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月下驚鴻照影來

燕淮黎手裏頭拿了柄鐵骨蠶絲水墨扇,矜貴地将扇頭一指,點在那少年的方向,“可是你?”将扇子收回來放在手心兒裏打了兩下,考慮了會兒接着道:“那可不行,淮安姑娘家家的,怎麽能随意收一個男子入府邸做事,不若你跟了朕罷,熬個幾載,也能混個一官半職的。”他擡起下颌,沖着後邊兒跟着的常如海的方向揚了揚,“喏,朕記得常公公也是像你這個年紀進的宮,如今已經是禦前的大總管了。”

氣氛一時靜谧,那少年被堵得愣愣說不出話,睜着雙幹淨的眼珠子就敢直視燕淮黎,衆人大氣也不敢出,燕淮安心裏暗叫不好,邊歡喜地叫了聲,“皇兄!”邊跑着下樓,樓階的木板發出“噔噔蹬蹬”的聲兒,她心頭飛速地尋思着對策,這少年運道着實不好,剛跳出吳銘的坑,又撞到燕淮黎的手上,連帶着她也跟着受累。

“皇兄這是做什麽!”燕淮安一橫眼,控訴道:“見着好看的連自己的親妹妹都忽略了!還要給他弄到宮裏去?!那皇兄此後眼裏還會有淮安這個妹妹了麽!淮安可不依!”

她膚如白玉凝脂,青絲高束似墨,眉眼輕挑微嗔,是故作的嬌憨玲珑,燕淮黎一笑,伸手點了點燕淮安的額頭,觸手細膩柔滑,不自在地狀似無事收回手,将手背在直挺的身後微一摩挲又自然放到一側“多大的人了,還這樣撒嬌。皇兄沒忽略淮安,這不是被這兒擋了眼麽!”見燕淮安面色仍有不愉,燕淮黎攤了攤手“罷了,淮安不就是心疼他麽,朕方才不過是看他口出狂言說笑幾下,怎麽,真看上了?”

燕淮安一凜,瞥了那少年兩眼嫌棄道:“就他這一副乳臭未幹的娃娃樣子皇兄就不要取笑淮安了,方才不過是看他太傻,被那吳銘欺負的底兒都不剩了幫着人數銀子才順手幫了他,”說着說着燕淮安忽然一頓,随意的眸子忽然凝住,怔了兩息才有小心翼翼地望着燕淮黎,一雙鳳眸眨了眨,“皇兄。”

“嗯?”

“吳銘是朝廷命官罷。”

“是。”

燕淮安苦着臉,小聲怯怯“方才動怒沒多想,對朝廷命官動私刑了。皇兄不會真的按照律法罰淮安罷。”

燕淮黎瞅着燕淮安皺成一團的臉沒忍住樂了一聲,被那雙水汪汪的眼睛一瞅心中的不快幾乎都要被瞅沒了,遂舒展了眉頭,伸手輕輕替燕淮安撫平了臉,悠然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燕淮安鳳眼圓睜,十分不敢置信燕淮黎這樣對她,又聽燕淮黎續道:“可淮安非王子。而是朕最疼寵的,淩駕于王者之上,自然不必了。”語氣又忽然肅然“不過下次,亦不可如此任性妄為了。”

燕淮安一樂,鳳眼彎彎,“多謝皇兄。”

燕淮黎笑着又将目光鎖在了一旁跪着的人的身上,“那這少年?”

燕淮安順着燕淮黎的目光望着望到一張不通世事的臉,心裏急地如在熱鍋上蹦噠的螞蚱,面上卻不在意般向四周瞥了瞥,恰好瞥到方才燕淮黎一進來就在一旁恭恭順順跪下的周全兒,頓時指着周全兒福至心靈向那少年道:“你說要以身相抵本宮是萬萬不會要的,不過本宮素來愛聽戲,左右你們母子也是剛來燕京沒什麽定下來的落腳地,不如就在這廣德樓待下罷。好好學上兩出給本宮偶爾唱上一唱,也算是報了。”少年還欲說什麽,不用聽看那情态就知曉不是什麽好的,燕淮安忙大聲截道:“周全兒!”

那邊兒低低“哎”了聲,“本宮這可就把人交給你了,你可得給本宮培養成才,讓本宮賠了本,本宮拆了你這廣德樓!”

“是!”

燕淮黎在一旁笑而不語,燕淮安看不透他的心思,她餘光望見少年若有所思的臉,人事她是替這少年盡了,能不能活下來,能不能好好地活下來,就是他的命了。

“皇兄,既然沒事兒了咱們就上去罷,眉雪還在上邊兒呢,你看”燕淮安笑着用手指晃了一周規規矩矩跪着的,“你在這兒站着太耽誤人生意了。”

燕淮黎無奈一嘆,“好。”

天底下能說他這個皇帝耽誤別人生意的也就這獨一份兒了。

上了十二層樓階,燕淮安輕車熟路推開門,李眉雪正在裏邊兒靜靜喝茶,聽見門的響動往這邊兒一望,她放下茶杯露出個溫婉的笑,“回來啦。”

“嗯,回來的不單單有淮安,眉雪姐姐你看這是誰?”

燕淮安又走了兩步,燕淮黎跟在她後邊不緊不慢地進來,李眉雪連忙起座,沖燕淮黎福了福身子,“見過皇上。”

“免禮。”

燕淮黎揮了揮手,“坐吧,既然出來了,就不要講那些虛禮。”

“是,謝皇上。”

三人落座,場面莫名尴尬。從前燕淮黎從未與李眉雪同室共處過,這冷不丁一湊在一起,不知曉這兩個個性悶的感覺怎麽樣,燕淮安覺得屋裏委實有些憋屈,便站起來開了門窗通風,又給三人各自添了茶水,無話找話道:“還有大約半刻鐘今兒的大戲便要開始了,聽說是新興的名角兒,行名花容兒,長得沉魚落雁,最善反串,她的戲都新,看起來很有滋味。”燕淮安說得渴了咂了口茶,旁邊兒的兩人只沖她點頭一笑。

默默喝了好幾杯的茶,底下突然傳來幾點鼓聲,伴着鑼聲二胡,好戲開場。二樓的屋子裏,屬燕淮安這一間的視野最好,門一開,一樓的戲臺子那邊兒盡收眼底。今兒戲臺底下一個人也無,想是吳全兒這個會辦事的清了場,燕淮安拿起茶杯又想喝一口忍了忍又放下,方才喝的多了些。

紅色厚重的簾幕随着鼓點徐徐拉開,一個英姿飒爽的少年将軍扮相的人物踱着方步上場,她應當就是那個花容兒了,一身兒雪白的铠甲被她穿的該有的都有,又比尋常多了份女兒家的窈窕,她劍眉一揚,沖後邊兒開腔唱道:“情絲非我願,何敢問蒼天,鐵心所向路,塞北孤雁寒。哪想到,出了個軍師季禮,繞亂我心田!哎呀呀!亂我心田!”

燕淮安眉頭一挑,果然新,這戲連她都沒聽過。

這時從另一邊兒又出來個青衫男子,長得也是端正清秀,“将軍呀!城門又被偷襲了!”

“快!快!快!”

聽過了咿咿呀呀的半場戲中場的時候,天色已漸漸昏暗,樓裏邊兒不知道什麽時候悄然亮了亮堂的高燈,燕淮安回過神兒沖兩旁一望,屋子裏的燈也亮了,比外邊兒能溫黃些,燈下看美人,美人染疲态。燕淮黎還好,李眉雪很明顯地精神不振,連眼神都直愣愣地,困倦之意分明地落在眼角眉梢。

“眉雪姐姐?”

“嗯?”李眉雪晃了晃頭笑了笑,迷離的眸子清醒了些。燕淮安回頭沖燕淮黎笑道:“如今也不早了,不如咱們便散了罷。”

燕淮黎顯然是不願的,抿着唇,“也好。”

将李眉雪安然無恙送回李府裏又寒暄幾句,燕淮安才慢悠悠地晃回了府,府門給她留着,燈火通明,陳暮正帶着人候在門前,大紅的燈籠的光紅彤彤地灑在下面,映得人暖洋洋的,燕淮安沖陳暮一笑“回府。”

梳洗罷,燕淮安着睡袍仍清醒的很,擡頭一望月色,白若玉盤,印在黑漆漆的夜色裏,格外的清亮溫潤。躊躇一下也不想回屋子,吩咐着在湖邊兒的亭子裏又添了幾顆亮堂的珠子和一壺好酒,又讓人下去了。

她往嘴裏倒了一口酒,辛辣與綿軟奇異地混合,腦海裏滾滾過着一些雜亂無章的事。她想起今兒聽的戲文裏那個女扮男裝的清冷将軍,又想起那個青衫師爺,在攝政王府前邊兒那兩人的身影沒由得就映在了她的眼前。她又想着許多事,從兒時的錦衣玉食無上榮寵,到一朝落魄受盡欺淩,再到如今,人影一個個潮水般來了又退,最後只剩下一個人,那人總愛一身明黃的袍子,外表溫和又端莊,實則內裏比誰都陰暗。

那人沖她盈盈一笑,踏月而來。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耀秋菊,華茂春松。輕雲蔽月,流風回雪,他一身月白的長袍廣袖,繡着銀色的流雲暗紋在乳白的光下隐約似着光,桃花眼裏盛着潋滟的粼光,在她眼前落定。

“淮安”

她微勾唇,又向口裏灌了口酒,揚眉,“皇兄怎麽這個時辰來淮安這裏了?聽了一天的戲,折子批完了?”

燕淮黎眉眼開展,淺笑道:“那些折子怎麽比得上淮安?”燕淮安仔細一看,見他那神情中竟似又癡态,起身離近了一瞅瞅不出什麽端倪,卻聞到一股子清冽酒香。他低下頭,沖燕淮安又一笑,“還是這件衣裳好使,我早便知曉,淮安喜歡幹淨的,卻偏偏不總愛穿這個顏色,被那個溫玥得了便宜。淮安,你說。”

他緩緩靠近燕淮安,幾乎要貼上鼻尖,黑潤的眸子裏藏着一潭子波濤洶湧的水,映着燕淮安的臉,“你更歡喜溫玥,還是更歡喜皇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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