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趙羲泰咳個不停,面龐漲得通紅。
跟着他的随從見狀,慌忙上前,取出了随身攜帶的一只藥瓶,拔掉塞子,送到他的面前。
趙羲泰就着藥瓶,呼吸了幾口氣,終于止住咳喘,恢複了過來。
他的目光裏露出一縷羞慚之色,低低地道:“我真是沒用,一見面,就叫你笑話了……”
“我平日并非一直如此!方才只是沒想到會在此遇到你,想起了小時候的事,一時激動,不小心岔住了一口氣。”
他又急忙解釋了起來。
慕扶蘭笑了笑。
“世子是要去見王妃的吧?”
“方才我就從王妃那裏出來的。你快去吧!”
她故意提高了音量,說完,向趙羲泰點了點頭,喚來侍女,邁步繼續朝前而去。
趙羲泰的視線落在了她的身上,随着她慢慢地轉過臉,目送着她的背影,忽然追了上來,再次叫住了她。
“翁主!”
慕扶蘭轉頭。
他望着這張和自己小時的記憶仿佛有所重合,卻又變得叫他乍眼幾乎不敢相認的絕色麗容,面龐之上,又浮出了一層猶如方才咳嗽未曾退去的淡淡紅暈。
“早上看到你的時候,有件事,我就想向你解釋了。從前你離開上京,不是我故意不去送你的。我知道你要走,我想去送,只是……”
只是那時候,他的母妃不準他去送昔日的宮中玩伴,那個笑起來雙眸彎若月牙兒的小女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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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身體不好,母妃對他看管極嚴。這個不許做,那個不許動。從小他就沒有伴。所有的人對他畢恭畢敬,但卻沒有人和他玩,看見他過去,還要躲開些,唯恐萬一他又哪裏不好,就要連累到了他們。
只有她不躲他,和他玩。
他喜歡和她在一起,無論她做什麽。她安靜地習字,或者在禦花園裏蕩秋千,他都可以躲在一旁偷偷地看上好久,從來不會感到厭煩。
趙羲泰頓了一下。
“……當時正好我又病了。後來等我病好,你人已經走了。”
“你不會怪我吧?”他小心地問。
那麽久遠前的小時候的事,小到根本不值一提,倘若不是他提及,她早沒了印象。
她可以不去怨恨從前與自己一樣,被卷入了殘酷的權力争奪戰而喪了命的齊王之子,甚至,現在倘若他開口求醫,她也可以将他帶至藥翁面前。但确實無意和他敘這些沒有任何意義的陳年舊事。
“多年前的小事,我早忘記,世子更不必挂懷。”她淡淡地道。
趙羲泰凝視着她。
“翁主,這些年你都過得怎樣?幾年前,我聽說你的父王,将你許給了那個姓謝的巨寇……”
近旁忽然傳來一聲微咳。
“是趙世子啊?方才在那邊遇到了謝節度使,聽到這邊有動靜,怕驚擾了太後,就過來瞧瞧。原來是世子在這裏。聽說您前幾日方到的京,真巧,今日居然在此遇到!”
“曹金見過世子了!”
那個曹太監臉上帶笑,走了過來,給趙羲泰行禮,随後又轉向慕扶蘭,恭聲喚她“翁主”。
慕扶蘭裝作剛看到他的樣子,瞥了眼曹太監的身後。
謝長庚沒過來,依舊站在那裏。
趙羲泰忽然聽到謝長庚也在,一怔,擡起視線望了一眼,臉上不禁露出微微尬色。
但很快,他的神色便轉為鄙夷,雙眼冷冷地盯着謝長庚,沒有挪開視線。
謝長庚邁步,走了過來,并未入門,停在那扇門洞之外。
他的兩道視線,落到了對面趙羲泰的臉上。
“趙世子來此何事?我知齊王妃在太後跟前求過,允世子今日随同入寺。但倘若沒記錯,行動只限佛堂而已。世子也非稚兒,當知後禪院非你能久留之地。若無要緊之事,還是速去為好。”
他的神色如常,語氣也很平靜,但卻隐隐透着一種執掌生殺般的命令口吻。
趙羲泰臉色變得有點難看,道:“我來見我母妃,你也阻攔?”
謝長庚一笑。
“不敢。世子既是去見王妃,我叫人送你吧。太後歇在此處不遠,萬一世子誤闖,叫太後受了驚擾,便是我的失職了。”
他轉向曹金。
“勞煩曹公公,引世子去見齊王妃。”
曹金應了一聲,笑吟吟地上來。
“趙世子,這邊随我來吧。”
趙羲泰蒼白的面龐,又迅速浮出一縷羞憤的紅暈。
他定了片刻,咬着牙,轉頭向着慕扶蘭柔聲道:“翁主,我先去我母親那裏了。”說完轉頭,恨恨地盯了一眼謝長庚,疾步而去。
他的兩個随從急忙跟上。曹金也去了。
人一下就走了,只剩慕扶蘭和謝長庚兩人,一個站在牆門裏,一個站在牆門外。
氣氛忽然變得有些詭異。
謝長庚的目光有點陰沉,對着站在一旁顯得有點不知所措的侍女說:“送翁主去歇息。”
他說完,轉身便要離開,腳步卻又頓了一下,臨走前,回過視線,掃了慕扶蘭一眼,冷冷地道:“這裏不是自家,無事不要亂走!”
慕扶蘭目送他帶着随從離去的背影,料他應該沒有覺察剛才自己曾偷窺他和曹金的舉動,慢慢地舒了一口氣。
……
晌午歇息過後,劉後誦完了下半本經,近申時,今日禮佛終于完畢,再略略休息一陣,便預備動身歸城。
護國寺裏撞響晚鐘。傘蓋、儀仗、禦林軍各就各位,從山門直到山腳,分列在山階兩側,僧人也在住持方丈的帶領下,恭送劉後下山。
折騰了一天,人人疲倦,隊列裏的命婦們都巴不得早些下山坐上馬車歸城,無人發聲,山階之上,只有富貴衣料随了行動摩擦發出的輕微的窸窸窣窣之聲。
從山腳到山門,臺階築有一百零八級,寓凡塵一百零八法門。步一級臺階,便如跨一個法門,解脫一種業障。
慕扶蘭随衆,沿着山門外的石階,一級一級下往山腳,走完最後一級山階,踩在了平地之上。
管事過來接她,慕扶蘭行到自己乘坐的那輛馬車旁,正要上去,突然,心底深處,又湧出了一種類同于今早剛到之時的那種玄妙之感。
冥冥之中,仿佛有什麽力量,在吸引着她回頭。
她轉過了頭,望向那座已被撇在自己身後的山門。
夕陽西下,層林盡染,遠處,一百零八山階盡頭的那座山門,如鍍一層紅金。
一群日暮歸巢的山鳥,被晚鐘之聲驚動,正振翅在山門的正脊上方來回盤旋。
就在回頭的那一剎那,慕扶蘭的視線凝住了。
夕陽光中,她看到那扇大開着的山門之後,多了一個小小的身影。
那是一名男童,三兩歲的樣子,仿佛被山門外的動靜給吸引了出來,安靜地站在門檻後的一個角落裏。
就在那個小小身影映入眼簾的一剎那,慕扶蘭的心,仿佛被什麽給狠狠地撞了一下,猛地爆裂了開來。
她竟然仿佛看到了她的熙兒!那個小時候陪伴她在謝縣那座陰冷的老宅裏,渡過了一個又一個晨昏的熙兒!
一定是她看花了眼!
她極力睜大眼睛,想看得再清楚一點。
一個僧人卻出來,牽住了男童的手,帶着他往裏去。
那孩子便被帶了進去,但卻仿佛感應到了什麽似的,轉身的時候,回頭,張望了一眼慕扶蘭的方向。
很快,那個小小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山門之後,看不見了。
慕扶蘭的瞳睛放大到了極致,整個人無法動彈,就連呼吸,也停住了。
她有一種感覺。
山腳之下,那麽多的人,那個酷似熙兒的男童,他臨走前的回眸張望,是在尋望自己。
他在尋望自己!
這一瞬間,她忘記了周遭的一切,猛地轉過身,在周圍之人驚訝不解的目光注視之中奔了回去,邁步便上山階,追向山門的方向。
劉後已上宮車,在禦林軍和太監們的護衛之下,宮車當先,緩緩離去。
謝長庚從随從手裏接過馬缰,正要上馬,回頭又瞥了眼身後,不期竟見她撇下衆人回去,獨自疾步登上山階,轉眼便上了十數級,背影匆忙,仿佛上頭有什麽緊急之事在等着她。
他眺了眼夕照中的山門,除了一些還在執禮的和尚,沒有什麽異常。
他皺了皺眉,立刻翻身下馬,疾步追了上去,大步登上山階,從後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人都走了,你又上去做什麽?”
他壓低聲,用只有自己和她能聽的到的音量,叱問于她。
慕扶蘭氣息紊亂,喘息不停,回過頭,對上了身後那個男子投向自己的兩道滿是不悅的嚴厲目光,突然清醒了過來。
她極力抑住此刻胸口之下那血液激蕩的心跳,閉目,定住心神,慢慢睜開眼。
“……好似丢了只簪子,想是落在中午歇息的地方了,一時情急,想回去找……”
謝長庚的視線掃了她烏黑的發鬓,慢慢地松開了抓着她腕的手,說:“我叫人回去替你找便是了。”
“多謝。”
慕扶蘭沒看他,低低地道了一句,垂眸轉身,一步步地下了臺階,登上馬車,放下暖簾,坐了下去。
謝長庚這晚回來,隔着帳簾,對人已在床上的慕扶蘭說了一句:“叫人找遍了你去過的地方,說尋不到簪子。”
“你還是再好好想想,不是丢了,是到了什麽人的手裏吧。”
他又說了一句,語氣聽起來克制而平淡,但不善之意,卻呼之欲出。
“晚上回來,才知我記錯了。早上出門并沒戴,簪子就在首飾匣裏。勞煩你了。”帳中傳出一道低低的回應之聲。
謝長庚一頓。
床帳低垂,她人在裏頭,卻始終不露臉。
他耷眉冷臉,轉身去了。
慕扶蘭不敢讓他看到自己。
她怕自己的眼神或是表情,會洩露她此刻紊亂不堪的心緒。
她的腦海裏,一遍又一遍地浮現着傍晚在山門前看到的那個小小的身影。
她告訴自己,那是幻念。
是她太過思念熙兒,才會将別的孩童看成她熙兒的模樣,将那孩童的回首,也執意當成是在尋望自己。
但在她的心底深處,另一念頭卻又如火,令她輾轉不寧,恨不得這夜快些過去。
她要再去一趟護國寺,去找那個她傍晚時分在山門外匆匆一眼遇見了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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