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逝

天邊已經泛起了淡淡的魚肚白, 可屋子沒有人睡覺,所有人都盯着陸挽雙看,看她那一雙手要如何挽救仍在昏迷中的沈樊成。

陸挽雙在沈樊成背上刺下最後一針,收勢。

她偏頭問:“幾時了?”

昌平連忙道:“寅時初了。”

她嗯了一聲:“他生命已無危險,只要多加調養即可。你們也提心吊膽了一晚上,現在去睡吧。”

昌平打開屋門, 門口坐着的殷佑微立刻彈了起來:“他怎麽樣了?”

陸挽雙要給沈樊成針灸, 她是大夫, 看人如同看肉, 其他幾個又都是男人,只有殷佑微需要避一避。

針灸的時間并沒有很長,可她看不見他, 不由更加膽戰心驚,時不時趴門上去聽, 可靜悄悄的什麽也聽不到。

昌平道:“陸大夫說了, 沈少俠現在沒有危險了, 只要多加調養。”

殷佑微晃了晃, 正要說什麽,被殷俊扶住身子:“你快去睡覺吧。”

殷佑微推開殷俊的手:“我……我進去看看他。”

昌平攔住她,幹幹地笑了笑:“小姐現在還不适合進去, 沈少俠背上還插着針呢。”

“哦……”她有些恍惚地應了一聲,垂下了頭。

殷俊說:“還好這次駕來的馬車比較寬敞,三妹你先上去歇一歇吧。一覺起來,什麽都好了。”

殷佑微一步三回頭地被昌平送上了馬車。

燕臨澤還留在屋子裏, 看着陸挽雙掃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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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的是怕沈樊成有什麽三長兩短。他親眼看着姐姐在面前死去,無力回天,若再要看一遍沈大哥經歷相同的事情,他只怕會當場崩潰。

還好……撐過來了。沾血的帕子,倒出去的藥渣,還有每個人眼下淡淡的黑影,無不說明着剛才的驚險。

殷家兄妹給他帶來了一位貴客。

他忍不住攥緊了手指。

如果……如果當時給姐姐救治的是藥王谷的人,會不會一切都不一樣……

陸挽雙察覺到他氣息的不穩,回頭問道:“你在想什麽?”

燕臨澤哽了哽,低聲道:“我在想,若是當天來的是陸大夫……”

陸挽雙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眉尖蹙了蹙,卻又松動下去,柔聲道:“世事難料。你請的大夫也已經是這鎮子上最好的大夫了,他也一定已經盡力了,不是嗎?何況每個醫者擅長的領域都不盡相同,沈少俠這次是恰好碰到了莊槿,我又恰好懂如何對付莊槿,這不能不說是巧遇。我不清楚你姐姐當時的情況究竟如何,就算我在,也并不一定能比那位老大夫做得更好。藥王谷出來的是醫者,不是神仙。”

燕臨澤無言。

陸挽雙繼續去收針。

門忽然被砰地推開,昌平急急叫喚道:“燕、燕小郎君,有有有人找你!”

燕臨澤望了望門外的半明半昧的天色,皺眉:“誰會在這個時候找我?”

“一個女人,帶了一個男人,說來給你姐姐償命。”

燕臨澤眉眼一凜,霍然起身,幾乎是奪門而出。

陸挽雙看着他沖出門去,淡淡地嘆了一口氣,繼續她最後的工作。

殷俊舉了個燈燭,和那一男一女對視。

那女的背着把大刀,一看就不好惹,反倒是她身邊的男子,不住咳嗽,看上去非常瘦削柔弱。

他正緊張間,就聽到身後咚咚而來的腳步聲。

殷俊側身一讓,燕臨澤便在那兩人面前剎住了腳。

他眼中有火。熾熱的目光掃過二人,在蘇柏身上頓住。

“是你!!!”

他怎麽可能忘記他,那個風塵仆仆的趕路人,在重傷姐姐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燕臨澤揚手一拳揮了過去。

他雖然一身三流功夫,但終究是習過武的,這一拳用了全身的力氣,立刻把弱不禁風的蘇柏打倒在地上。

蘇柏唇角開裂,咳出兩口血沫,扶着地正要起來,又被燕臨澤揪住了領子,另一邊臉又挨了一拳。

蘇柏仰頭看着他。

燕臨澤像一頭發瘋的小狼,惡狠狠地将他撲在地上,鋒利的爪子像是要撕開他的皮肉,挖出他的心來。

刀烈春看不下去,用刀鞘把燕臨澤往回一撥:“你要把他打死了!”

燕臨澤被迫後退一步,怒吼道:“他殺了我姐!”他眼圈紅紅,盯着刀烈春,“你是共犯!”

蘇柏抹了抹唇角的血:“與她無關,她只是個路人,是我求她帶我來的。”

燕臨澤再次上前:“你還有臉回來!我姐與你何仇何怨,你竟下如此毒手!”

殷俊眉頭抽了抽,拉住燕臨澤的胳膊:“把他帶進去,帶進去再說。”他使了使眼色。

現在還是淩晨,動靜鬧得這麽大,會驚動街坊。

一個肯回來自首的兇手,必然是有話要說的。

燕臨澤被殷俊按着往屋裏走,刀烈春把蘇柏扶起來,讓蘇柏靠在她肩膀上一瘸一拐地跟了進去。

屋門關上,清白堂的燭火被昌平點亮,白綢靜靜地挂着,燕雁的棺材寂靜無聲。

燕臨澤再次揮拳,卻見蘇柏一下子跪在他面前:“我知自己的罪過百死莫贖……但請你聽我把話說完。”

燕臨澤重重地捶了一下桌子:“你還有何話要說!”

“你姐姐,的确為我所殺。雖然說出來你未必相信,但那時候我舊疾發作,根本是意識不到自己在做什麽……”

“這便是你的借口嗎!”燕臨澤冷笑一聲。

“我是一個藥人。”蘇柏說。

燕臨澤一愣。

倒是殷俊脫口問道:“藥人是什麽?”

“這位想必是被各種藥劑反複試驗長大,身上藏有很多毒的那種藥人。”陸挽雙從後門進來,将他打量一番,道,“原來莊槿真的煉了個藥人。”

蘇柏不由擡眼多看了這位白衣女子一眼:“你知道我主人?”

陸挽雙淡淡道:“我是藥王谷的人,硬要說起來,她還是大我好幾屆的師姐。”

蘇柏點頭:“不錯,我是她煉的藥人。”

燕臨澤拍案道:“我管你是什麽人!殺了我姐姐,我就一定要讓你償命!”

陸挽雙擡手在他面前攔了一下:“莫激動,事情還是要問清楚。”

“我是莊槿煉的藥人,最初幾年,她确實在我身上試過很多種□□,後來她心軟了,不願意再那樣對我,便尋了各種珍稀藥草為我調理身子,只是很遺憾,總有一些毒素是去不掉的。”他悶聲咳了咳,“那些毒素長年累月地積下來,也會變化,而她只能摸索着嘗試解藥,也許能治好我一些毛病,也許會讓我生出其他一些毛病。我身體好了些,可是我又得了幻症。起初我只是會神志不清,出現幻覺——這是莊槿告訴我的——後來她給我喝了許多藥,我的幻症就不怎麽發作了。”

陸挽雙拉起他的手,按了按脈搏,又細細看了看他的氣色,道:“她沒有做到。”

“是,她沒有做到。”蘇柏苦澀道,“我時常會做一些噩夢,噩夢裏很血腥,但醒來卻不太能記得,我沒有太放在心上。直到今天,我才知道那些不是噩夢,是真的發生過的事情。”他低聲喃喃,“我殺過很多人,你姐姐……是最後一個。”

燕臨澤終于還是沒有忍住,眼淚奪眶而出,他對着蘇柏的胸口重重一踢,将他踢翻在地,大叫道:“你有幻症又如何!你就是殺了我姐姐!你是兇手!”

他渾身都在顫抖。

刀烈春默默把蘇柏扶起來。

蘇柏喘了喘,道:“所以我今天來了,不為別的,殺人償命,我只求一死。”

燕臨澤大喝一聲,就要去掐他的喉嚨。

“且慢!”陸挽雙再次攔住他。

燕臨澤的眼淚滴滴答答落到她的衣袖上,他憤怒道:“你又幹什麽!”

陸挽雙急促地問蘇柏:“莊槿在哪裏?她怎麽可能放任自己的藥人偷偷跑出來?”

燕臨澤滞了滞。

對,沒有莊槿。

難道蘇柏只是個魚餌?

蘇柏擦了擦唇角溢出的血跡,啞着嗓子道:“你們不要多想,我是自己偷偷跑出來的。沒有任何陰謀。”

陸挽雙瞥了刀烈春一眼,又道:“你來求死,焉知莊槿不會為你報仇?”

刀烈春終于開口:“莊槿不會來的。”

蘇柏不由朝刀烈春看了一眼。

刀烈春沒有回應他,只道:“莊槿被下了安神藥,又遠在別處,她只會以為藥人失蹤,怎麽可能想得到是他來找你們。”

莊槿?被下安神藥?

陸挽雙覺得有點可笑。

她說:“至今都不知道這位姑娘是誰?”

刀烈春道:“你是莊槿的師妹?”

陸挽雙挑了挑眉:“從前是,不過不熟。”

“借一步說話。”

陸挽雙跟着刀烈春走到角落裏。

刀烈春低聲道:“你應該知道莊槿是個什麽性格的人。”

“略有了解。”

“藥人求我帶他偷偷過來,他以為瞞過了莊槿,可是那不過是莊槿選擇了放手。”

莊槿根本就沒有睡着。

她親手制成的安神藥,自己怎麽會發覺不了。

而蘇柏背對着她,又不懂武功,怎麽能發現火光旁她的身子愈繃愈緊。

她既然當時放了手,之後便不會再追。

陸挽雙心下了然,又同她低語幾句,忽然問道:“沈樊成今日和莊槿交手了?”

刀烈春一頓:“你如何知道?”

“因為他被我救回來了。”陸挽雙平靜地回答。

刀烈春的心裏……松了口氣。

“是。他找莊槿去尋仇,被藥人聽見了,藥人才明白了一切。”

陸挽雙點頭:“最後一個問題。”

刀烈春看着她。

“這整件事情,與你有什麽關系?”

刀烈春怔然片刻,垂下眼。

她……是個什麽角色呢?

她什麽角色也不是。

陸挽雙看她不回答,仿佛知道了她在想什麽,看了她一眼,擡腳離開了。

蘇柏垂了頭,道:“請殺了我吧。”

燕臨澤大叫一聲,掐住了他的脖子,須臾又松開手,從廚房拿了把細長的刀來,暴吼道:“今日我便要在姐姐面前讓你血債血償!”

他朝蘇柏沖去,蘇柏一動不動。

刀尖刺破他胸前的衣裳,忽而停住。

蘇柏詫異擡頭。

就看見面前的少年眼圈紅紅,淚流不止:“我問你,我姐姐可有……說過什麽話?”

蘇柏抿了抿唇,仔細地回憶了一下。

他并不能記得很多。

他只是好像忽然變得很狂躁,沖進狹窄的廚房。那輕微的切肉聲在他耳中被無限放大,他覺得自己受到了冒犯,奪過女子手裏的菜刀,直直地捅了下去。

世界變得很紅……很紅……

那嘈雜的切肉聲消失了,耳邊一片寂靜。

那個女子倒了下去,像一片羽毛,沒有聲音。

蘇柏忽然不敢直視燕臨澤,只能低聲道:“她……沒有說什麽。”

燕臨澤握刀的手在發抖。

“答應我,阿澤,做個好人,不要做壞人……”

“以後你一個人也、也要勇敢,要堅強,要做個好人,不要因為仇恨……就去做壞事,走上歧途。”

“阿澤,阿澤……”

燕臨澤痛苦地吼叫一聲,尖刀深深地紮進了蘇柏的胸腔。

刀烈春沉默地看着。

陸挽雙也沉默地看着。

昌平捂住了眼。

殷俊不忍地挪開了視線。

後門處,從馬車上被驚醒的殷佑微靜靜地站在那裏,咬住了下唇。

這一刻,誰都是外人。

溫熱的鮮血濺到燕臨澤的下巴上,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額頭上盡是汗珠。

他松開手,倒退兩步。

那把刀仍穩穩當當地插在蘇柏的心口。

蘇柏前襟一片猩紅。

他臉色愈發慘白。

他動了動眼珠,看向那具黑沉沉的棺材。

他死在這裏,其實很好。

他微弱地呼出一口氣,身子晃了晃,仰面倒在了地上。

血沫不斷從他口中湧出,又卡在喉嚨口。

他本能地“嗬嗬”掙紮了一會兒,最終沉寂下去。

他的視野一片模糊。

他看到一個女人走了過來,在他身邊跪坐下來。

他扯了扯嘴角,微不可察地動了動口型:“阿……瑾。”

她溫暖的手掌覆蓋了上來,他心滿意足,眼角卻不可遏制地流下一滴淚。

半晌,刀烈春收回了自己的手。

蘇柏已經很安詳地睡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營養液:網瘾少年葉不修、未雨綢缪、少榮吖、洛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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