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入v(1)

沈樊成追了出去。

殷佑微哪裏跑得過他, 很快就被捉住了手腕。

“你方才說的那話,是什麽意思?”他盯着她,難得認真。

殷佑微左顧右盼,慌忙低斥:“這是我家,你跟我拉拉扯扯做什麽?”

沈樊成只好松開手。

結果殷佑微一眨眼又溜了,還溜得飛快。

沈樊成嘆了口氣。他算是看出來了, 她暫時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她方才的話再次回蕩在耳畔:“你記住, 我二哥說的那些, 在我這裏是不作數的。”

她二哥說過什麽?

他只記得那一番可怕的“豪言壯語”。

“她不過剛及笄, 還小着呢!當然還要在我和父母大哥身邊養個幾年!”

“她才這麽點大,還是小姑娘呢,看上她的若不是為了我殷家的家産, 就必然是個登徒浪子!”

氣勢非凡,擲地有聲, 繞梁三日, 震耳欲聾。

饒是遲鈍如他, 這會兒也終于品出了不對勁來。

殷佑微這是在……和他暗示什麽?

他搓了搓手, 有些不安地在原地轉了兩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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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多想了嗎?他沒有多想吧?

聯系到她之前的種種含蓄的舉動,他仿佛終于抓住了微妙所在。

殷佑微跑了,是因為她在害羞。

這才是一個女子表完白後正常的反應。

可是他根本不知道現在要怎麽辦。

對付刀烈春, 他可以打一架,可以置之不理,可對殷佑微,他簡直是束手無策。打一架是不可能的, 可是置之不理……也辦不到啊。

他喜歡殷佑微嗎?

沈樊成找了個地方坐下,開始思考起這個深奧的問題來。

殷佑微一路跑回了閨房。

婢女見她臉色飄紅,呼吸急促,不由問道:“小姐不舒服嗎?”

殷佑微搖了搖頭:“沒事。”

她剛在桌子前坐下喝了杯水靜靜心,門口就來了個小厮,同婢女說了幾句。

婢女進來傳話:“小姐,外頭有個人想見沈少俠。”

殷佑微放下杯子:“嗯?”

誰會來殷家找沈樊成?

小厮也跟進來補充:“是一個十五六歲模樣的少年郎,點名要找沈少俠,看起來很急的樣子。他是小的剛才出門采辦的時候碰到的,在路上到處問人有沒有見過一個如何如何的男子,還是個江湖人。小的聽着那描述覺得很像沈少俠,就多嘴問了一句是不是姓沈,結果他就跟過來了。”

十五六歲模樣的少年郎?

難道是……

殷佑微起身:“我去門口看看,你們去廚房那邊叫一下沈少俠。”

殷宅的大門口站着一個人。

他個頭不高不矮,身形看着卻有幾分消瘦。頭發有些蓬亂地紮成一束,眼眶微微下凹,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像是很久沒有好眠的樣子。嘴唇發白,幹得起皮。

殷佑微趕過去看清他的模樣時,大吃一驚。

多日不見,燕臨澤怎的變得如此憔悴?他不是和他姐姐在鎮子上開清白堂嗎?

燕臨澤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微微一怔,喉頭動了動,終是吐出了兩個氣音:“小魏,是你。”

殷佑微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驚道:“你……你怎麽……?”她轉頭吩咐跟着的下人:“快去拿水來!”

燕臨澤咳嗽兩聲,道:“沈大哥在麽?”

“在的在的,他馬上就出來。你這是怎麽了?”

燕臨澤像是極痛苦的樣子,皺了皺眉,嗓子幹澀地幾乎說不出話,只能哽咽道:“我姐姐……沒了。”

殷佑微呆住了。

燕雁……?燕雁沒了?

“到底是怎麽回事?”

燕臨澤的嘴唇動了動,目光望向她身後,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像是強忍住的悲傷忽然決堤:“沈大哥!”

殷佑微一回頭,就見沈樊成急急奔來,扶住燕臨澤幾乎搖搖欲墜的身軀,緊張問道:“怎麽了?”

燕臨澤哀哀道:“我姐姐沒了……她……她被人殺了……”

沈樊成怔在那裏,眼中滿是不可置信:“怎會?”

燕雁……被人殺了。

殷佑微情不自禁地捂住唇,倒退一步。

她對那個女子印象很好,沒想到世事無常,不過分別些許日子,聽到的竟然是如此可怕的喪訊。

“是誰?!”

燕臨澤接過下人遞來的一大杯茶,仰頭咕咚一聲喝了,一邊被嗆得連連咳嗽,一邊搖頭:“我不知道他是誰……不不不,我知道,可是……”

沈樊成看他語無倫次,道:“進去說,不要急。”

燕臨澤抹了一把眼淚,苦澀地點了點頭。

殷佑微問下人:“二哥現在在做什麽?”

“少爺覺得累,現在在屋子裏睡覺。”

殷佑微點頭,吩咐了幾句,便匆匆追上沈樊成他們進了堂屋。

燕臨澤坐在位子上,默默流淚,時不時吸一吸鼻子。

沈樊成也不催,就坐在邊上無聲地看着他。

殷佑微抿了抿唇,看看沈樊成,又看看燕臨澤,坐立不安。她手邊放了塊幹淨帕子,也不知道該不該遞過去。

他不再是記憶中那個調皮搗蛋、意氣風發的少年了,他變得頹喪、哀戚并且幽憤。他父母雙亡,身邊最親近的只有燕雁一人,姐姐的橫死,于燕臨澤而言無疑是個巨大的打擊。

他慢慢止了眼淚,稍稍平複了一下心情,啞聲說道:“三天前的晚上,我和姐姐跟往常一樣正要打烊關門,這個時候來了個客人,是個男的,看上去比我大兩三歲。他說他與同行的人走失了,尋了一路實在疲倦,終于找到個還沒打烊的店,問能不能先給他碗酒喝。

“我們看他一身粗布麻衣,風塵仆仆,言辭又懇切,便去給他溫了些酒。他顯得很高興,我姐問他要不要吃點東西,他問有什麽,我姐便說了幾樣菜。他數了數餘錢,點了一份小炒肉。廚房的柴火剛好用完了,我姐讓我去後頭搬些新柴來,她先在廚房切肉。

“我就去屋子後頭把囤着的柴整理了一下,紮成捆搬了一些進去,可是等我進到屋裏,酒館裏方才坐着的那個趕路人已經不見了……我覺得奇怪,又走到廚房去……”燕臨澤的聲音發起抖來,“就看到我姐倒在地上,肚子上好大一個口子,一直……一直在流血……怎麽也止不住……”他捂住臉,肩膀劇烈地顫動。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麽……我們不認識他,與他無冤無仇,他也沒有帶走店裏的任何財物,這到底是為什麽……我姐那麽善良那麽好一個人,憑什麽……”他低吼道,“沒人知道他是誰!我去報官,官府也抓不到人……”

殷佑微小心翼翼地插話:“你姐姐……”

“我不敢動她,只能敲開附近人家的門,讓人家幫忙去找一下大夫。還好我姐平時和他們關系都不錯,他們也願意幫忙……”燕臨澤自嘲般地一哂,“我從前總是不喜歡我姐對誰都一副老好人的樣子,我覺得只要過好自己就夠了,何必巴巴趕着上趟去熱臉貼冷屁股……可直到那個時候我才明白過來……

“他們請的大夫是鎮上最好的大夫,可他說我姐姐的傷口太深太大,怕是救不回來了……我守了整整一天,他也沒能把我姐姐救活。”他哽咽道,“那時候看着姐姐,我就在想,如果她還能活過來,我一定發憤圖強,再也不混日子、再也不惹她生氣了。

“我總是不懂事,總是在給我姐闖禍,她教訓我,我也是聽完就算,其實收拾爛攤子的都是她……一直都是她在照顧我,我總說着以後等我功成名就了要怎麽怎麽回報她,可是從沒有實際行動,她也沒有介意過……都是我的錯……我姐臨終前曾有片刻清醒,叫我以後一個人也要勇敢,要堅強,要做個好人,不要因為她的事情而走上歧途。然而我……!”他颠三倒四地說着,越說越難受。

沈樊成嘆息一聲,輕輕拍肩:“當務之急,是找到那個可疑的人。”

“可是連衙門都找不到,我又有什麽辦法。”燕臨澤急切地抓住沈樊成的胳膊,“沈大哥,你江湖裏認識的人多,你有沒有辦法?我姐姐沒了,我唯一能找的人就是你了!”

沈樊成道:“你得先帶我去清白堂看一眼——對了,你在這裏,那燕雁她?”

“已經入棺了,還在我們家裏,鄰居好心的大嬸聽說我要出去找人,就幫我看着。”燕臨澤道,“我本不報期望能找到沈大哥,上次聽小魏說要到江州找兄長,我不知道沈大哥是不是也跟着來了,又或者還有沒有留在江州,但試總是要一試的……還好,還好讓我找到了。”

沈樊成道:“燕雁不能枉死,我自然是要幫你的,但究竟能不能成,也并不能确定。清白堂打掃過了嗎?”

“沒有,衙門要取證,仇人還沒找到,我不敢打掃,血跡都在那裏。”

“那好,我這就跟你去清白堂。”沈樊成起身,“那裏有留下什麽可疑的東西嗎?”

燕臨澤從懷裏摸出一只小厚布袋,抖出兩枚小小的灰色丸子:“這是我後來在地上撿到的,也不敢确定是不是那個人留下來的。原本有三只,我交了一只給衙門,剩下的我怕他們弄丢,自己藏起來了。沈大哥,你見多識廣,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麽?”

沈樊成小心接過,聞了聞,皺眉道:“好像是香丸。”

“衙門的人也這麽說。可是現在戴香丸的人那麽多,又上哪裏找?而且衙門的人還說了,這香丸和市面上流行的不同,顏色也不好看,不像是一般店裏會賣的。問他們這香丸的成分,他們也答不上來。”

殷佑微在一旁聽着,忽而道:“能給我聞一下嗎?”

沈樊成說:“你當心些,也不知道這裏頭都是些什麽。”

他把香丸遞過去,無意中碰到她的指尖,兩人皆是一顫,雙雙避開目光。

殷佑微迅速掩飾住神情,拿起香丸輕輕嗅了嗅,皺起了眉,再嗅了嗅,眉頭皺得更深。

燕臨澤忐忑道:“你發現了什麽?”

殷佑微說:“這裏面混的香料太雜,一時半會分不清楚。但有兩味香氣比較特殊,我是可以肯定的。”

燕臨澤的眼中忽然閃出光芒:“是什麽?”

“錦波香和百桃醉。錦波香是産自西域的香料,由胡商賣入中原,價錢不貴不賤,但因為氣味特殊,喜歡的人很喜歡,不喜歡的人很不喜歡,所以銷量一直不溫不火。百桃醉價錢很貴,在京城一帶比較流行。”

燕臨澤喃喃:“一個西域,一個京城……”

殷佑微一臉複雜地繼續說道:“這香丸看起來是新做的,若如你說他是一路風塵,那就應該不是從很遠的外地帶來的。你們那鎮子上想來也不會有店賣這麽名貴的香料,如果要自己做,最好的方法就是在最近的江州買香料。據我所知,在江州同時賣這兩種香料的店,只有……許芳齋。”

沈樊成目光幽深地看向她。

燕臨澤宛如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許芳齋?那我們找到了許芳齋,是不是就有線索了?”他看殷佑微一身富貴打扮,道,“小魏你一定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你認得許芳齋的人麽?”

殷佑微磨了磨牙,道:“許芳齋,正是我家的産業。”

燕臨澤呆住。

“而且許芳齋的錦波香和百桃醉,最近剛好被人偷了……”她補充道。

屋子裏的氣氛一時凝滞。

半晌,燕臨澤率先出聲:“那……那我們現在?”

沈樊成沉吟道:“不如阿澤和我先回清白堂,殷……小魏你拿一枚香丸去店裏問問,看看能不能分解出裏面都有些什麽成分。”

殷佑微點頭:“可。”

沈樊成正要拉着燕臨澤走人,卻被殷佑微打斷:“诶,臨澤你吃飯了嗎?”

燕臨澤搖了搖頭:“我這幾天都沒什麽胃口。今天又趕着來江州找沈大哥碰運氣,還沒來得及吃飯。”

殷佑微道:“別不吃飯啊,你姐姐一定也不希望你熬壞了身子。你要報仇,也得有那個力氣對不對?”

燕臨澤默而點頭。

“廚房有你沈大哥剛煮好的小米粥,去吃一碗吧。”殷佑微帶着他出屋。

燕臨澤有一瞬的困惑:沈大哥煮好的小米粥?

不過他暫時沒有心情深究這個,他現在只想盡快找到那個人,為姐姐報仇。

小米粥還是熱的,殷佑微給他盛了一大碗出來,燕臨澤垂着眼沉默地吃,吃着吃着眼淚就掉進了碗裏,被他混着粥一起咽了下去。

沈樊成站在旁邊嘆氣。

殷佑微看了他一眼,走過去低聲問:“他會不會撐不下去?”

他外表看起來萎靡不振,可精神卻偏偏又處于亢奮狀态,她疑心一旦燕雁的事情結束,燕臨澤就會頃刻崩潰。

沈樊成看起來也很是擔憂:“我不知道。”

兩人相對沉默。

良久,沈樊成道:“你也再去吃一碗吧。剛才你沒吃完,會餓的。”

殷佑微咬了咬唇。

他們都沒有提起方才的事,只因現在,并不是說這個的好時候。

殷佑微把剩餘的一點粥盛進碗裏,慢慢地吃着。

沈樊成道:“燕雁是個好姑娘。”

“我知道。”她悶聲回答。

“有些人只有失去了才會珍惜,有些東西只有失去了才會懂得再也回不來。”他雙手環在胸前,看着窗戶外面道。

她略帶詫異地看着他。印象中他就是嬉皮笑臉插科打诨的一個人,好像從沒有說過這麽嚴肅的話。

沈樊成走了出去。

殷佑微趕緊放下空碗,也跟了過去。

他在臺階上坐下,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她聽。

“我和他說過很多次,要體諒姐姐,可是他都沒有放在心上。他其實什麽都不懂,他都不知道燕雁一個年輕姑娘撐起這個家有多麽不容易。”他說,“現在他終于後悔了,可是也來不及了。燕雁已經沒了,她不會知道這些。于是最後折磨的還是活着的人。”

殷佑微遲疑地問:“你……也……?”

“我沒有。但是我知道有人有。”他低着頭,撫摸過腰上劍鞘的紋路,“也許每個人的故事都是不同的,但殊途同歸,最後結局都一樣。”

殷佑微不知道該說什麽。

燕臨澤吃完粥,在廚房裏打了水,把自己的頭面稍微清理了一下,走出來道:“沈大哥。”

沈樊成站起來,拍了拍他的肩:“我們走吧。”

殷佑微把他們送到門口,沈樊成道:“你如果有什麽發現,就讓人到清白堂來告訴我。”

殷佑微點頭,目送着他們匆匆離去。

她嘆息一聲,在原地駐足片刻,一轉頭,看到了悄無聲息站在背後的殷俊。

“二哥?!”她拍了拍胸口,“你吓死我了。”

殷俊道:“我一覺醒來,聽說家裏來了個客人?你還跟下人說不讓我去打擾?”

殷佑微怕他誤會,連忙解釋道:“二哥你別多想,那是我從京城來江州路上認識的一個朋友,是個好人。我怕你一見面就問來問去,挺尴尬的。”

殷俊哼了一聲:“我看見了,還是個男的。”

“二哥,人家遇到了麻煩,是來找沈少俠的。”說到這裏,殷佑微覺得自己要解釋的東西實在太多了,不禁有些頭痛,“我這麽跟你說吧,我這位朋友家裏發生了兇案,現場找到了幾粒香丸,我發現那香丸裏含有錦波香和百桃醉。”

錦波香?百桃醉?

這不是許芳齋遭竊的香料之二麽?

殷俊一聽就變了臉色,立刻關了大門把殷佑微拉進屋子裏:“怎麽回事?許芳齋還和兇案扯上關系了?”

“二哥你別急,他家是開酒館的,人來人往也未必就是兇手留下的,只是這香丸對我們家來說實在可疑,我們還是查清楚好,否則萬一被官府先摸過來就不妙了。”殷佑微寬慰道,“我那位朋友也沒有懷疑我們,還給我了一粒香丸研究。”

殷俊沉聲道:“你把來龍去脈好好跟我說一遍。出了這麽大的事,不能亂來。”

殷佑微無法,只得給他細細講了一遍。其實燕臨澤的事情也沒什麽可隐瞞的,只是認識的過程需要稍微修改一下。

殷俊聽罷,皺起眉來:“你在外頭認識的朋友還不少啊。”頓了頓,“事不宜遲,這香料的成分還是要找調香師傅來看。”

他走出門把昌平喊了過來:“許芳齋現在暫停經營,調香的李師傅應該在他家裏待着,你去把他找來,就說我有一味成分混雜的香丸,想請他辨一辨。”

沈樊成租了兩匹跑馬,和燕臨澤一路快馬加鞭趕去了江州城外小鎮上的清白堂。

燕臨澤還不擅騎馬,一路下來臉都白了,但他一想到枉死的姐姐等不得,便又把那股惡心感給強壓了回去。

他下馬時一個趔趄,被沈樊成扶住。

兩人推開清白堂的門。

帶着暑熱的風從外頭吹進來,卻吹得人心裏發涼。

沈樊成走向中間擺着的那口棺材。

酒館角落裏坐了兩個大嬸,本在低聲聊着什麽,聽到聲音便望了過來:“燕家小子,你回來啦。”

燕臨澤點了點頭:“多謝嬸嬸們。”

一個大嬸站起身,擺了擺手:“沒什麽。”

另一個大嬸看了一眼棺材,眼中露出一絲惋惜與痛:“燕家妹子,可憐了。衙門找不到兇手,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心裏也慌得很。燕家小子,你可一定要争氣啊。”

燕臨澤喃喃:“為了姐姐,我一定會的。”

兩個大嬸搖着頭出了門。

沈樊成的手指覆上那漆黑的棺材蓋,道:“能打開麽。”

“開吧,還沒有釘棺。”燕臨澤道,“這是她最後一次見你了。”

沈樊成和燕臨澤擡起沉重的棺蓋。

燕雁躺在潔白的碎花之中,無聲無息,安靜得可怕。

她閉着眼,臉色蒼白,眉頭還稍稍蹙着。她換上了新的衣裳,這是她一輩子都沒有穿過的好布料,終于在死的時候穿了一回。

燕臨澤還記得他和她逛布店,燕雁對着一塊昂貴的布料愛不釋手。

燕臨澤說:“喜歡就買呀。”

燕雁松了手,笑着搖搖頭:“就是沒見過,稀奇一下,沒什麽喜歡不喜歡的。這料子也就看着好看,其實一點也不透氣。”

燕臨澤也不是沒有看出她口是心非,道:“姐,等以後我有出息了,給你把這些衣服料子全買了,管他好不好看實不實用呢,你就上午穿一套,下午穿一套,晚上高興再穿一套。”

燕雁罵他胡說八道,臉上卻在笑。

燕臨澤哆嗦着伸出手,想去摸一摸姐姐的臉,可最終還是沒摸下去,扶着棺材跪坐下來,哀哀悲泣。

他恨自己,恨自己為什麽搬柴搬那麽慢,恨自己為什麽就放心把她一個人和陌生男子留在一起,恨自己為什麽總愛出風頭卻讓她跟人賠罪,恨自己為什麽說過無數次豪言壯語卻從未付諸實踐,恨自己千千萬萬數不清的可悲錯誤與年少輕狂。

他對不起他含辛茹苦的姐姐。

他的姐姐本到了嫁人的年紀可她一直擔心她嫁了出去就沒人照顧他了,所以從不回應。

父母死後她就一直為他而活,可他都做了些什麽啊……

他不想離開姐姐。

他根本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他失去了姐姐,世界會怎麽樣。

現在他知道了,他的世界從此以後只剩下了慘淡的灰色,什麽都勾不起他的興趣來。如果有機會,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換姐姐複生歸來。

可這世上哪有什麽如果。

“仵作是怎麽說的?”沈樊成輕聲問。

燕臨澤抽噎道:“為刀所傷,傷口在腹,寬四寸,最深處深一又半寸,破皮傷器,失血過多。難以救治,逐漸死亡。”

逐漸死亡。

這比一擊致命更加可怕。

他根本不敢去細想當時姐姐的感受。

他還記得當時他看到躺在血泊中的燕雁,手裏抱着的柴落了一地,連滾帶爬地到她身邊,哭着喊姐。

燕雁當時微微眨了眨眼,卻什麽都說不出來,随即陷入了昏迷。

他想去抱她,卻沾了一手的血,她那麽脆弱,讓他不敢再動。

等到老大夫提着藥箱趕過來,看完她的傷勢後,為難地搖了搖頭。

燕臨澤一直忍着淚意,直到這時才瞬間爆發:“大夫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一定要救我姐姐,錢沒有關系,我家裏的所有錢都可以給你,這間店面也可以給你,請你一定要救救我姐姐!”

老大夫道:“這不是錢不錢的事情呀,你姐姐這個傷勢……唉,我盡量,但是你一定要做好心理準備。”

他已經不太記得自己是怎麽度過接下來的一天的了。

反正渾渾噩噩恍恍惚惚,等來的卻是姐姐的最後一面。

大概是回光返照,燕雁竟然又有力氣說話了,她動了動手指頭,立刻被燕臨澤一把抓住。

“姐!”

“阿澤……我要走了,對不起……以後你一個人也、也要勇敢,要堅強,要做個好人,不要因為仇恨……就去做壞事,走上歧途。”

“姐,姐,你不要死,大夫說只要你堅持一下,你就能好過來的。”

燕雁眨了眨眼,微微地喘息着:“我清楚的……答應我,阿澤,做個好人,不要做壞人……不然、不然爹娘和我,都……都不會原諒……”

“我答應你,我答應你。”燕臨澤泣不成聲。

燕雁像是放心地呼了口氣,閉上了眼。

“姐!姐!”燕臨澤握着她的手喊,“你告訴我,是不是那個家夥幹的?是不是他!”

可是燕雁已經不能回答。

她睡着了,很安靜地睡着了,這世上再也沒有什麽事情可以喚醒她。

她的身軀一點點冷下去,燕臨澤抱着她,哭到聲嘶力竭,再無法發音。

“那仵作有沒有說,兇手用的是什麽武器?”

燕臨澤虛弱地點了點頭:“說就是用的我們廚房裏的那把菜刀,當時姐姐正在用它切肉。”

“刀呢?”

“在衙門裏當證物收着。”

沈樊成接着問:“那個人長相如何?身形如何?”

“我不會描述長相,只知道長得挺和氣的,有點瘦,也不算很高。”

沈樊成在廚房裏轉了一圈。

所有東西都整齊地擺放着,燕雁這個人一向整潔。

只有砧板上還放着幾片切完的生肉,現在已經壞了,散發出淡淡的臭味。

竈臺附近濺滿了血,地上的血跡也是一大塊一大塊斑駁着,都已經幹涸黯淡。

他輕輕吸氣,似乎還能聞到淡淡的血腥味。

“出事的時候沒有聽到聲音嗎?”

“沒有,一點也沒有。我姐姐連叫都沒叫過。”

沈樊成陷入沉思。

是兇手武藝特別高強,讓燕雁毫無預料地死去?還是他制住了燕雁,再将其殘忍殺害呢?

可是無論如何,他到底為什麽要殺了燕雁?而且顯然是突然起意,連兇器都是直接搶的菜刀。

簡直像個謎。

“你們最近沒有和誰發生沖突嗎?”

“沒有,真的沒有。”

“你抱柴用了多久?”

“約莫一盞茶的時間。”

在這一盞茶的時間裏,兇手悄無聲息地殺了燕雁,再悄無聲息地跑了個無影無蹤。

沈樊成想了一會兒,沒想出什麽結果來。

“先給你姐姐把棺合上吧。”

燕臨澤低低地嗯了一聲。

沉重的聲音回蕩在蕭索的清白堂裏,燕雁重歸黑暗。

沈樊成說:“你知道那把菜刀放在衙門哪裏了嗎?”

燕臨澤點點頭。

“我晚上去把它偷出來看一看,興許能發現什麽別的線索。”

燕臨澤沉默片刻,道:“沈大哥,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沒用。”

沈樊成在他身邊坐下。

“我不會讀書,身上功夫也就三流水平,平時貪玩偷懶,關鍵時刻又不起作用。就連姐姐無辜慘死,我都抓不到兇手。”

沈樊成道:“你抓不到兇手,只是因為這件事太特別了,你無須過分自責。”

燕臨澤坐在地上,抱緊膝蓋:“沈大哥,從今以後我就沒有親人了,我就是一個人了。”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過法,你千萬不能辜負你姐姐的期望。”

燕臨澤偏頭看着他:“沈大哥,你有父母兄弟姊妹麽?”

“我家就我一個,父母也已經死去多年。”

“你不會孤單嗎?”

沈樊成笑了笑:“你如果給自己找到事情做,就不會孤單。”

燕臨澤把頭轉回去,下巴擱在膝蓋上:“真羨慕你,沈大哥。一個人過得也很潇灑快活。”

沈樊成忍不住摸了摸他的頭。

他沒有告訴他,在這個江湖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旁人未必能窺得一二。

風從外面吹進來,吹亂了人的頭發。

兩個人就這麽靜靜地坐着,誰也沒有再說話。

沈樊成想起了很多事。

但當他再想去仔細地回憶一些細節時,卻又發現已經忘記了很多。

他還記得母親是病逝的,當時走得很平靜,也不像燕雁擔心燕臨澤一樣擔心他,因為那時候的沈樊成已經有能力獨自出去闖蕩了。但他不記得那天自己有沒有哭。母親病了很久,他對死亡早有預料。

他還記得那個很重要的人曾對他說過:“江湖是一個迷人的地方,也是一個吃人的地方。”他記得這個人教給他的一招一式,可似乎已經有點忘記了他真正的模樣。

沒有人能抵擋住時間。

如那個人,當年也曾聞名江湖,是多少初出茅廬的少年人心中的英雄,可這麽多年過去了,他的名字已經很少被人提起。認得他的人不是老了、歸隐了就是死了。甚至連沈樊成劍法中偶然顯露出了他的痕跡,也無人發覺。

他最初注意到燕家姐弟,是因為燕臨澤的少年意氣很像當年的他。

而燕臨澤有個會持家的好姐姐,就像當年的他有個賢惠的母親。

只是燕臨澤無人指引,體會不到燕雁的默默付出,他當年卻在那個人的教育下早早知道了要對母親好。

沈樊成覺得很可惜。他三番五次提醒燕臨澤,只是燕臨澤嘴上答應得快,沒幾天便忘了幹淨。

也許他并無惡意,但身邊人的真情并不是能随便消費和揮霍的。如今燕臨澤終于醒悟,算晚,但也不算特別晚。

從今往後,他将懂得如何好好待人。

等到以後燕臨澤不再是一個人……

沈樊成忽而一頓。

光想着燕臨澤了,可他還沒想過他自己,又會不會不再是一個人?

江湖偌大,他孑然一身行走其中,輕松自在。

他有不少酒肉朋友,他們可以聚在一起嬉笑怒罵,切磋幾手;他有不少冤家仇敵,偶爾被人追殺幾裏,也不失為一種鍛煉的樂趣。

但喧嚣褪去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偶爾也會覺得缺了點什麽。

是的,那些酒肉朋友,他始終沒有真正放在心上過,碰見就碰見,碰不見也無妨。而那些冤家仇敵,給他的生活增加了跌宕,卻沒有增加精彩。

他看起來招一招手就能呼來一群人,實際上他一直都是一個人。

這種生活,他不讨厭,但總有幾分厭倦。

其實沈樊成平日裏都過得挺開心,不會去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只是今天氣氛使然,叫他生出許多莫名的情緒來。

他又想起殷佑微。

她到底知不知道,她一個清白之身喜歡上了江湖中人,會有怎樣的後果?

他身上是非太多,不該讓她沾惹的。

“師傅可看出這香丸的成分了?”殷佑微迫切地問道。

李師傅用香匙撥了撥碾碎的香丸,道:“這香丸粉磨得太碎,又混得太多,還加了香料以外的東西,其中五味我能辨別,都在許芳齋裏有賣,但剩下的卻實在是辨不出來了。”

殷俊問:“這香丸是用來做什麽的?”

“依我看,這枚香丸就是用來潤肺寧心、養神靜氣的,倒無什麽別的功用,只是因為夾了很多名貴香料,所以效果可能更好些。”李師傅撚了撚他的小山羊胡,道,“一枚小小香丸中能加這麽多東西,讓我也是大開眼界,因為香丸中若是混雜太多,氣性相沖反而不好,但做這枚香丸的人一定是深谙此道,不僅大膽混用多種材料,還掌握得住恰當的調配比。此人一定是個高手啊。”

殷俊追問:“那師傅可知道誰有這種能力?”

李師傅搖了搖頭:“我認識的人中,沒有誰敢這麽幹。”

殷家兄妹露出失望的神色。

但好歹有所收獲,也不算太壞。

李師傅臨走前想拿一些碎末回去研究,被殷俊婉拒了:“現在它還有用,若是今後用不着了,再送到師傅家中去。”

送走了李師傅,殷俊敲着桌子沉吟不語。

殷佑微思索片刻,道:“李師傅也算是這一帶有名的人物了,有他不知道的高手,只怕是因為那位高手并不是慣常走香道的。”

“不是香道的人?那又會是誰這麽了解香料?”

“我不太清楚究竟有沒有這種可能,但我想,也許煉丹、醫藥、制毒方面也有和香道相通的地方?”

兩人對視片刻,異口同聲:“莫非是江湖中人?”

作者有話要說: 看,多麽完美的一萬字。趕完稿作者已經處于癱瘓狀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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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之夜,她被五花大綁丢上他的床。“女人,你敢嫁給別的男人!”他如狼似虎把她吃得渣都不剩。“原來強睡我的人是你!人間禽獸!”她咬牙切齒扶着牆從床上爬起來。她是來自現代的記憶之王,重生歸來,向所有欠她的人讨還血債。可這只妖孽之王,她明明沒見過他,卻像欠了他一輩子,夜夜被迫償還……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大宋将門

大宋将門

沒有楊柳岸曉風殘月,沒有把酒問青天,沒有清明上河圖……
一個倒黴的寫手,猛然發現,自己好像來到了假的大宋……家道中落,人情薄如紙。外有大遼雄兵,內有無數豬隊友,滔滔黃河,老天爺也來添亂……
再多的困難,也不過一只只紙老虎,遇到困難,鐵棒橫掃,困難加大,鐵棒加粗!
赫赫将門,終有再興之時!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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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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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