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異父異母的親生女朋友。”傅靖揚大手一揮，“不過這跟你沒關系！”

李遙光“哦”了一聲，一臉“我也沒有很關心”的冷漠表情。

霍真真垂在桌子下面的手扯了扯傅靖揚的衣服，傅靖揚則是把胳膊伸開，搭在霍真真的靠背上，意思不言而喻。

“你今天來是不是有事兒啊？”傅靖揚對李遙光說，“我看你不像會閑着沒事兒幹的人。”

“很久沒見你了。”李遙光說，“正巧來打比賽，就來看看你。”

傅靖揚笑道：“哎呦喂這多不好意思啊，一個兩個都來看我，怎麽原來不見你們多稀罕我？”

“現在也不是。”李遙光說，“我比原來更讨厭你。”

“啊，我好傷心啊。”傅靖揚捂心口。

李遙光垂着眼睛看向桌面上的水瓶，沉默片刻，開口說：“有些話想親口問你。”

“行了行了，愛過。”傅靖揚說，“你怎麽跟宋遇一個德行？”

“因為我比他更不服。”李遙光的臉色開始有了陰沉的感覺。他瞥了一眼不明所以的霍真真，有些話他只是想親口問傅靖揚，并不希望有第三人在場。

畢竟是多年的老對手，李遙光眼裏什麽意思傅靖揚自然能看懂，他只是笑着把晚飯稍微往霍真真面前推了一點，對霍真真說：“寶貝兒先吃晚飯吧，別餓着。”

霍真真嘴笨，但她腦子不笨，看李遙光和傅靖揚的互動也大概明白了。她懷着聽八卦的初衷本身就不太想走，傅靖揚給她杆兒，那她不就順着爬麽？趕緊用勺子挖飯吃，還佯裝吃的特別香，誰都轟不走的那種。

“寶貝兒慢點。”傅靖揚撫摸着霍真真的後背，關愛地說，“別噎着。”

他不說還好，說了之後霍真真就格外在意這件事，果不其然給噎着了。傅靖揚趕緊又是給霍真真順氣又是給她喂水，費半天勁這一口才咽下去。

二人這一出伉俪傾情濃情蜜意并沒有觸動李遙光，他甚至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只是平淡地說：“如果你不能給我一個令我信服的理由，我大概會記恨你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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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靖揚愣，霍真真也愣，緊接着霍真真一陣劇烈咳嗽。傅靖揚給她拍着後背，說道：“你們為什麽都這麽需要理由啊？再說了我退役你應該高興才是啊！證明自己的時刻終于到了啊！”

“不。”李遙光搖頭說：“你走了，我就再也沒有這個機會了。”

傅靖揚無奈地說：“你不用非得在我身上證明自己吧，我跟你說你抱有這種想法非常危險的你知道麽？我好怕怕呀。”他說着還往霍真真身後躲，“直哥保護我。”

然而霍真真不想保護他，霍真真只想低頭吃飯聽八卦，如果能有機會再問幾個問題就好了——這就是一個未來的新聞從業者最後的底線。

傅靖揚嬉皮笑臉的，這是他的一貫作态。可他心裏也明白李遙光的意思，同是職業選手，他懂那種“意難平”是什麽滋味。

有些時候如果一直輸給同一個人，自己就會懷疑自己掉入了一個泥濘的怪圈裏，即使贏過了所有人，但是在那個人的面前就是沒辦法突破。那種壓抑會逐漸形成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明晃晃的擋在自己面前，久了，就跟帶着恨意一樣。

這倒不是說李遙光會恨傅靖揚，李遙光是有一個執念——或者說這是每個站在這個位置上的人都會有的執念。他就在這樣的痛苦和壓力中獨自前行，他想要打敗傅靖揚，想要證明在自己。可忽然有一天一切都結束了，一場夢一樣的散了，李遙光感覺很恍惚，失去了前進的目标。

對于所有職業選手來說，目标都是“冠軍”，但是李遙光卻覺得，如果不是戰勝傅靖揚拿到那個冠軍，那麽對他而言就是沒有意義的，就像是寶珠蒙塵，始終帶有遺憾。

傅靖揚跟李遙光打招呼的時候總愛說“世界第二你好”，有人把這當做諷刺，有人把這當做挑釁，但似乎又好像都不是。

這就是兩個人之間的一種畸形的默契感，一個在前面跑，一個在後面追，追的久了，第一第二的名頭就不那麽重要了，只有戰勝對方才是唯一。

宿敵，亦是舊友。

然而傅靖揚走了。

“我今天來，不是來聽你說廢話的。”李遙光淡淡說道。

“好，退役理由是麽？我想想啊……”傅靖揚眼睛轉了轉，故作思考，然後說，“我就是覺得沒意思了，冠軍拿到手軟，真的無聊，所以就不想玩了啊。”

“你根本就不知道這有多重要！”李遙光毫無預警地站起來對傅靖揚大喊，他瀕臨憤怒，雙手攥成了拳頭，仿佛下一秒就要動手。

霍真真沒見過這樣的李遙光，她手裏的勺子都掉了，呆愣愣的擡頭看着。傅靖揚也沒想到自己一句玩笑話會激怒李遙光，他先是拍了拍霍真真的後背示意她沒事兒，然後正色對李遙光說：“你們總問我理由，可是每當我說出我的理由時，你們卻一個個都不相信，所以我還能說什麽呢？一定要有一個偉大的動機才能退役麽？退役必須是光榮而體面的麽？我的理由就是這麽自私，剩下的我沒什麽好說的了。”

“是啊。”李遙光垂頭笑了一聲，很是慘淡，“因為你是傅靖揚，所以你有資格說任何話。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你放棄的是別人一輩子也争取不到的機會？你就是在踐踏競技！”

“不是的。”傅靖揚搖頭：“我不能替別人過完一生，也不能替別人打比賽，我只能是我自己。”

李遙光深吸了一口氣，情緒和表情也逐漸恢複平穩。他不再說話了，只是看着傅靖揚，好像試圖從傅靖揚的眼睛中看出來一丁點謊言的痕跡。但是無論是他的理智還是所看到的事實都在告訴他，傅靖揚不會騙他。

這就是傅靖揚能說出來的實話，完全的個人主義，什麽都不考慮的實話。

李遙光垂頭自嘲的扯了扯嘴角，原來“意難平”這種事情終究也只是他自己一個人的事情，他走不出自己那道坎兒，別人也沒辦法伸手來幫他。

直到離開的時候，他也沒明白自己今天這是來做什麽，好像一場笑話，最終什麽都沒得到。

除了傅靖揚的一句“加油啊世界第二”。

霍真真與傅靖揚從食堂裏出來，霍真真看着傅靖揚，臉上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傅靖揚說：“想問什麽？是不是想罵我？”

“我罵你幹嘛？”霍真真問。

傅靖揚說：“我讓你的男神這麽下不來臺，按照你的脾氣不得給我罵死？”

“我……”霍真真說，“我不是很懂。”

“不懂什麽？”

“不懂你那句話的意思。”霍真真認真說，“你不能替別人打比賽，也不能替別人過一生。我實在想不到這句話的前後邏輯是什麽，所以我不是很懂。”

傅靖揚笑道：“寶貝兒你可真是天生适合當八卦記者，捕捉細節都捕捉的這麽細膩。”

“你別臭貧！”霍真真捏了傅靖揚一下，“先給我解釋這個問題，你無情羞辱我男神的事情回頭再算賬！”

“其實這裏面有一段故事。”傅靖揚說，“咱們圍着學校散步吧，看看多久能講完這個故事。”

他們學校一圈可不短，霍真真問：“故事很長麽？”

“不好說。”傅靖揚說，“主要是發生的太早了，記憶有點模糊。”

“關于誰的？”

“關于李遙光，關于ExtraLife這個名字背後的意義。”傅靖揚說，“以及我今天那番話是什麽意思。”

“啊？”霍真真叫了一聲，她從來不知道這些細節。

傅靖揚說：“你知道為什麽光光夏天也會披着件兒外衣麽？”

“不知道。”霍真真說，“他是不是跟你一樣怕曬？”

“哎，就你這水平你還當粉絲呢？”傅靖揚手指輕輕的彈了一下霍真真的腦門兒，“他後脖頸子上有一個紋身，夏天穿圓領衣服不好遮。”

“啊？”霍真真沒想到會是這樣，李遙光那麽一個中規中矩死板的人竟然會有紋身？這太突破她的認知底線了吧？而且似乎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樣子。

她抓着傅靖揚問：“紋的什麽？”

“X36.”傅靖揚說。

“這是什麽東西？”霍真真疑惑，“編號？”

傅靖揚說：“是一個人的ID，李遙光最好的朋友。”

霍真真問：“那他現在在哪兒呢？”

傅靖揚豎起來一根手指随意的往天上一指：“那裏。”

霍真真狐疑：“什麽意思？”

“就是在天上的意思啊。”傅靖揚說。

霍真真一愣，随即聯想到不好的事情，問：“怎麽……為什麽？”

傅靖揚說：“自殺。”

那應當是他們還在青訓隊的時候發生的事情，彼時大家都是高分路人，雖然進入了不同俱樂部的青訓隊，但是同一批的選手大家都互相認識。傅靖揚那個時候不光結實了自己最好的戰友宋遇，同樣也結實了未來将會貫穿自己整個職業生涯的對手李遙光——還有他的同伴，X36。

傅靖揚甚至現在都回憶不起來X36到底叫什麽了，只記得這個數字。伴随這個斑駁回憶的，是當初李遙光并不性冷淡的天真模樣。

那時候的他很愛笑，不愛笑的那個人是X36。少年時代的他總是酷酷的樣子，沉默不語，天才絕頂，但從不與人交流。

所以能夠跟李遙光成為朋友，大約也是一種緣分吧。

如果順利的話，他們都會在結束青訓生涯之後按照成績進入職業戰隊，然後展開自己全新的職業生涯，歷史的重任總會交到他們這群人的手上。可惜人生總沒那麽順利，X36在結束完自己的選拔比賽之後就消失了，很快大家找到了他的屍體，以及身上的一封信。

信裏的他完全不是那個鋒芒畢露的少年，他說他太累了，日複一日的訓練只會叫他痛苦，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對未來也是無限的迷茫。每當輸掉比賽他就會難受的好像要死掉了一樣，親人朋友的質疑，輿論的質疑，職業道路的不确定性……這些都是洪水猛獸，他仿佛還沒有做好準備，一切就都壓了上來。

轉折點就是最後一次選拔比賽，明明他的個人數據那麽好，可是就是沒辦法贏下比賽，他聽到有人在說他是個人主義英雄，只想着自己出風頭，不管隊伍的成績。他想說他不是這樣的，但是他說不出口。

他發覺他沒有什麽別的想法，只是想通過死來解決。

他只想死。

噩耗傳到了所有人的耳中，大家都很意外，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知道什麽叫人間疾苦麽？怎麽就能說死就死呢？

太小題大做了，不值當啊！

一個名字就此消失，除了親人朋友之外，沒人會為他駐足停留。

因為X36的離開，李遙光深受打擊，他們本來約好一起打職業一直拿世界冠軍的，他們本來會成為最好的搭檔，會擁有最光輝的未來……但是他最親密的戰友卻永遠停留在了這裏。

他甚至不知道為什麽，是因為輸掉的那場比賽麽？是因為他平日裏沒有再多關心他一些麽？

其實都不是，很長時間之後李遙光才知道，X36只是沒辦法從自己悲觀抑郁的世界中走出來，他崩潰了，他只是想找一個讓自己解脫的法子而已。

世間因緣際會，終究不得圓滿。

李遙光把這個名字永遠的留在了自己身上，他始終希望能有那麽一天，自己能夠帶着自己最好的夥伴一起站在最高的領獎臺上，少年時代的一句諾言，他想努力做到。

也許所有人都會忘記X36，但是他不會，他用ExtraLife這個名字站在了職業賽場上，并且一直奮鬥至今。

ExtraLife，額外生命。

“我有時候在想，如果X36沒死的話，世界會是怎樣的。”傅靖揚擡頭看着星空自言自語，“傅靖揚還是世界第一麽？”

霍真真剛聽完這麽一個悲傷的故事還有點走不出來，鼻子酸酸的，悶聲問：“他很厲害麽？”

“不世出的天才。”傅靖揚補了一句，“跟我一樣。”

“可惜天才總是脆弱而敏感。”霍真真說，“沒你這麽臉皮厚的。”

傅靖揚只是意味深長的笑了笑，說：“如果他還在的話，可能我的職業生涯也不會這麽順遂，光光也就不會這麽苦情了。我有時候也分不清他到底是在為自己戰鬥，還是替別人戰鬥，他身上背的東西太多了……”

“他會像X36一樣麽？”霍真真擔憂的問。

“不會。”傅靖揚說，“他是個很堅強很有韌性的人，我相信他。”

那些頂尖的職業選手身邊總是圍繞着光環和掌聲，他們會站在最高的領獎臺上受人頂禮膜拜，但同樣的，壓力伴随着榮譽。這是一條玫瑰盛開的道路，然而鮮豔的花瓣之下，是密密麻麻的荊棘尖刺。沒人會看到黑暗裏的故事，多少個崩潰的靈魂，多少個放聲大哭的夜晚，多少次的質疑，多少次的想要放棄……

能夠站到現在的，哪一個不是鋼筋鐵骨呢？

“哎。”霍真真嘆氣，依偎在傅靖揚的懷裏，“我第一次聽到你說他好話。”

“好話當然要背着別人說啊。”傅靖揚揉揉霍真真的頭發，“傻寶貝兒你這就不懂了吧？‘如果X36還在的話也許他就是世界第一’這種話，也只能這麽私下裏感慨感慨了。”

“不。”霍真真搖頭，“沒有如果，你就是世界第一。”

傅靖揚一滞，轉而笑道：“我也是第一次聽你說我的好話呀，轉性了？”

霍真真說：“沒有，只不過以前不願意承認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