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

為了避免出現“逢人就被問脖子上那倆印子是怎麽回事”這樣的慘劇, 一連兩日顧春都沒敢再出門, 只用簡單的鳥語哨向白日裏在藥廬當值的幾個師弟師妹們傳了信, 告知他們葉行絡不在,自己近日要忙着寫稿顧不上藥廬,讓師弟妹們每日黃昏離開時,記得先将曬着的藥草收進屋, 以免被雨淋壞了。

葉行絡去宜陽還沒回來,顧春獨自在家也不用偷偷摸摸,接連在家悶頭寫了兩日的稿, 可謂心無旁骛。

出乎意料的是, 這兩日李崇琰居然也并未來擾她。她雖心中生出些許古怪的詫異,但更多的其實是松了一口氣。

對于李崇琰, 她的打算就是能拖一日是一日,拖到兩年後他離開團山就萬事大吉。

反正,她不會離開, 他也不會留下, 最終的結果也不過是一別兩寬,各自歡喜。

這世間, 哪有那樣多的念念不忘,哪有那樣多的非誰不可。

這天她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晃晃悠悠下樓梳洗過後,正要做飯吃,江瑤卻興高采烈地吆喝着敲了她家門。

前些日子她跟着衛钊走的陸路跑遂州,而江瑤押船走水路跑了趟原州, 這一來二去的算下來,她與江瑤已有兩個多月沒見面了。

乍聽到江瑤在外喊門的聲音,顧春很是歡喜地出了廚房,快步繞過中庭影壁去開了門。

“……阿瑤你搞什麽?”

門外可不單只有江瑤,她身後還有兩名江家子弟……擡了好大一筐子肉。

江瑤嘿嘿一笑,親熱地搭上她肩就往裏走,那兩名江家子弟無須指示,自覺地将那筐子肉往屋裏擡。

江瑤邊走邊道:“林哥說你答應給他做肉幹吃,又老是拖着不做,索性叫我幫他買了肉直接擡到你家來,這下你不做也得做了。”

本寨不大養家畜,日常的肉食大多都是在山下屏城買回來的。

“一說到吃喝玩樂他就清醒又機靈呢,”顧春笑翻了個白眼,“诶,不對啊,就算我給他做肉幹吃,十斤二十斤的肉也就夠了,你們擡這麽一大筐子……怕一百斤都打不住吧?”

在堂前蔭涼又通風之處将那筐子肉放下後,其中一名江家的少年哈哈大笑:“阿瑤說,反正你也要做給林哥吃,索性她也搭個方便蹭上二十斤。我一想,既然這樣,不如我也蹭個十斤……”

見顧春目瞪口呆,兩名江家少年笑得更歡實了,另一位也接着道,“我想着,既然他都蹭了,于是我也蹭個十五斤。反正咱們站着說話不腰疼,你做十斤也是做,做一百斤也是做,是吧?”

這話可把顧春給氣笑了,順手抽出那根擡了肉筐子的扁擔作勢要打人。“叫你們站着說話不腰疼!把你們打扁了挂起來再做兩百斤好不好?”

江瑤笑嘻嘻将她攔住,示意那兩名少年趕緊開溜。

“吶吶吶,別氣別氣,我這不是特地來給你打下手了麽,多有誠意呀,”江瑤畢竟自幼習武,要制住顧春自是很容易的,“你算算,司鳳林二十斤,我二十斤,山子十斤,阿峰十五斤……剩下的就犒勞你啦!”

“算你們還有點良心,”顧春笑哼一聲,将手中的扁擔放下,“我中午還沒吃飯呢。”

江瑤立刻讨好地笑道:“來來來,江家少主親自給你做飯,想吃啥?”

“吃、人!”

笑鬧間,江瑤便跟着她在地窖裏取了點菜,就着才拿來的肉簡單炒了兩樣,這就将午飯給打發過了。

飯畢,兩人又一起将那些肉割成長條,整整齊齊挂在堂屋外的檐下通風。

畢竟兩個多月沒見,此時兩人手上雖各自忙活着,嘴裏也沒閑片刻。

江瑤踩在梯子上接過她遞來的長肉條往檐下挂,笑道:“你是不知道,钊哥托人帶話回來說你跟着他跑遂州去玩兒,葉叔都怔住了。”

那時江瑤跟的第二隊船還沒裝滿貨,是以她的船隊是在衛钊的商隊出發好幾日後才啓程的。

“你騙人的吧,”顧春啧啧舌,皺着鼻子拿小麻繩又穿了一條肉遞給她,“我又不是沒跟着你們跑出去玩過,師父才不會過問。”

葉遜對待自家名下的孩子,無論是葉盛淮、葉行絡,還是顧春或濟世堂的其他大小弟子,大都是散養野放的。在他看來,只要孩子們品行端正別學壞,大事上不出差錯,偶爾貪玩是不必約束的。

“哎你家這梯子怎麽老晃啊,”江瑤穩了穩搖搖欲墜的身形,接着道,“那可不同的。往常你偶爾跟着我們出去玩,最遠也就到宜陽,這次悶不啃聲跑回中原,葉叔指定是怕你故地重游要觸景傷情。”

顧春不以為意地笑笑:“我如今到中原不能叫‘回’,我可是團山葉家的顧春。”

何況她的出生地在原州,她随衛钊去的是遂州,八竿子還打不着呢,沒什麽好觸景傷情的。

将那些肉都挂起來後,江瑤膽大地直接從梯子最高處蹦下地,看得顧春心驚膽戰,生怕她摔斷腿。

面對她的驚懼,江瑤只是得意地站直身,潇灑地甩了甩頭,就笑着去井邊打了些水來,招呼她一同洗手。

“接着又怎麽弄?不是還得腌一腌嗎?”

顧春甩甩手上的水漬:“嗯,咱們得去山上弄些草果葉和花椒葉回來。天熱了,我怕那些肉捂在那裏要壞,先挂起來透着風,待會兒回來把料碼好了再取下來腌。”

江瑤叉腰扶額:“吃個肉幹這麽麻煩啊?這時節草果和花椒都結籽兒,你竟連它的葉子也不放過!”

本寨的人對吃食通常都只講究個不難吃、管飽、方便,只有顧春這個大閑人才會做一些工序頗繁瑣的吃食。

這或許同顧春九歲之前在原州的生活有關。

那些她偶爾心血來潮時憑記憶試着做出來的食物,雖未必多精致,卻是她孩提時代對食物最初的記憶。

那些食物,是幼小的顧春在父親、母親、奶娘、侍女一衆人等溫柔嬌寵的懷抱中,曾無數次被軟語溫言哄着,一點點嘗進口中的味道。

那是她珍藏在心裏的,與後來在團山完全不同的,另一段童年的味道。

那是再也回不去的歲月,裏頭有她再也見不到的人。

“所以啊,叫你們站着說話不腰疼,”顧春搖搖頭抹去心中突如其來的百感交集,笑着将指尖殘餘的水漬往她臉上猛甩,“你當我揮揮衣袖就有得吃啊?一百斤……你們可真想得出來,生怕我累不死是怎麽的?”

團山的油葉花椒耐旱、喜陽光,因此多長在地勢較高的東山;而草果喜蔭蔽、潮濕、溫涼、土壤肥沃疏松的環境,自然更易生在常年有山泉流水的西山山凹處。

想着為湊齊這兩味香料,還得從東山到西山跑個通透,江瑤連忙替顧春拿了小藥籃,催着她趕緊出門。

****

待到顧春與江瑤采好所需那兩味香料葉子回來,用大石臼細細杵成漿汁,再碼好所有料将那一百斤肉條全給腌上挂好後,天都黑了。

這通忙活下來,莫說一向懶怠的顧春,就連習武出身的江瑤都叫苦連天,“早知道這麽麻煩,我就不貪嘴了……不行,我得回家躺着,晚飯也不吃了……比扛了八百包茶都累。”

有氣無力的顧春也沒力氣說她,手腳發軟地扒着牆将她送到門口,目送着她離開。

說是目送,其實顧春在黑夜裏視物是不大清晰的。此時天幕墨黑,江瑤才走出沒多遠她就瞧不見了。

不過她累到腦子有些木,有氣無力地打了個呵欠後,仍舊沒骨頭似的整個人耷拉在門邊,渙散的目光怔怔向着江瑤離去的方向。

“有那麽依依不舍麽?”一片墨黑中傳來李崇琰悶悶的聲音。

顧春驚了驚,還沒想好自己該做什麽,人已經到她面前了。于是只得讪讪地勉強站直,“我只是累了,趴門上歇會兒。”

黑暗中她瞧不清李崇琰的神情,只聽他像是笑了,“沒聽過有誰累了是趴門上歇的。”

“我也想回榻上歇啊,這腿邁不動我……”

她小聲的嘀咕到一半,整個人騰空打橫落進了一個懷抱,吓得她都忘了原本要說什麽。

李崇琰抱着她邁過門檻,一順腳将門掩了,輕車熟路般抱了她往閣樓上去。

黑暗中顧春感覺自己心跳如擂鼓,說話都有些抖:“說好的你不能仗着身手好就半夜爬我家窗戶。”

“第一,眼下還不是半夜……”忍俊不禁的笑音在模糊的夜色中聽來,竟有一絲羞澀的纏綿之意。

将她輕柔地放到榻上之後,李崇琰轉身去窗前角落的燭臺上尋火折子,“第二,爺今天可是走大門進來的。”

喲喲喲,怎麽沒把你得意死?

沒奈何的顧春在榻上窩成蝦米狀,光聽聲音都能想得出他眉飛色舞的模樣,便在心中翻了八百十個白眼送他。

燭火乍亮,果然見李崇琰笑得一臉得意,且非常自覺地轉身過來就坐在了榻邊。

“誰請你坐這兒了……”這過于親密又熟稔的姿态使顧春有些羞赧,卻實在沒什麽力氣,擡起手來朝他撐在榻沿的臂上打了一下,卻因有氣無力而顯得像摸了他一把似的。

待她的手軟綿綿垂落之際,李崇琰順勢就給握在了掌心,于盈盈燭光中挑眉一笑。

“我沒要做什麽,”感受到掌心裏那點微不足道的掙紮,李崇琰含笑安撫,又問道,“你又做什麽去了,累成這樣?”

“上山采香料……做肉幹……”顧春含糊應了,忽然想起自己此刻定是累得灰頭土臉,立刻扭頭将自己埋在枕頭裏。

不知為何,忽然不樂意讓他瞧見自己狼狽的模樣。

李崇琰并不明白她這突然生出的小女兒心思,只是好笑地伸手将她腦袋扳正:“憋死了算誰的?”

顧春用僅有的力氣與他抗衡半晌,想要重新将臉藏起來,卻最終無果,只好自暴自棄地擡起左臂的衣袖蓋住半張小臉。

“你別看……難看死了……”

明明只是嬌嬌甜甜的一句無力輕嚷,落在有心人耳中,卻好似撥動人心的情話。

李崇琰黑眸中湧起欣喜的光華,将掌心中姑娘那溫軟的小手握得更緊些,“很好看的。什麽樣都好看。”

說着,輕輕将她蓋在面上的那只手挪開,與她四目相接。

他記得,祭茶神那日,有個紅衣的小小姑娘對她說,“春兒你今天可好看了”,那時她可是很高興地對那小小姑娘說過——

我就喜歡你這種嘴甜的家夥。

這句話,他也想要。

若她實在累得不想多說,掐頭去尾給他其中四個字就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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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晉江這幾天真是抽搐到不行,我發個更新都跟後臺鬥争了十幾分鐘,擦淚。

不廢話了,感謝大家~咱們評論區會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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