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第二天清早, 謝長庚和慕扶蘭動身出京去往河西。
因那邊最靠北的邊城休屠城出了異狀,他需盡快趕去,故二人雖一道出京,但行程不同。
他只帶着幾人輕裝上路, 慕扶蘭則乘坐為長途而設的馬車,在一隊随從的護送之下,循着去往西北的官道,白天行路,晚間落腳驿舍,向河西節度府所在的姑臧城而去。
臨出門前,慕扶蘭問謝長庚去那邊之後, 自己日後如何安排。
他的回答很幹脆,說他是以夫婦之名半迫半求地将她從劉後手裏要過來。她必須先去姑臧。到了那裏之後, 等過些時日,她要回, 再尋個借口回去便是。
他的表态叫慕扶蘭放下了心,但随之而來,便是難熬的等待。
她的夢裏,全是熙兒那天頻頻回頭望着自己的不舍眼神。
分開才幾天,她便不停地在想念他了。
她多麽想立刻回去,和她失去後重又回來的熙兒在一起。
她趕路的速度,再快也不可能和謝長庚同日而語, 但為了能早日到達那邊,再早日回長沙國, 她亦是一路緊趕。
同行之人不知內情,見她不知疲倦似的行路,以為她想早日過去和謝節度使團聚,又怎敢偷懶?這一行人上下齊心,曉行夜宿,終于于這日到了姑臧城。
姑臧號稱西北蕃衛,天下要沖,是本朝于西北的軍政中心,又地處邊界,民風悍不畏死,出健馬,有精騎橫行天下之美譽。
慕扶蘭到的那日,下了幾日幾夜的大雪剛停,覆在高大厚重城門上的積雪和冰棱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城中商販衆多,人來人往,十分熱鬧。
節度使府邸位于城北,謝長庚十天前就到了,人現在不在此地,還在休屠城沒有回來。
管事将一行人迎進去。安頓了下去,第二天,城中屬官的官員夫人聞訊,紛紛前來拜見。慕扶蘭忙了幾天應酬,這天晚上,謝長庚也歸了城,回到節度使府,發現慕扶蘭早到了這麽多天,仿佛有些意外,看了她一眼。
兩人自然還是同居一室。臨睡前,他見慕扶蘭站在屋中唯一一張床前,雙眸靜靜看着自己,似在等着他先上床,面無表情地轉身,像先前那樣,自己從櫃中另取了副鋪蓋,鋪到榻上,睡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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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扶蘭倒并沒有故意想要逼他和自己分床而睡的念頭。
雖然一想到和他同床就無比的難受,乃至厭惡,但毋論別的,就這回他幫自己脫身一事,自己便已欠了他一個極大人情。
人情如債,遲早是要還的。
她現在沒什麽可以用來還人情的資本。就只剩一個人。
倘若他要,她不會拒絕。
當然,像現在這樣,他依舊不齒于她這早已不貞的身,那是最好不過。
慕扶蘭雖然極想立刻開口和他商議自己何日回去的事,但知道這并不妥當。
他應當也是費了一番口舌,才将自己帶了出來,剛到沒幾天,确實不是可以動身離開的時機。
她必須要耐心地再等等。
接下來的幾天,謝長庚不大看的到人,她也無所事事,白天有時換了衣裳出去走動。這天來到集市,閑逛經過一個攤子,看到一頂用當地牦牛皮制的小兒帽,十分可愛,一眼相中,買了過來。
侍女笑問“翁主,這帽買來誰戴呀?”
慕扶蘭笑而不言,收起皮帽,随意又逛了一會兒,打算要走,經過開在路邊的一家醫館之時,看見幾個土人男子抱着個七八歲大的小兒疾奔入內,很快,裏面傳來一陣吵嚷之聲,便停了腳步。
那幾個土人正用她聽不懂的話和裏面的郎中說着話,神情焦急萬分,郎中連連擺手“和我不相幹!我只照病開方,治不好,你們便是殺了我,我也沒法子!”
慕扶蘭問跟着一道出來的護衛,那些人都說了什麽。護衛能說當地話,過去問了幾句,回來說道“這幾人是附近的土人,村落裏這些時日不知何故,許多人上吐下瀉,高燒不退,這孩子也是如此。前些日吃了這郎中開的藥,非但沒好,反而加重,眼見就要不行了,大人一早将人抱了找過來,叫這郎中再治!”
“翁主,土人平日有病,都是吃他們自己的土藥,實在不行才進城來找郎中。這裏也沒什麽好郎中,和軍醫差不多,治個跌打損傷頭疼腦熱還行,遇個大病,就自求多福了。”
護衛又道了一句。
裏頭的吵嚷聲愈發大了。一個中年男子見郎中推脫,面露怒容,拔出腰刀,“咚”的一聲,插進藥鋪的門板,門板登時被插出個大洞。
郎中知這些土人彪悍,向來不服管教,恐懼,高聲呼叫救命。
慕扶蘭推開圍在門口的路人,走了進去。
那孩子平躺在桌上,雙目緊閉,發着高燒,口舌幹裂,奄奄一息,十分虛弱的樣子。
在她十六歲出嫁前的那幾年間,在藥翁那裏,她幫着看過不少前來求醫的人。對許多病症,并不僅僅只是限于醫書上的了解。
她替那孩子把脈,看了舌苔,叫管事再向大人問清楚症狀,便知這孩子患了嚴重的痢疾。
衆人見進來了一個美貌的年輕女子,仿佛郎中似的,替那孩子看起了病,停了争吵,全都看了過來。
護衛沒想到節度使夫人會看病,一時愣住,聽侍女說翁主從前習醫,這才反應了過來,急忙說道“她是節度使夫人,會看病,你們都讓開!”
土人聽到她會看病,一把推開郎中,急忙過來。
郎中驚魂未定,聽得這女子竟是節度使夫人,也走了過來,一邊躬身行禮,一邊訴苦“夫人,這孩子患了痢疾,前些日他們把人抱過來叫我看時,已是上吐下瀉嘔逆不食,有敗症之相。治此病,當用墜下之品,不外乎槟榔枳實濃樸大黃之屬。治不好,我也沒辦法。這些人實在兇暴,方才你也見着了,賴我不算,竟還拔刀要殺我!夫人你也懂醫,你要替小人做主啊——”
藥翁從前曾對她說過,治這病,如果不察病因區分用藥,往往見效者半,不效者也半。從方才土人描述說村中不少人都是如此,加上這季節,便可推斷不是外感所致,而是飲食不潔引發的膿症。身體虛弱之人,倘若救治不得當,嚴重便會致死。
她又替那孩子仔細看了一番,開了藥翁教的方子,叫郎中立刻抓藥熬湯,又叫人取來一碗溫鹽水喂那孩子。
藥熬好後,給那孩子慢慢地喂了下去,一時也不可能這麽快見效。問了下,得知村落距離這裏有些路,出了城,走一趟就要一個多時辰,那孩子實在虛弱,吩咐不要再來回運送,附近找個地方安頓下來,按時服藥,慢補鹽水,以觀後效,有事就去節度使府叫自己。
那幾人感激不已,向她下跪磕頭。
慕扶蘭回去後,當晚沒和謝長庚提及此事。第二天心中記挂,又去了,那幾個土人見她來了,面露喜色,連連道謝。
原來是那孩子病情有所穩定,昨夜不但腹瀉嘔吐漸漸見止,今天精神也好了許多。
藥有效用,慕扶蘭也很高興,替那孩子又看了一番,當天便應土人跪求,去了村落替人看病,随後問飲用水源,得知全村都是取用一口水井裏,疑心是水源受污所致,叫不要再用,封掉舊井,另尋水源。
當晚,她忙完事情回到城中,天已黑透。
忙碌了一天,路又颠簸不堪,慕扶蘭感到有些疲倦,草草吃了點東西,沐浴後,等不到謝長庚回,便上了床。
謝長庚于戌時回,管事迎他入內,高興地道“大人,沒想到翁主會治病。這兩天替土人看病去了,今晚上土人送她回來。平日那些人,見了我們如見仇敵,村落不許我們進去一步,這回卻恭恭敬敬,我在此多年,也是頭回見到。”
百年之前,朝廷為開辟此地,曾與土人發生沖突,當時殺了許多人,如今此地雖已成城,那些土人後代也都歸入轄制,但對官軍依然極其敵視,也難怪管事驚喜。
長沙王女是藥翁的半個學生,先前在自己家中,還曾替阿貓治過病。謝長庚聽到這消息,倒也沒覺驚訝,想問下土人村落病患的情況,便回了房,推門而入。
這時辰不算很晚,前幾夜,這辰點她都還沒睡,這會兒屋裏卻不見人,床帳低垂。
謝長庚走了過去,喚了聲“慕氏”,掀開帳子。
慕扶蘭已經睡了過去。
她睡得很沉,連自己推門進來叫她,都沒醒來。
屋子的地磚之下造有地火龍,房裏燒得很熱。她大概睡熱了,不但一段雪白的腿腳踢出了被子露在外,被頭也壓得有些低,衣領略皺,褶皺之下,雪痕一抹,若隐若現,人側卧着,臂枕于臉龐,面若芙蓉,肘如玉藕,脖頸胸窩之間,仿佛還沁出了一層薄薄的汗。
謝長庚手捏着床帳,視線定住了,默默看了一會兒,忽見她仿佛有所覺察,那只踢在床畔離自己最近的赤足縮了一縮,眼睫毛動了幾下,仿佛就要醒來了,一把放下床帳,屏住呼吸,無聲地後退了幾步。
帳裏傳出一聲輕微的翻身之聲,很快又安靜了下來。
謝長庚慢慢地吐出一口氣,再沒看向身後一眼,轉身而去。
接下來的一段時日,慕扶蘭不辭勞苦,每天早晚,出城回城,繼續替村落裏那些行走不便的老弱病重之人治病,忙忙碌碌,有時晚間回來,竟比謝長庚還要遲。
謝長庚如同不見,半句也沒過問,絲毫不加幹涉。
半個月後,這日傍晚,他外出巡邊了幾日才歸城,風塵仆仆地回到節度使府,發現她人又不在,問管事,得知村落裏的病患早已治愈,但翁主還是很忙,最近這些天,頻頻有人來求她看病。今天軍醫也來了,說有幾個士兵的病,自己沒把握,将她請了過去。
“晌午後去的,按說這會兒應該也回了。要不,小人去看看?”管事問道。
謝長庚叫不必。徑自回了房,沐浴更衣出來,慕扶蘭還沒回。
仆婦來請他用飯。
他看了眼外頭漸暗的天色,出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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