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傅冉睡醒出來時, 堂屋裏點着煤油燈,廚房有鍋勺聲響, 蛋蛋安靜的坐在小馬紮上, 一臉羞澀,瞪着顏冬青不說話。
瞧見傅冉, 蛋蛋踉跄撲過來, 抱住傅冉小腿,嘴裏娘、娘喊不停, 嗯嗯啊啊半響,就是不知道該咋說。
那個老拐子欺負他!
傅冉耐心的聽他瞎掰扯了一會兒, 還是沒聽出門道, 幹脆抱起蛋蛋, 進廚房問顏冬青:“三哥,他怎麽了啊......”
顏冬青攪着疙瘩湯,面不改色道:“你問朕?朕怎麽會知道。”
他只是瞧這小子不順眼, 揍了他而已。
怕傅冉追着問,顏冬青轉了話題:“明天先別去裁縫鋪, 我們去照相館照個相。”
照相啊.那不是攝魂術麽.
因為害怕“攝魂術”,傅冉從沒照過相,眼下聽顏冬青這麽說, 不由緊張道:“去照相幹什麽?”
顏冬青嘆嘆氣:“冉兒,你忘了,我們還沒打結婚證呢,這裏人只認結婚證, 打了才算合法。”
結婚那會兒他們只有十五,都不夠歲數,這年月必須滿十八歲才能提交結婚申請,嚴苛來說,蛋蛋應該算是個黑戶。
顏立本和廖娟都不在,沒人照看蛋蛋,傅冉本打算送去讓傅向前看一會兒,哪知顏冬青卻道:“帶着一起吧。”
國營照相館九點來鐘才營業,照相師傅悠哉悠哉,更是拖拉到快十點才到照相館。
“照全家福吶?”照相師傅問。
顏冬青咳一聲:“照兩張證件照,打結婚證用。”
頓了頓,又道:“再照張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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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相師傅有經驗,一聽說他們要打結婚證,話匣子就打開了:“結婚用啊,起碼得洗四張,結婚申請貼一張,結婚證一張,生育證一張,再留一張自個作紀念。”
顏冬青聽他的:“成,您看着洗。”
兩人并排坐一張長條凳上,傅冉緊張的盯着鏡頭,手心捏汗。
全怪顏冬青,他們剛來那會兒,傅冉對這個陌生的地方什麽都害怕,又什麽都好奇,彼時傅冉不懂什麽叫照相,跑去問顏冬青。
顏冬青也不懂,不過萬歲是個最會不懂裝懂的人,告訴傅冉那叫“攝魂術”,把人三魂七魄收到紙上,随時能要人命。
從那以後,傅冉對這種邪術敬而遠之,就怕着了別人的道。
照相師傅給這家三口咔咔一陣攝魂,末了收了照相機道:“最快三天洗出來,九毛八分錢。”
顏冬青給了錢,領娘兩個出去。
當着別人的面,傅冉沒好問,等出來了才小聲道:“三哥,咱們的魂被人捏手裏呢......”
顏冬青低聲笑,說話聲裏帶了幾分歉意:“怪朕,應該給你多吃點豬腦。”
這人咋說話的吶.
傅冉不理他,徑自走在前頭。
隔了三天,顏冬青去取照片,照片裏小皇後瞪大眼,模樣有些傻氣,他們懷裏的蛋蛋更傻,嘴角挂着一串哈喇子,眼睛比小皇後瞪得還要大。
顏冬青不由笑出聲,又問照相師傅: “師傅,您這照相機在哪兒買的?”
照相師傅笑呵呵的:“這可不好買,進口貨,公家的東西,你想買呀,得去首都上海那樣的大地方,咱南州可沒賣的。”
顏冬青笑點頭,遞照相師傅根煙。
拿人的手短,照相師傅沉吟道:“你要實在想買,我正好有親戚在上海,買這玩意兒得上海人的工業劵才成,咱外地的不好使,你把本地的工業劵給我,我再想辦法還親戚人情。”
顏冬青把整包牡丹香煙都給了照相師傅:“謝了師傅。”
“哎,不謝。”照相師傅愛抽牡丹。
照片拿到手,還不算完事,時下商品糧戶比農村戶結婚麻煩,有工作的比沒工作的結婚費勁。
傅冉好賴是個幹事,想打結婚證,還得經由組織審核批準,顏冬青那邊要簡單些,他是群衆,只要工會口頭批準就行。
好一通忙活,兩人終于在市委的結婚登記處打上結婚證,一張約莫四開的獎狀,只有一份,要兩人共同保存。
領到獎狀時,傅冉多嘴問了辦事員一句:“要是離婚吶?”
顏冬青涼飕飕的瞥了她眼。
辦事員大姐還是頭次遇上打結婚證問離婚的,笑道:“離婚簡單,撕了結婚證就算不作數,要是弄丢了,也算不作數,可得收好了啊。”
從市委樓出來,顏冬青沒收了原本在傅冉手裏的結婚證,對折之後放在中山裝上衣兜裏。
“朕收着。”
傅冉左右看看,小聲道:“萬歲,臣妾可以放空間,肯定不會丢的。”
那也不放心,要是哪天小皇後惦記上什麽表哥堂哥之流,撕了他的結婚證,他不就成了被離婚。
想到這兒,顏冬青看他的小皇後,臉上露出慈父般的神色:“冉兒乖,朕聽說生娃影響記性,你本來腦子就不好使,以後再給朕生個小公主,十有八九會健忘,還是朕收着穩妥。”
傅冉:“...........”
除夕将至,照相師傅還真托親戚給顏冬青弄到了個海鷗牌相機,還有一捆能照五十張照片的膠卷,一百二十塊,搭上二十張工業劵。
顏冬青把相機拿回來,傅冉不敢碰這攝魂的玩意兒,倒是蛋蛋,吸溜着哈喇子,蹭到顏冬青跟前,好奇的直瞅。
“叫爹。”顏冬青把相機擱桌上,抱起蛋蛋:“叫爹就給你。”
蛋蛋小臉上露出為難,瞧瞧顏冬青,又瞧瞧相機,哼哼喊了一聲:“爹。”
顏冬青轉開頭笑,咳了聲,又道:“再叫,大聲點。”
“爹!爹!爹!”生怕顏冬青耳朵塞驢毛,蛋蛋撲在他耳邊大喊,小臉漲得通紅。
“好小子。”顏冬青沒忍住,親了他口,又捏捏他小臉。
蛋蛋忙捂住臉,一臉羞憤的瞪他。
親人什麽的,最讨厭了!
打從買了照相機,顏冬青就沒停歇過,給傅冉和蛋蛋拍了好些張照,還把他們住的地兒也拍了下來。
傅冉約莫懂了,萬歲這是在留作念想呢。
等顏立本和廖娟從外地回來,顏冬青讓礦上工友給他們照了張全家福,膠卷拿去照相館洗出厚厚一疊。
除夕這晚,兩人哪也沒去,坐被窩裏看照片。
傅冉一張接一張看,然後發現了個問題:“三哥,您越來越不像皇帝了呢。”
剛來那會兒,顏冬青帝王架子很大,甭管是坐姿走路,還是待人接物,都很有氣勢,哪像現在,雖然時不時在她面前擺擺譜,但眉眼間卻透着和氣。
顏冬青也仔細看了看她:“你也不像個皇後。”
哪個皇後能像這樣無憂無慮,笑得這麽純粹。
傅冉把腦袋靠在他肩上,輕聲道:“您說以後我們回去了,再看這些,會不會像做一場夢?”
顏冬青親親她額,沒說話。
夜裏下了場雪,轉天一早,雪厚沒踝,傅冉裹着軍大衣去裁縫鋪,走半路上,馬路牙子上的喇叭驀地響了起來,全城哀樂。
進裁縫鋪,幾個大姐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這是咋啦?”
“哪個沒了?”
“我估摸着是大人物吧,要不咋這麽大陣仗吶!”
正說着,郵遞員過來送報,傅冉照常翻了翻,沒忍住的抽了口涼氣。
報紙頭版赫然印着訃告,總理辭世。
大家夥兒一時沒了聲,抹淚默哀。
晌午回礦區,顏立本和廖娟兩個直唉聲嘆氣,在他們心裏頭,除了主席同志,總理同志是頂頂能耐的男人,眼下沒了,兩人都不大好受。
廖娟拆了棉花被裏子,撕幾塊布條,先給蛋蛋胳膊上系一條,剩下的讓傅冉他們也系了。
“可不許亂摘下來,尤其是蛋蛋,看好了。”
傅冉還是頭回遇到這陣仗,再出去才發現,不止她家這樣,大馬路上的行人全在胳膊上系了塊白布,舉國戴喪。
這段時間,無論是糧站百貨商店還是供銷社,全都停止了任何供應,禁止一切娛樂活動。
顏冬青接到張志祥來信件,說修繕中的鐵路遭到紅袖章嚴重損毀,廠裏徹底停了工,告訴他別再過去。
來這不短時間,顏冬青能看得明白,張志祥這是變相告訴他挨批.鬥了。
這種動蕩的局面一直持續到九月份,随着主席同志的與世長辭,無數紅袖章蜂擁至首都,一路燒砸搶鬥,發洩心中悲痛。
對他們來說,主席同志是紅太陽,沒了紅太陽,心中哪還有光明。
這大半年來,傅冉過得暈暈乎乎,到底不算這裏的人,她和顏冬青倒沒有多大感觸,只希望能太平,成天這麽鬥下去,早晚得完蛋。
裁縫鋪裏的幾個回城知青都去了首都,要給主席同志開追悼會,還剩傅冉和三個大姐在,幾乎沒顧客來做衣裳。
這個節骨眼上誰再講究吃穿,那就是往槍口上撞。
傅冉幹脆關了裁縫鋪,給三個大姐放假,帶蛋蛋回鄉下看看賀寡婦。
顏冬青也沒別的事,幹脆起自行車帶娘倆回鄉下。
比起動蕩的城裏,鄉下要安穩許多,老農民除了胳膊系白布條,還和往常那樣,三三兩兩,有說有笑扛鋤頭下地。
傅冉注意到了,賀寡婦的笑容比以往更盛,像是遇上了啥好事兒。
王桂香也是,宰了只老母雞,蒸上一鍋大饅頭,熱絡的拉他們在她家吃。
“你奶腿腳不好,還讓她忙活啥,都在咱家吃口算了!”
頭兩年農村收成不行,鬧過饑荒,還是傅冉接濟熬過來的,從那起,王桂香對誰摳門,也不會再對這侄女摳。
好說歹說,硬招呼他們在家吃了頓,傅冉不敢相信農村的光景突然變得這麽好,飯桌上跟王桂香打聽:“嬸,你家糧食吃不完啊?”
王桂香直樂呵,掩嘴小聲道:“咱們生産隊把地分啦!就是自個幹自個的,咱家上半年收了一千多斤小麥!”
擱往年,想都不敢想,上交了公糧,分攤到每個社員頭上,能分到四十斤都該偷樂了,哪像現在,一千多斤小麥,交完公糧,還剩八百多斤,下半年不幹農活都餓不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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