柔和的光澤。
秦素瞥眼看去,臉色陡地一沉。
“等一等。”她擡手擋住了欲替她着衣的錦繡,眸光冷肅,指了指她手裏的軟羅內衫:“我服斬衰,何以着羅素?”
她的聲音不見起伏,眼神裏的冷卻有若實質。
斬衰為重喪之首,錦繡卻捧出了羅衣,林氏這是要給她下馬威麽?若是別的也就罷了,偏要在最重要的孝道上做文章,林氏還是沒放棄在太夫人面前抹黑她的意圖。
看起來,她回來的聲勢有些大了,竟大到了讓林氏無法忍受的地步。
借薛二郎張勢,她果然沒做錯。
錦繡萬沒料到秦素突然變了臉,辭鋒竟然頗利。她臉色僵了僵,眸光微閃,旋即退後躬身,誠惶誠恐地道:“女郎息怒,我拿錯了衣,這就去換。”
她一面說着,一面便利索地折起羅衣,行至一旁開了箱籠翻揀,不一時,便捧着一件純白粗麻內衫走過來,雙手奉至秦素眼前。
秦素審視地看了看那衣裳,又看了看錦繡,方點頭道:“這件不錯了。”
錦繡連忙上前,殷勤地替秦素着好衣衫,一面又有些感嘆地道:“女郎皮膚嬌嫩,這粗麻衣貼體硌着,恐是會疼的。”
秦素側首望着她,心中無比譏诮。
此事前世并未發生,然而用意卻與發生過的一樣明顯,錦繡還真是盡責得很。
或許,林氏是真的比她以為的,還要笨,而這錦繡白白生得一副聰明模樣,看起來也和她的主子不分伯仲。
秦素舉步往妝臺前行去,似是根本沒聽見錦繡的自言自語。
錦繡卻也不急,随着她行至妝臺,輕輕推開了前面的窗扇。
一陣涼風拂進屋中,雨聲越發清晰起來。秦素探身往外看去,卻見廊下的燈籠已然熄了,窗縫裏瀉出的燭光照着白磚地,地上濕了多半,屋檐下綴着斷珠般的雨線。石子小徑被雨水洗得發亮,模糊地映出深灰色的天空。
“風有些涼,女郎可要将窗關小些?”錦繡體貼地問道,一面将旁邊桌上的青銅雀燭臺端了過來,妝臺邊的光線立時亮了幾分。
“幾時了?”秦素問道,一面探手将窗扇推開了一些,仔細看着檐角外的天色。
錦繡向時漏望了一眼:“卯正差半刻。”
秦素點了點頭,在妝臺前坐了,淡聲吩咐:“替我梳發,喚人進來洗漱。”
錦繡在秦素身後露出了訝異的神色,眼睛張得老大。
若非知曉秦素在田莊住了五年,她一定不會相信,眼前這位行止、語言與态度皆優雅沉靜的少女,與林氏口中那個“不知禮數、粗魯不文”的少女是同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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