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他是你前世的父親, 你來到這世上,身上便流了和他相同的骨血。你小的時候, 他也曾抱你, 對你許諾早日歸家,你也曾一遍遍地誤把路人踏馬經過門前的動靜當作他的歸家馬蹄之聲, 你拽着娘親的手奔去門前迎他, 失望而歸, 然而多年之後,少年的你, 卻不惜還他以滿腔頸血, 也要和他父子兩絕的那個人。
你不肯和這個男人和解,為他曾是你和你母親的全部,然而在你母子最需要他的時候, 他将你們抛在他身後的無邊黑暗裏,自己獨向光明而去。
慕扶蘭的眼前, 仿佛再次出現了從前那少年血濺靈臺的一幕。
她閉目, 慢慢地攏緊胳膊,将此刻正坐在自己懷中的小人兒抱得愈發緊了。
“娘親?”
耳畔傳來一聲輕輕的催促之聲。
她睜開眼睛,低頭,對上熙兒仰望着自己的那雙帶着好奇的眼眸, 正要說話,船外傳來通報之聲:“翁主!袁将軍來了!”
慕扶蘭輕輕摸了摸熙兒的腦袋, 以示安撫, 随即探身出艙, 望了一眼。
渡船快要到岸了,她看到袁漢鼎正從城池的方向騎馬而來,到了渡口,他翻身下馬,仿佛是要乘船往君山而去,看見她的船影,停了下來,候在岸邊。
渡口的岸邊,鋪了一排棧板。船靠岸,熙兒上了岸,便自己朝前走去。
他的腳前,有塊板子仿佛松動了,一頭微微翹起。袁漢鼎看見了,立刻伸手扶他:“小公子當心!”
熙兒自己已是邁開大步跨過了那塊板子。站定之後,他轉過頭,看了眼身後袁漢鼎那只朝着自己伸來的還沒來得及收回去的手,又看了眼自己的母親,遲疑了下,慢慢轉向袁漢鼎,朝他露了一個笑臉,說:“謝過袁将軍。”
袁漢鼎和王女從小一道長大,她的模樣,早已深深地印入他的腦海。
他至今猶記自己見這孩子第一眼時的微妙之感。
這個名叫熙兒的孩子,眉眼和翁主如此的相像,便說他是她的親生之子,袁漢鼎也絲毫不會懷疑。
緣分如此的奇妙。他在這個孩子的臉上,依稀仿佛看到了翁主的影,翁主又是如此的喜愛這個她從外頭偶遇帶回的義子,對于袁漢鼎而言,這孩子在他的心裏,也就有了非同尋常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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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意識地盼望小公子能和自己親近些。
但是從他到來的第一天起,無論自己如何努力想向他表達善意,小公子對自己的态度,卻總是禮貌而疏遠的。
小公子仿佛并不喜歡他。
這讓袁漢鼎感到有些懊喪。
但是今天,情況仿佛忽然有所不同了。
就在方才那一刻,雖然小公子并沒有讓自己扶他,但是他卻對自己露了笑臉。
這是小公子第一次對自己露笑。
雖然他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但小公子對他态度的改變,讓他感到由衷的高興。
慕扶蘭問袁漢鼎尋來何事。
袁漢鼎收回落在熙兒背影上的目光,轉頭道:“三苗人派來了使者,道是受了首領的托付,來我長沙國尋求援助。殿下想與翁主商議此事。”
出長沙國的地界,往西南延伸,在大片的崇山峻嶺和怒水大川之間,自古以來,便生活着諸多的族衆,他們以氏聚居,大的萬家,如同城寨,小的千戶,稱之為洞,寨洞錯落,綿延不絕,號稱七十二寨一百零八洞。
他們自稱是上古炎帝後裔,而在朝廷的官文裏,他們另外有個稱呼,統統被叫做西南蠻夷。
慕氏封長沙國後,從先祖起,兩百年來,與這些毗鄰南居的三苗人便和平相處,關系最好的時候,還教他們種植桑麻,養蠶缫絲,派醫士為他們治病驅疾。許多三苗寨洞也視長沙國為上國,派使者獻上貢物,以表達他們對慕氏的謝意和順服。
但從姜戎一族崛起之後,在最近的這十來年間,如此往來,再也不複得見。
姜戎蠶食吞并其餘寨洞,成為三苗勢力最大的一個首領。而與此同時,長沙國遭朝廷猜忌,國力日益衰微。姜戎野心勃勃,意圖将長沙國南土地肥沃的漣城一帶也占為己有,趁着藩王之亂長沙國不寧,屢次出兵,或攻打,或騷擾。
這樣的情況,直到慕扶蘭十三歲那年,在長沙國和謝長庚締結婚約之後,才徹底消停了下來。
這幾年間,姜戎再沒敢進犯長沙國,但其餘的洞寨,迫于姜戎的淫威,也早斷了和長沙國的往來。
“來自哪些寨洞?派人來做什麽?”慕扶蘭問道。
“是冉氏、向氏、田氏三族共同派遣而來的。使者說,他們那裏去年旱災,今春青黃不接,到了現在,到處饑荒,百姓只能以野草樹皮為食,前些時日,又起了瘴疠,許多人病倒,實在走投無路,派人過來,希冀殿下能出手相助,幫他們渡過難關。”
這三氏曾是除了姜戎之外,三苗之地勢力最大的寨洞,在姜戎崛起之前,雖也曾為地盤之争相互攻擊過,但和慕氏一直保持着良好的關系。好幾次發生不和,還要靠着慕氏出面調停。
三苗饑荒的消息,年初就傳到了長沙國。就在前些日,出于某種考慮,慕扶蘭還曾派人去漣城探過消息,知情況屬實。
那時候,她就有了一個想法。沒想到這麽巧,才幾天,三氏的人自己就找上了門。
她回到王宮之時,使者一行人已被送去驿館暫時落腳,慕宣卿正在等着她。
自從自己靠着王妹的“夢證”獲救,又獲汝地鐵礦之後,慕宣卿遇事,即便自己有了決斷,也要先和王妹商議一番。
他說了方才見使者的情況,道:“陸相的意思,是尋個由頭,将人打發回去便是,不必摻和。”
陸琳點頭:“別看他們如今上門求助,說盡好話。當初姜戎攻打我漣地之時,先王也曾派人過去,希望三氏聯合,出兵與我們一道作戰,他們若肯與我長沙國共戰,則其餘寨洞也必跟從。他們卻忌憚姜戎,沒一個肯幫,如今落難,又想到我們來上門求救,世上哪有這麽好的事?況且如今我們第一要務是擴軍練兵,三苗之事,與我們長沙國無關。”
“阿妹,你如何看?”慕宣卿問慕扶蘭。
倘若前世後來她的所見沒有偏差,她記得謝長庚稱帝後,姜戎借着天時地利,當時早已一統三苗。
三苗向來被視為蠻夷化外之地,只要不生事,朝廷便不會幹涉,那時候,剛登基不久的謝長庚事情太多,起初也放任不管,不料姜戎不服新朝,也自號為帝,派兵攻打原本屬于長沙國的地界。謝長庚這下自然不能容忍,起先派兵平叛,但山水險惡,城寨堅固,推進很是艱難,一年之後,改了策略,策反那些被姜戎強行征服的寨洞,裏應外合,這才攻破城寨,殺了姜戎。随後,他給原來的大小寨洞首領賜下不等的封號,讓他們劃地自治,管着原本屬于自己的地盤,有事直接上奏朝廷,就此招安了三苗之地。
慕扶蘭便道:“陸丞相說得固然有理,但這種時候,倘若我們不扶三氏,三苗之地遲早會讓姜戎全部占去。姜戎一旦統一三苗,誰敢擔保他不會再次觊觎我長沙國?我記得我小的時候,父王與姜戎作戰,曠日持久,到時他勢力大增,只會更加難以應對。與其到時處處被動,不如趁着現在這個機會,扶持三氏,助他們度過難關,至少,不至于這麽快就被姜戎吞并,有他們牽制着姜戎,這對我們長沙國而言,并非壞事。”
陸琳遲疑了下,搖頭。
“翁主所言固然有理,但翁主怕是忘了,當初先王也曾希冀三氏顧念舊情,與我長沙國合力作戰,他們卻懼怕姜戎,不肯出兵,我們現在幫了他們,誰知道日後,他們會不會又翻臉不認人?”
慕扶蘭沒有立刻回答,問一旁的袁漢鼎,“袁将軍,你們掌兵之人,若想叫士兵服服帖帖,除了施恩,還要如何?”
袁漢鼎一怔,随即回答:“除了施恩,還有峻法。”
慕扶蘭點頭,看向陸琳:“袁将軍方才的話,丞相聽到了吧?我沒有統領過軍隊,卻也聽說掌兵者,須恩威并用,才能将士兵收得服服帖帖。三氏也是一樣。”
“從前三氏首領是擔心我長沙國勝不了姜戎,萬一落敗,我們自身便已難保,談何再去保護他們?再多的恩,也不足以能叫他們替我們賣命,這也是人之常情。如今我長沙國鑄兵擴軍,目的為何?是為擺設求個安心嗎?擴軍之事,不可能一直隐瞞下去,遲早會有一戰。先扶持三氏,等日後戰時,叫他們知道我長沙國足以憑靠,要用他們,又有何難?”
袁漢鼎立刻說道:“殿下,翁主!你二人放心!我袁漢鼎願在此立下軍令狀,一年之內,倘若訓不出一支效忠殿下和翁主的強軍,我便以人頭謝罪!”
他的雙眼之中射出堅定的光芒,聲音更是铿锵有力,充滿信心。
慕宣卿上來,用力握了握袁漢鼎的胳膊,随即對陸琳道:“丞相,王妹和漢鼎的話,你都聽見了。我決議采納。借糧渡荒之事,有勞丞相你了。”
陸琳人到中年,日漸怕事,加上長久以來,習慣了韬光養晦,更是保守,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頭,這才不想援助三氏。此刻見他三人一心,知自己再反對也是無用。且細細再想,翁主之言,也确實并非不是道理,只得點頭。
“臣領命,這就叫戶官同辦。”
陸琳去了,慕扶蘭才又說道:“王兄,袁阿兄,方才陸丞相在,我還有話,不便直說。而今勢力争鬥,藩王內戰不止,不過就是想要争奪地盤,擴充實力。我們地處偏遠,但日後,看情況,倘若能夠滅了姜戎,将往南的三苗廣袤之地,收歸為我慕氏所用,并非絕無可能之事。”
“這也是我方才勸王兄趁這機會施恩三氏的緣故。恩威并用,等收服了他們,其餘寨洞,自然聞風跟從。”
慕宣卿望着慕扶蘭,沉默了片刻,目中光芒閃爍,臉上漸漸露出激動之色。
“阿妹,你一語點醒了我!倘若我慕氏真能将南地收歸,則如虎添翼,何愁不能立身,何愁不能報仇!”
慕扶蘭道:“除為擴充實力,我也想着,一切事情,我們盡力而為,但長沙國除了水澤,一片孤地,日後,萬一若是有變,遭遇了不利,利用三苗地勢,我們也有一個可以退守的餘地。這次的機會,如同天賜,不能錯過。”
袁漢鼎贊許地點頭,對慕宣卿說道:“翁主考慮很是周詳。三苗之地,城寨大多倚山傍水,地勢險惡,易守難攻,沒有當地人引路,外人很難攻入。當年我随先王戰姜戎時,對此深有體會。”
慕扶蘭道:“放糧一事交給陸相,瘴疠我來處置。我今日便召集醫士,準備藥物發往漣城,我自己也過去。”
慕宣卿不讓她去,說那裏地方偏遠,況且瘴疠兇險,派別人去就可以了。
慕扶蘭笑道:“不瞞王兄,我前些日恰好叫人去探查過情況,瘴疠還不算嚴重,只出現在了少數幾個寨洞之中,及時處置,問題不大,但若處置不力,等天氣再熱些,就有些棘手了。王兄放心,我有分寸。”
慕宣卿聽她語氣堅決,只好對袁漢鼎說道:“漢鼎,那就勞煩你和王妹一道過去。記住,務必保護好孤的王妹,不能叫她有半點閃失。”
袁漢鼎恭聲應下:“殿下放心,我必以性命擔保!”
慕宣卿這才放下心,點了點頭,忽想起齊王世子,開口問他病情。
慕扶蘭自然不提他故意裝病,只說已無大礙,随即将趙羲泰向自己提的那個建議說了一遍。
慕宣卿皺眉:“齊王會是什麽好東西。早年他和父王還是故交,後來長沙國邊境不寧,又遭朝廷的猜忌,處境艱難,但凡當時他能顧念一點與父王的舊交,加以援手,阿妹你後來大約也不至于要嫁謝長庚這樣的人。如今他想趁亂渾水摸魚,需我慕氏給他送錢送糧吧?”
他頓了一下。“不過,如今局勢紛亂,形式未明,趙羲泰既如此說了,何妨虛與委蛇,也不必得罪了他,過兩日我便回複去。”
王兄的決定,也正是慕扶蘭的所想。商議完畢,她出來,叫人将城中所有的郎中召入王宮,連同數位醫丞,人齊了,說了三苗之地部分寨洞發了瘴疠,要他們随自己一道南下的決定。
王女開口,誰敢不從,何況她自己也去,衆人齊聲應是,回去各自準備不提。
這個白天剩下的時間裏,慕扶蘭忙着準備要用到的各種藥物,命人集齊以車運送,盡快發去漣城,忙忙碌碌,回到自己的居所,已近亥時了。
慕媽媽在等她,迎上來小聲說道:“小公子已睡過去了。翁主你也乏了吧,澡水已是備好,翁主洗了快些去休息吧。”
慕扶蘭向慕媽媽道謝,叫她也去歇息,沐浴過後,輕手輕腳地來到熙兒的床前,替他拉了拉被角,忽見枕上的小人兒眼皮子動了幾下,睜開眼睛。
“娘親,你回了?”
他伸手,捉住了母親一只柔軟的手。
原來是在裝睡騙慕媽媽的。
慕扶蘭笑了,坐到床邊,正要開口和他說自己這兩日要去南邊的事,卻聽熙兒自己說道:“娘親,晚上我聽茹姐姐說,你就要去南邊給人治病了。要是能帶上我,讓我也跟着你去,好不好?”
慕扶蘭本是要留下他的。畢竟這回是去行醫,不是別的事情。但此刻,見他如此懇求,想到這趟過去,算上路上的來回,整個過程即便最快,想來也要兩個月的時間。
這還只是最快的估算,随着天氣炎熱,說不定,還要更久才能結束。
瘴疠的發病和濕熱瘴毒有關。三苗很多地方,林深木翳,沼深氣重,天氣一熱,瘴毒四起,百姓遭了饑荒,體質虛弱,這才出現了大面積病倒的情況,與在人群裏蔓延傳染的瘟疫,病理并不相同。
漣城是長沙國南端的城池,地方開闊,很是安全,帶熙兒去的話,留他在城裏,也不是不行。
“娘親!我保證聽你的話,不會亂跑。”他繼續懇求着。
慕扶蘭遲疑了下,終于點頭:“好吧,娘親帶你去。但你要留在城裏,不能出去。”
“好!我記住了!”
熙兒歡喜地點頭。
慕扶蘭柔聲道:“好了,你睡吧,娘親陪着你。”
熙兒嗯了一聲,乖乖地閉上眼睛。
慕扶蘭在旁伴着,過了片刻,見他仿佛睡着了,輕輕起身,正要熄燈上自己的床,忽見他睫毛顫了一顫,慢慢又睜開眼睛。
“娘親……”
“白天回來的時候,你還沒告訴我,那個謝長庚是誰?他是個大壞人嗎?”
他看着慕扶蘭,輕輕地問。
慕扶蘭一怔,沒想到他還記着這個。
她的熙兒,已是忘記了前世所有的人和事。
這也正是慕扶蘭的心願。
這一輩子她都不要他再記起從前的事。半點也不要。
她想了下,坐了回去,說:“那個姓謝的人,他不是一個好人,但也算不上大壞人,至少,不比這世上的許多人要壞上多少。但是熙兒……”
她加重了語氣。
“你記住娘親的話,他是一個很危險的人。往後無論什麽時候,倘若這個叫謝長庚的人出現在你的面前,你都不要靠近他,更不要和他說話!”
熙兒似懂非懂,點了點頭,遲疑了下,又搖頭。
“可是我聽見那個世子說,娘親你被迫嫁給他,受了莫大的委屈。這個人欺負娘親了,是不是?”
“他欺負我的娘親,他就是個大壞人!”
他一字一字地說道。
慕扶蘭見他握緊了兩只小拳頭,眼睛裏仿佛隐隐冒出了火星子,一怔,握住了小手,将他攥着的拳頭攤開,放回到了被下,微笑道:“那個人沒有欺負娘親,娘親也不會讓別人欺負的。白天你聽到的那些,都是大人的事,你還小,很多事不懂。你只要記住娘親的話就好,不要多想了,好不好?”
熙兒沉默了片刻,說:“好。”
慕扶蘭笑了,摸了摸他的小臉蛋,哄道:“睡吧。”
熙兒閉目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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