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進淩府的時候覺得曲折回繞, 簡直就像迷宮, 可出來的時候卻那麽順利,阿蓉的腦子終于有些反應的時候,已經站在了大街上。

街上行人都在匆匆往前跑, 她有些奇怪, 等到雨滴密實起來,淋濕了額前的發,她才遲鈍的發現,原來下雨了。

她不識眼前的路, 茫然的不知去何處避雨,毫無頭緒的走了一會兒,索性就不避了, 反正已經被淋濕了,無家可歸的人,沒人會心疼她。

心在鈍鈍的疼,像是挨了一記重拳, 悶得透不過氣來, 眼眶也熱辣辣的,那在臉上蜿蜒的, 已經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被命運薄待了很多年,她以為她不會那麽脆弱,無論是從前第一次離開邵家還是後來被逼婚,她也從沒哭過,可今天, 淩府這個表小姐的話,終于深深刺傷了她。

最可悲的是,她沒法反駁回去,因為李蔓兒說的都是事實,她雖救過淩臻,可淩臻也為她治了病,他們早就兩清了,是她一直不知好歹的粘着他,一次次的占他的便宜……

她在冰涼的雨水裏冷笑一聲,是在嘲笑自己,雖然一次次的告誡自己,不能肖想他,可是還是不由自主的向他靠近,所以今天叫人家當衆嘲笑,實在活該啊……

她雜亂無章的見路就走,腳步極快,晚彤起先在她後頭追,可出了淩府的大門便找不着她了,小丫頭對臨安也是人生地不熟,着急的沒有辦法,只好退回去找人,才往回走了沒多久,就見淩臻斂着眉急匆匆的走,晚彤趕緊喚,“少主,少主……”

淩臻腳步一頓,因為只在帶阿蓉回來的時候見過晚彤一回,所以還并不太認得人,晚彤趕忙自己說,“少主,我是阿蓉姐姐身邊的晚彤……”

話沒說完,聽見阿蓉的名字,淩臻急忙開口問,“她呢?”

晚彤急得搖頭,“奴婢也不知道,姐姐走的太快了,我出來就找不着她了……”實在擔心阿蓉,小姑娘哭了出來,“我們都是第一次來這裏,姐姐迷路了怎麽辦?”

淩臻緊皺着眉,吩咐跟着來的安瀾,“多派些人,趕緊去找,她應該還沒走遠。”話才說完,又特別叮囑,“別吓着她。”

安瀾明白少主這是真的着了急,趕緊下去安排人手,晚彤見狀放了放心,看來少主還是在乎阿蓉姐的,靈機一動間趕緊告狀,“少主,明明是您叫阿蓉姐來的,今天表小姐忽然來,還對姐姐說了那種話,這,這到底是什麽意思啊?”

他剛才已經聽過一回了,曉得阿蓉忽然離開,必定跟李蔓兒有關了,可他也是不知情的,好不容易把她留在臨安,他想對她好都得小心着來,現在她又負氣離開,他才是最着急的那個人!

可現在不是解釋的時候,找阿蓉要緊,他只道,“等找到她,我會解釋。”便匆匆出府。

晚彤在後頭趕緊提醒,“少主您帶上傘啊,下雨了……”

可淩臻已經一頭紮進了蒙蒙雨霧裏……

~~

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阿蓉糊裏糊塗的走,不知不覺的擡起頭,見眼前不遠處一片好大的水面,她反應過來,自己竟走到了西湖邊。

這個時節,雨水已經堪稱冰涼,冷風一吹,渾身濕透的人忍不住打冷顫,秋天的雨不輕易停,湖邊早沒了賞景的人,畫舫也不見了蹤影,茫茫天地間,只有她不知道避雨,像個傻瓜。

阿蓉當然不傻,她曉得就算不識路,沿着湖邊走,也能找到玲珑坊,可是她不想回去,今日被人當頭棒喝,她清醒了,不想再回去了。

可是該去哪兒呢?她擡頭往遠方望了望,借着朦胧的天色,依稀辨出了雷峰塔。

“雷峰塔……雷峰塔……”

她喃喃自語,忽然苦笑,實在不行,就去廟裏當個姑子吧,反正也沒有親人,塵緣好斷的很。

她就這樣沿着湖邊走,朝着雷峰塔的方向,頭一次見識到了無人的西湖,雨霧與暮色交織在一起,像一個巨大的罩子,攏住了如此慘淡的她。

忽然一聲呼喚,将渾渾噩噩的她拉了回來,她遲鈍的回頭看,見身後的雨幕裏,有一個熟悉的人,正急切的向自己跑過來。

她認清了是誰,意外的問,“阿啓……你怎麽來了?”

他将手中的傘撐到她頭上,心疼的說,“該是我問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不是叫你等等我嗎?”

本來已經無淚了,但見到他,便沒出息的控制不住自己,還好臉上還有雨水作掩護,她強撐着擠出笑來,搖頭說,“不用等了,東西叫別人轉交給你就好了。你今天那麽忙,我不該去打擾你的……”

他嘆道:“沒有打擾,今天本是我早就打算好的,我……”他望着她,緩聲道:“我總想找機會,多見你幾回。”

知道她哭了,他趕緊解釋說,“我那個表妹……一向很不懂事,所以無論她說什麽,你都不要相信……”

“阿啓……”她垂眸,打斷說,“我想離開這裏了,既然我不是這裏人,就該去別的地方找找……”

對面的人望着她,像要把她看進眼裏去,她話說到這裏,他忽然打斷道:“不要走。”

她一怔,忍不住擡眼看他,目光相觸的那一瞬,他忽然将手中傘扔掉,在她反應過來之前,張開雙臂,将她攏在了懷裏。

她吓了一跳,就這樣一下靠在他胸前,耳邊甚至能聽見怦怦心跳聲,不知是他的,還是自己的……

她趕緊伸手來推,一下卻并不能推動,她只好再試一下,他忽然将雙臂攏緊,叫她動彈不得。

她驚訝又臉紅,結巴說,“你,你放開我……”

他堅定說不,“除非你答應我,不再走了。”

她愣住沒動,緩了一會兒,嘆息道:“我有話想跟你說,你先放開我。”

他慢慢松開手,卻不準她離的太遠,只給她咫尺的距離,道,“你說。”

他俊秀的面龐就在眼前,她不太敢擡頭看,緩了緩,垂着眼眸道:“我認真想了想,其實你表妹說的很對,我是個什麽都沒有的人,從頭到尾一直在占你的便宜,從前是我臉皮太厚,現在我知道好歹了,我不該一直賴着你。當初我所做的事,遠不及你現在為我所做的萬分之一,不要再惦念什麽救命之恩,你早就報完了……”

她說完這些,目光落在他前襟,那衣料這樣名貴,她笨手繡出來的腰帶,如何配得上?

“阿蓉。”他忽然開口問,“你有沒有對我動過心?”

她怔楞擡眼,又對上他一直在看着她的目光,那裏有一泓溫柔的秋水,她要深陷在裏面了……

她忽然像中了蠱惑,不再躲避,也專注的看着他,喃喃的說,“從你在山上醒來的時候,我就很吃驚,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好看的男子?有你在山上,我一點也不寂寞,你下山的時候,我就像丢了魂,很想跟着你一起走……”

她頭一次對一個人有這樣的感覺,并不懂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動心”。

但他已經知道答案了,心間忽然脩的一疼,他曾經急匆匆的返回臨安,把她丢在山上,他當時只顧着自己的大事,怎麽沒有考慮到她的感受?

他嘆息說,“對不起,我當時考慮不周。”

她卻搖搖頭,說,“不,本來就該這樣,你是你我是我,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我不該來打擾你的。我配不上你,我什麽都沒有。還是我太自私了……”

那一張被雨淋過的臉龐,眸中也涵了一汪水,緋色薄唇輕啓,卻說出這樣一番令人心碎的話……他忽然不想再說什麽,沒有什麽能更好的證明自己的心,他低下頭去,将唇覆在了那兩片櫻唇之上,接觸的那一瞬,能明顯感覺到她又吓了一跳,他再次将她攏進懷,緊緊的擁住。

阿蓉徹底懵了,這一刻,天地間什麽都沒有,只剩下了他,她如此清楚的感覺到了他的呼吸,心跳,甚至舌尖的溫暖,她不知該如何是好,身體僵硬的厲害,他在她耳邊溫柔低語,“不要怕。”緊接着再次覆唇上去,重蹈覆轍。

他很小心,卻足夠溫柔,溫柔到叫她忘了反抗,忘了自己方才在心間打定的主意,原本要堅守的原則。她沒了力量,跟着他輾轉,直到他離開,神志才一點一點回來。

他溫柔的喚她:“阿蓉。”

她的臉燒得厲害,聽到他的聲音,睫毛微顫,終于擡眼來看他。

他認真道:“我喜歡你。所做的這一切并不僅僅是為了報恩,都是因為喜歡你。不要再說什麽配與不配,我如果在意這些,早已經成婚了,何苦要拖到現在?”

“可是,可是……”

她想說,可是喜歡又能怎麽樣呢?白蛇精還與許仙結成了夫妻,因為犯了天條,還不是永世分離?

他就像能猜到她所想一樣,沒等她說完,便道:“我說過的,如果彼此都是真心,便沒有什麽力量能叫他們分開。我們都是凡胎肉體,在一起又不觸犯天條,為什麽要分開?”

在她眼中看到了驚訝,他笑笑,又道:“不必在乎別人的看法,我跟你差不多,母親已經仙逝多年,父親歸隐山林不問世事,所以沒人能管我。”他緩了一下,看着她堅定道:“我要娶你為妻。”

她又驚了一下,一雙眸子看着他,說,“你傻了嗎?我什麽都沒有。”

他緊握着她的手,回道:“我有就夠了,放心,我養得起你。”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自嘲道:“我中了那麽蹊跷的毒,以前那麽醜,你不嫌棄我嗎?”

他微微挑了下眉,回道:“那時候我還是個瞎子呢,你怎麽不嫌棄我?”

所以,一個醜八怪,一個瞎子,聽起來還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呢,她忍不住苦笑,一張臉沾滿了雨水。

他的衣裳也濕透了,無法,只好先用手來擦去她臉上的雨珠,再去拾地上的傘,為兩人撐起。如今已是心意相通,他一手撐傘,一手再度将她攬進懷中,柔聲道:“跟我回去吧,不用再為身世難過,找不到家也沒什麽大不了,我們重新造一個。”

這是多麽動人的話語,他一下就為她描繪出了一個美好的世界。她含着淚,輕聲問,“你會後悔嗎?”

他舉起手來對天盟誓,“如有反悔,天打雷劈。”

她趕緊擡手捂住他的嘴,說,“不要亂說話。”

他笑起來,順勢親了親她的手。

細密雨絲墜落在傘上,天地間只剩沙沙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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