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謝長庚趕回城中, 已是下半夜了。管事還沒睡,正焦急地等在前頭,得知他回了,趕忙奔出來迎接, 将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謝長庚命人取來飯食,攜着,來到老母住的院落,推門而入。

謝母面向裏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戚靈鳳帶着秋菊,正跪在床前,雙眼紅腫, 在苦苦求着謝母進食,看見謝長庚現身, 掩面痛哭:“大人,非我撺掇老夫人如此, 昨夜我是真心求老夫人認我做義女的,不想老夫人發怒,執意不肯,以至出了這事。我若有半句謊,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秋菊也忙磕頭:“大人,您不知道, 老夫人昨晚連夜說要走,被戚娘子給勸住。不想一早起, 老夫人就什麽也不吃,連口水也沒喝過。老夫人年紀大了,戚娘子怕她支撐不住,已在這裏跪求了一整天,怎麽勸,老夫人也是不聽。”

謝母呻吟,有氣無力地道:“我是不想活了,你們都別管我!”

阿貓在旁,咬着手指,瞪大眼睛,一臉的不知所措。

謝長庚命人全都出去,關了門,端着粥,走到床前,對着那個背對着自己的老婦人低聲說道:“娘,您起來,兒子伺候您用飯……”

話音未落,謝母擡手,一把将他手中的碗掃到了地上。

“嘩啦”一聲,碗碎了,粥灑了一地。

謝長庚頓了一頓。

“娘,兒子不孝,倘若惹您生氣,您盡管打我罵我,千萬不要氣壞身子。”

謝母顫巍巍地坐了起來,怒道:“你也知道你不孝?你眼裏還有我這個娘嗎?你心裏怕是巴不得我早些死了才好,往後再不用煩你!”

謝長庚跪了下去:“娘,兒子絕無此意。娘你息怒,先用飯可好?”

謝母一把掀開被子,從床上爬了下去,口中道:“罷了,我知道你如今做了節度使,翅膀硬了,我怎麽敢打你罵你?我辛辛苦苦生養兒子,到底何用?連這麽一件事都不肯順了我的心意,活着還有什麽意思!我這就自己了斷,免得礙着你們的眼!”說着噔噔噔地走到桌前,從針線盒裏翻出一把剪子,朝着自己的脖子便要紮下去。

謝長庚急忙奪了。

謝母推開兒子,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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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你這麽一個兒子,辛辛苦苦,把你養大,從小到大,都要你做過什麽了?不過就這麽一件小事,又沒有逼你休了那婦人!你不是看我不順眼,逼我死,是什麽?”

謝長庚道:“戚氏自己也答應,說願意做娘的幹女兒,娘你何必定要兒子納她?”

“你還說!你都這麽開口了,她一個女兒家,難道還能賴着說不肯?可憐鳳兒,這麽多年,一直等着你,委屈求全,到頭來,你卻如此忘恩負義!早知道這樣,當初逃難掉下水,我就該松手不活了的。如今害鳳兒沒了娘不說,連下半輩子都沒了依靠!我日後死了,有什麽臉去見鳳兒她娘?

謝母一邊用手拍着地,一邊哭訴。

謝長庚望着坐在地上蓬頭散發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老母,眉頭緊鎖,半晌,終于說道:“娘,你先起來。此事,容兒子再考慮。”

一直以來,謝母在戚靈鳳面前再三地保證,說兒子定會聽自己的話,遲早将她接進門來。沒想到這回,兒子仿佛鐵了心地要拒,謝母一是失望至極,二來,更不願在戚靈鳳面前失臉,這才尋死覓活,以命相逼。

謝母偷偷觑了兒子一眼。

兒子雖然松口了,但面色卻不大好看。她也不傻,自然看得出來,兒子這是勉強讓步。

這些年,他官越做越大,積威迫人,自己也是靠着兒子得封诰命,在鄉鄰面前風光無比。

戚靈鳳固然值得疼愛,但自己終究是要靠兒子的,老太太心裏門清的很。他終于退讓,自己能在戚靈鳳面前挽回些顏面了,便也不敢再逼,怕真将他惹怒,和自己翻臉。

“你一日推一日,到底要到何時才能把事情辦了!”謝母埋怨。

謝長庚長長地呼了一口氣,耐着性子,說:“兒子最近事多,還請娘體諒。兒子盡快。”

他将老母從地上扶起。

“娘你餓了一整天,兒子先伺候你用飯。”

謝母抹着眼淚,坐了下去。

“庚兒,你不會怪娘逼你吧?娘就你一個兒子,凡事都是為你考慮。慕氏那婦人,看着就不是福厚之相,不是庚兒你的良配。鳳兒卻知根知底,又穩重,又孝順,你身邊有她照顧,娘才能放心。”

謝長庚微笑道:“娘的好意,兒子明白。”

折騰了一宿,謝母早就疲倦不堪,見終于逼得兒子露面讓步,孝順依舊,也就見好就收,吃了些東西,唉聲嘆氣地躺下去了。

謝長庚服侍老母睡了下去,從房裏出來,停在門口,閉目,揉了揉額頭,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管事還等在外頭。

老夫人來的次日,夫人便走了,現在又鬧了這一出,內中隐情,管事豈會看不出來?分明後宅起火。知老夫人已進食,人也歇了下去,松了口氣,但見節度使臉色晦暗,眼睛布着一層淡淡血絲,也不敢多說什麽,只壓低聲道:“大人放心,老夫人白天之事,我已安排過,将府裏不相幹的下人都調開了,知道的人不多,不會外傳。”

謝長庚颔首,叫他去歇息。

管事應了,正要離開,又被叫住,見節度使停着,仿佛在想什麽,便問:“大人還有何吩咐?”

“天氣冷了,明日你去庫房,挑些上等的服玩,還有火蠶裘、連珠錦帳,照夜玑,都送去馬場給翁主。”

他提的這幾樣寶物,皆世所罕見,獨一無二,從前西域幾個小國進貢來的。

管事一愣,反應了過來,忙應是。

謝長庚點了點頭,轉身而去。

數日之後,他收到休屠城劉安的一則消息,親自過去。

劉安向他彙報,說前些日土人老首領的六十大壽,他帶着節度使的賀禮和拜帖去賀壽,雖未見到人,但對方收了東西,叫人轉話,向節度使道謝,說知道節度使事務繁忙,不敢打擾,叫他放心,他們自己會提防北人,不會将馬河谷拱手讓人。

這意思,其實就是委婉拒絕了謝長庚想要會面的提議,不願謝長庚協助參與馬河谷的防衛之事,更不願搬遷。

謝長庚眉頭微皺,登上城樓,眺望着遠處馬河谷的方向,沉吟了片刻,道:“北人權力交替,新王于數月前上位,天氣又日漸嚴寒,他們會有動靜,你加強戒備,不能松懈。”

劉安得令。謝長庚事畢,出城而去,行到那條岔道口。左邊回往姑臧,右邊去往馬場。

他停馬,遲疑了片刻,帶着随從,轉向往右道而去。

……

慕扶蘭坐在屋裏,借着白天最後的一點餘光,望着屋角桌案之上,那只數日之前,謝長庚派管事送來這裏的寶箱,久久地出神。

屋裏的光線,漸漸暗了下去。

又一天,要過去了。

她看了眼外頭。

謝長庚那日走後,這幾天,熙兒一做完讀書的功課,就要去騎馬。

慕扶蘭起先擔心危險,自己總是在旁盯着,這兩日,見他騎得很好,小馬也十分溫順,從不會蹶蹄子,加上邊上有兩名護衛時刻保護着,也就放下了心。

前幾日,到了這個時辰,護衛已将熙兒送回來了,今天不知怎麽回事,還沒回。

她起了身,朝外而去,才走出內室,冷不防,側旁伸過來一雙臂膀,将她摟了過去。

她閉了閉目,慢慢地回頭,對上了一雙帶着笑意的男人的眼。

“你何時來的?”她問。

他不應,只低頭,親她的面頰和脖頸。

慕扶蘭扭過臉。

“我出去看看熙兒,何時回來。”她說。

謝長庚将她摟得更緊,低語:“我方才見過他了。已經叫人帶着先去吃飯了。”

他說完,将她抱了起來,轉入內室,放在了床上,解了自己腰間那柄礙事的劍,随手擱于桌上,跟着壓了下來,凝視着暮色之中,枕上這張美麗的面顏,手背輕輕撫過她的面頰。

“天氣冷了,我不是叫管事送了幾樣東西到你這裏嗎?你怎的不用?”

慕扶蘭說:“你來得正好。心意我領了,東西帶回去吧,我用不着。”

謝長庚和她四目相對了片刻,低聲道:“慕氏,我知道委屈你了。你在這裏再住幾日,我會送走我母親的。”

慕扶蘭微笑:“好。”

他遲疑了下。“慕氏,有件事,我和你說一聲。”

他欲言又止,仿佛心事重重。

慕扶蘭沒有說話,始終含笑望着。

“我大約要納戚氏了。”

他終于說道。

“并非我想。我有難處,你應當能體諒的。”他立刻又道。

慕扶蘭注視着面前這男子的面容。

前世,她的這個枕邊之人,也曾對她提過相同的一件事。

她在心裏冷冷地想着,面上卻依舊微笑,說:“晚上你若還要留下,我去叫人給你備飯。”

她将他從自己的身上,推了下去,坐起來,整理着自己方才被他弄得有點散亂的鬓。

謝長庚仰在了枕上,望着她的背影。

慕扶蘭整理好鬓發,爬下了床,卻被身後的男子握住了手腕。

她撲在了他的胸膛上。

“你是惱了?”他端詳着她。

“就算我收了戚氏,往後也是讓她在家服侍我的母親,于你并無大礙。”他說。

慕扶蘭道:“你如何方便,如何行事便是。你不必和我說這些的。”

“既如此,我叫人送來的東西,你為何不要?”

慕扶蘭嘆了口氣。

“好,好,是我錯了,辜負了你的好意。我這就取出來用,可好?”

她掙脫開他的臂膀,從他的身上爬了起來,下床,要去屋角打開那只送過來後便原封不動的寶箱,卻被男人拖了回來,困在了床上。

床帳落了下去。床腳漸漸發出輕微的咯吱之聲。

男人喘息着,發狠般地頂着她。

白日收盡了它最後的一點餘光。

暮色四合,籠罩四野。

昏暗的床帳裏,慕扶蘭在男子的身下,仿佛一葉無所憑附的小舟,她閉着眼眸,思緒也飄飄蕩蕩。

她憶起多年之前,在她還是個小小少女之時,那日,君山老柏之下,她遇到的那名青衫男子。

他幫她救起了小鳥,有她見過的最為明亮的笑容。

他從山間石徑而來,亦沿山間石徑去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

一個錯眼,就是她一生。

謝長庚摸到了她的臉,觸手一片濕冷。

那濕冷源源不絕,從她閉着的眼睛裏,不停地無聲滲出,沿着她的面頰,流入鬓發,濕了發下的枕。

他慢慢地停了下來,趴在她的身上,精壯的腰背之上,晶瑩的熱汗,不停地從擴張的皮膚毛孔裏滲出。

他咬着牙,低低地道:“你為何就是不肯體諒我的難處?”

慕扶蘭說:“我為何要體諒你的難處?只有你有難處嗎?我體諒了你,誰又來體諒我?”

謝長庚緩緩擡頸,盯着身下枕上這張女子的臉。

雨落梨花,千嬌百媚。她慢慢地張開眼睛,看着他,目光冰冷。

謝長庚離開了她的身子,下床,穿回自己的衣裳。

“莫要得寸進尺。與我母親相比,你算什麽?”他說。

他走到桌邊,抓起自己的佩劍,轉身要走的時候,視線落到了那只寶箱上。

他的身影凝固了片刻,眼角微微抽了一下,猛地拔劍,一劍砍落。

箱應聲,一分為二。裘與寶帳斷裂。滿箱的其餘東西,從裏傾瀉而下,明珠滾落一地。

他踩過地上的明珠,大步而去,打開門的時候,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站在門口,仰着臉,看着手中猶提着劍的他。

熙兒的目光裏,帶着不解和困惑,還有幾分不安。

他遲疑了下,小聲地道:“謝大人,你怎麽了?”

謝長庚慢慢地将寶劍歸鞘,伸出手,摸了摸這孩子的腦袋,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深夜,他回到了節度使府,等着他的,是一個剛剛傳到的消息。

馬河谷的土人遭人襲擊,因對方假扮成他的手下,土人起先毫無防備,導致傷亡慘重,不但如此,連老首領也身中毒箭。

土人認定是他在報複,逼迫他們搬遷,正召集人馬,發誓複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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