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到村裏已經是下午了, 安諾他們來前帶了點幹糧,中途在老鄉家裏借了點地方吃飯。
沒什麽好東西,是他們這邊最常吃的青稞面,泡到奶茶裏捏成一塊塊就是常說的糌粑。
那竹吃着糌粑,喝一口熱乎乎的酥油茶,再搭着老鄉家裏現買來的風幹牛肉,整個人就像是一下子活過來,身上很快熱了起來。
安諾不好好吃飯,一直盯着她看,那竹朝他做了個鬼臉, 他嘿嘿地笑起來,還是直勾勾盯着。
安諾跟她一樣, 是土生土長的邊藏人, 漢族。
可他五官深刻,高鼻深目, 再加上那一雙淺棕色的眸子,跟漢人的特征相差很大,特別像外國人。
大家都取笑他是洋鬼子, 總疑心他是不是被抱錯的白人小孩兒。
安諾爸爸是村子裏先富起來的那一批, 做特産生意, 随着邊藏旅游的日益火熱,他的特産超市幾乎開遍了全省。
安諾一家很早就從村裏搬去了城裏,但安諾跟那竹的聯系卻一直沒斷。
那竹跟他是校友,還是一個班的, 平時擡頭不見低頭見。等到放假,安諾回來跟他爺爺奶奶住,兩個人還是天天都玩在一塊兒。
這次是兩人分開最久的一段日子,安諾盯着那竹道:“我還以為你不回來的。”
就連她自己也沒想到回這麽快就回來,吐了吐舌頭,說:“過年了。”
村支書把牛肉都分給他們倆,笑着說:“都吃快點,一會兒早點出發。最近山上下了雪,怕再晚點路上不好走。”
兩個人低頭喝奶茶,安諾朝她挑了挑眉:“一會兒跟我說說你這幾個月都幹嘛了。”
莫拉早早就等在村子外頭了,看到車子,高興得一直向他們揮手。等見到了那竹,激動得說不出話,悄悄抹了抹眼睛。
村支書喊她上車:“走吧,莫拉,晚上去你家裏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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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拉吸着鼻子,連連點頭:“好,好,都去我們家吃飯!”
莫拉已經做好了飯菜,雞鴨魚都有,還有一些山裏的野味。鄉下家家戶戶有田,蔬菜基本上不缺,但肉類可不容易吃到。
那竹不知道莫拉是怎麽湊到的這一桌菜,心疼得在她懷裏依偎了好一會兒。
村支書并沒留下來吃飯,借口有事,開着車子突突突地走了。安諾則一點都不客氣,自己拿了碗跟筷子,坐起來跟他們一道吃飯。
安諾成績不好,高考完全是走過場,安爸爸早就給他安排好了出路,等假期一過,就把他送去了國外。
他一直在說國外念書的辛苦,又用一個個妙趣橫生的經歷誘惑着那竹,寄希望于她有一天也能出去。
“你成績這麽好,完全能公派留學,就到我那邊吧,我把一切都準備好了,你來之後肯定不會像我那麽狼狽。”
那竹根本一點都不感興趣,莫拉卻朝着安諾點頭。
她用力在安諾胳膊上掐了下:“我才不去你那兒!”
安諾疼得直抽抽:“不去就不去嘛,你又對我使用暴力!”、
飯還沒吃完,莫拉放下碗筷走出去喂羊。今天一直在忙着給那竹做飯,小羊們餓得嗷嗷叫,隔着一個曬臺都能聽得見。
那竹也扔了筷子,跟着莫拉去看她的羊,她還沒有清點,一眼就看到羊圈裏多出的兩個毛茸茸的小家夥。
這是家裏的母羊新下的仔,那竹撈過來一個抱在懷裏,小羊吓得一陣咩咩喊。
夜裏送走了安諾,祖孫兩個坐在白熾燈底下随意聊了會,莫拉在織毛衣,戴着老花鏡的眼睛眯起來,一連數了好幾次針腳。
那竹要她別操心,她不聽,速度不快但很認真地打毛線。她給她看從城裏帶來的好東西,新衣服新褲子,還有裏面帶着毛毛的皮鞋。
“不要亂花錢了,我都有。”
那竹給她戴上一頂帽子,用手眷戀地撫摸着她花白的頭發。
她覺得內心無比的寧靜下來。
山裏沒什麽娛樂,那竹家裏更是連個電視都沒有。所有人早早上床睡覺,山裏靜悄悄的維持着它曾經孤獨聳立時的樣子,只有偶爾風過呼嘯着吹過山谷的聲音。
那竹躺在床上,享受着難得的寂靜,期間掏出手機看了好幾次,信號只剩下一格,她給韓奕辰發過幾條信息,也不知道他到底收到沒有。
應該是沒有吧,她等了很久也沒等到他回信,又或者他剛剛回過了,但被擋在了大山以外,只留下一片空白伴着她入睡。
那竹第二天早上才收到他前一天的信息,她一邊刷牙一邊回複,不知道這一次要等多久才有他的消息。
那竹要做的事情很多,年前大掃除算是年俗中很重要的一項,家裏家外,連同房頂都是清掃的重點。
她借了梯子爬到上面,瓦是多年前蓋的,不經站,她只能踩在梯子上,把面前一圈草拔了,再挪着梯子走到下一處。
安諾後來也加入進來,拔草的時候不小心翻起一片瓦,下面居然埋着一只鳥蛋。
“不中用了啊。”她在旁邊看了看,這都寒冬臘月了,鐵做的蛋也孵不出鳥了。
“還放這兒吧。”安諾把瓦又給它埋起來:“鳥爸爸鳥媽媽也太粗心了。”
拔完屋檐邊的一圈草,時間都不早了,安諾又在那竹家蹭了頓晚飯,兩個人不想吃正經飯菜,在取暖用的爐子裏各扔了一個土豆。
沒過多久,甜甜糯糯的香味彌漫了整個家。
安諾用木叉子将土豆弄出來:“過兩天去鎮上買年貨,你跟不跟我一道去?”
土豆滾到地上,那竹用手擋了下,被燙得兩手趕緊搓住耳朵:“我去啊。”
安諾聲音低了些:“你還準備去看她嗎?”
她用腳尖踢了踢那燒得外面一層焦炭皮的土豆:“嗯。”
周末鎮上有集市,他們的車子剛剛開到外面一圈就被堵住了,安諾将車停在路邊上,拎着布袋子跟那竹一起走下來。
集市開到第二天,四處趕場的一些攤主們系數過來,本就不寬的街兩邊擺滿了琳琅滿目的貨品,叫賣聲此起彼伏。
安諾順着買了一路,最後在對聯攤上一幅幅看,等想起來詢問那竹意見的時候,她人早就走出這條街了。
那竹手裏提着一個裝了新衣服的紙袋子,剛剛又買了些瓜子花生水果什麽的拎另一邊,她媽媽的家離這條街不遠,走了沒幾分鐘就接近她家的院子。
她從來不敢敲正門,偷偷繞到後院想辦法找她。媽媽家裏的狗耳朵挺靈敏,從前院追到後院,沖着她狂叫。
那竹揮手趕了幾回趕不走,心想确實是個狗畜生,她上次來的時候明明還給過他骨頭。
“大黃,別喊了!”有個中年的婦人從紗門後走出來,穿着厚重的棉襖,系着圍裙,剛剛洗過東西的兩只手凍得通紅。
“媽!”那竹在後院的防盜門外喊她,小半張臉露在門上的那道縫後面。
那竹媽媽一下就認出聲音,很緊張地往屋裏看了看,确認沒人注意到她才急急忙忙開了門,從院子裏鑽出去。
那竹将手裏的紙袋遞給她。
“什麽啊?”
“給你買的衣服!”
“別亂花錢!”
“我有錢!”
“那家人對你好嗎?”
“特別好!”
“學校裏有人欺負你嗎?”
“誰敢欺負我。”
她說着挺了挺腰,把自己塑造得像個女戰士一樣。她媽媽看着直笑,片刻,又悄悄拿手摸了摸眼睛。
無意間擋開了一直垂在額頭上的劉海,下面一塊淤青看得那竹心直跳。
“他又打你了!”她要去掃開她頭發仔細看,媽媽很別扭地讓開了。
“我不小心撞的。”媽媽說。
“你怎麽每次都不小心啊。”那竹吸了吸鼻子,眼睛紅了一圈。
媽媽看着她抿了抿嘴,拿手輕輕打了下她腦袋:“我沒事。”
那竹使勁向天上看,倔強得不讓那鹹鹹的水落下來,過了會才緩過來道:“你等着,我一定來接你走。”
媽媽都笑了:“去哪兒啊?”
那竹說:“去首都!去看金山!”
屋子裏忽然有響聲,一個粗喉嚨暴躁地在喊:“人呢。”一聽就知道剛剛喝過酒,不必親眼見到,腦中也立刻是他腦滿腸肥的樣子。
媽媽就說要回去,剛剛關上門又打開來要她等一會兒。
那竹很快看到她小跑着出來,從兜裏摸出個皺巴巴的一百塊。她眼睛更算,推脫着:“媽媽,我不要。”
她已經把錢塞進她口袋裏,揮着手說:“快回去!”
那竹走到街上,剛好遇見拎着大包小包東西的安諾在找她。
他看到她臉上有淚痕,很守規矩地沒多問,那竹當然也不會告訴他,兩個人只是一路沉默地往前走。
鎮上的集市還要開到晚上。
那竹爸爸以前也是攤販,起早貪黑,四處趕場,也只能掙點買米買菜的錢。
後來莫拉得病癱倒在家裏,他沒辦法,跟着幾個同鄉去邊藏偷電纜掙快錢,誰知道剛去幾天就被逮到了,被人打得暈倒在路上。
那是一年冬天,前一晚剛剛下過雪,他就這麽活活凍死在街頭。
媽媽沒辦法,挑了東西趕場補貼家用。
一次恰好遇見了現在的丈夫,對方不買東西要買她。
她跟着那人走了,留下了給莫拉看病的錢。
安諾這時遞過來一塊糖,他方才在攤子邊上用一瓶可樂現換的。
那竹吃進嘴裏,突然就淌了一整臉的淚。安諾吓得差點跳起來,哆哆嗦嗦地問她糖裏是不是有毒。
她抹了把眼睛,忽地擡頭向着天哭。
她很是遺憾地想,剛剛都沒有抱一抱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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