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尊寵日隆（9）

椒房殿的後院子裏有一處美麗的景致，正值深秋，落葉紛紛，置身其中，讓人感受到的不是憂傷而是浪漫。

陳後與楚服自小分別，今日再見猶如經過了一場生離死別。

陳後要楚服陪自己散散心，楚服已經換下了她的那身楚地的衣服，穿着宮女的衣服，看起來俨然是一個初初進漢宮的宮女。

陳後拉着楚服的手，兩人沿着一池荷花池走着，荷花已衰敗了，有幾個宮人撐着竹筏子清理池水。她們站在一邊，看了一會兒，忍不住敘說着這些年來因分別而荒廢了的日子。

陳後指着不遠處的一棵不到五尺高的小樹，說道：“咱倆在一起玩的時候，我還沒有它高呢。”

楚服笑了出來，說道：“當年，我也是這麽高。”

陳後點了點頭，看着因風吹而紛紛落下的黃葉，她目光放空，好像陷入了過去的回憶裏：“是啊，自從我跟着母親來到長安，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啊！有時候，我恨不得脫下這身皇後的冕服，立刻去楚地找你！”

“不過，小女能再次看見你，發現娘娘變了好多。”楚服說道。

“誰又能一成不變呢？”陳後看着楚服說道，“不過是變好或者是變壞罷了。”

“娘娘……”楚服叫道。

“叫我阿嬌，還和小時候一樣。”陳後握着楚服的手。

“阿嬌……”楚服無奈地搖了搖頭。

陳後收斂起倨傲的神色，有些黯然神傷：“楚服，你知道嗎？有人曾經在我耳邊說要‘金屋藏嬌’……”

楚服點了點頭：“陛下金屋藏嬌的故事早已傳遍了天下。”

“可是……”陳後的眼睛裏流出了淚水，“言猶在耳，那人卻早已不知道把我忘到了什麽地方……”

“太主總是想給你最好的。那年，劉榮被先帝封為太子，你又恰好快到及笄之年，太主便遣媒人莽莽撞撞地去向劉榮提親，可是栗姬不肯，還自作聰明地羞辱了媒人，後來太主見先帝有意改立今上為太子，便又将你許給了他。”楚服說道，“如今看來，娘娘嫁給陛下乃是一個錯誤。”

過去之事猶如還在眼前，但也只能回味了。

“錯誤不錯誤，已經由不得我去想了。”陳後不屑一顧地說道，“他能坐上皇位，有我母親的功勞，誰都不能威脅到我的皇後之位，誰敢，我就讓她去死！”

楚服望着陳後漸行漸遠的背影，看着她穿着的皇後的禮服，她已經明白了，她早已不是那個從小與她一起玩耍的陳阿嬌了，不再是那個小女孩了，小女孩時候的她雖充滿了優越感，說不上善良，但總不會随便說出讓人去死的話。這漢宮中的生活，已然讓她活成了一個惡魔了嗎？

小女孩變惡魔。

楚服的後背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然而，她一點也不後悔來到這宮中陪伴她。她想自己和陳後應該是一類人，她們都是為了目标而不惜放棄一切的人，陳後放棄善良，而她放棄可自由。

見到陳後到來，蘭林殿的宮人們都吓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伸手攔着說道：“請……請……請回……”

“大膽！”楚服先替陳後開口了，她很明白自己現在是宮女的身份。

陳後笑了笑，問那宮人：“你是新來的，大概不知道我是誰吧？”

那宮人：“您是皇後娘娘。”

“還不讓我進去？”陳後輕蔑地看了她一眼。

楚服也道：“讓開，快讓開！”

那宮人仍攔着不動，她低着頭，不敢看陳後的眼睛，十分為難地說道：“陛下有旨，一律不許放椒房殿的人進來！”

“什麽叫不許放椒房殿的人進來！”陳後哼了一聲。

“別為難奴婢了。”那宮人跪着不動，只仍低着頭說道，“娘娘……娘娘還是請回吧！”

“滾下去，別擋着我來看衛夫人。哼……”陳後冷冰冰地說道。

宮人不為所動，而且從那殿中走出了更多的宮人。

“賤人！”陳後惡狠狠地罵了一句，眼睛卻一直盯着蘭林殿的大門，不知道是在罵那宮人，還是在罵那蘭林殿裏住着的人。

陳後吃了閉門羹，無奈之下，只好回去。她轉身準備回去的時候，恰好看見了正提着食盒的倚華，想到倚華的背叛，不禁氣不打一處來。

陳後重新轉過身來，同那宮人道：“人不進去，東西總算能進去吧！”

宮人們相互看了一眼，劉徹只說椒房殿的人不能進，關于東西，倒是沒有這樣的吩咐，況且，她們剛剛已經惹怒了陳後，如今再要拒絕，恐怕陳後會硬闖進去，或者尋個釁打發了她們也未可知。

宮人們思量了一會兒，終是點了點頭。

陳後說道：“倚華，去把食盒送到那位姐姐的手裏吧。”

倚華輕輕地諾了一聲，提着食盒就要走過去，待經過陳後的身邊的時候，不想陳後忽然變了臉，接着，她就被陳後突如其來伸出來的一只腳給絆倒了。

倚華撲倒在地上，額頭磕在臺階上，一時間血不住地往外流。她的食盒被摔在了地上，裏面的各色糕點湯水滾了一地，碎了一地。

陳後不顧皇後的威儀，上前就在倚華的身上踹了一腳。

“娘娘，明明是你的……”倚華趴在地上，想為自己辯駁，但看見陳後瞪着自己的眼睛，張了張嘴，就不敢往下去說了。

“什麽你啊我的。”陳後指着她，“你是奴婢，我是皇後，楚服，你去給我掌嘴！”

楚服應了一聲，摩拳擦掌地向倚華走去。

倚華看着慢慢欺上來的楚服，不禁驚恐地往後退。

“娘娘，饒了我……”倚華叫道，接着後面的話都被慘叫聲取而代之了。

宮人們看着倚華的慘狀，個個吓得噤若寒蟬，都想上前去替倚華求情，但是誰也沒有開口。

“皇後娘娘。”子夫從臺階上走了下來，風姿翩翩，她很有禮地拜見陳後。

陳後沒有想到子夫會從蘭林殿出來，而且會來拜見她。她眼見着她挺着已經很明顯了的肚子，那肚子，她魂牽過，夢萦過，她多希望有一天那是自己的肚子。她看着子夫從臺階上走下來，袅袅婷婷地來到她的面前，她不卑不吭地向她行禮，一舉一動間，皆是大家的風範。

從子夫入宮以來，這是陳後第一次看見她，起初，她是不屑于見她，後來，是劉徹不允許她見她。

柔媚，這是一種莫可名狀的姿态，它讓劉徹這樣的男人着迷，讓陳後這樣的自鳴華貴而不願纡尊降貴的女子心生嫉妒。

怪不得，劉徹在平陽公主府中獨獨看中了她。

陳後乍一見子夫，随着驚豔之感的消失，取而代之的便是嫉妒。

陳後妒過中燒。

子夫心中明白，她素有聽聞陳後的脾性以及她做下來的那些公案。可是，為了劉徹所給她的感動，為了報答劉徹對她的恩情，她願意去嘗試，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機會，她也願意去寬容。

子夫含笑說道：“我不知道皇後娘娘來了，有失遠迎。娘娘恕罪！”

陳後半天沒有說話，站在原地，上上下下打量着子夫。

于是，子夫低下了頭，不去看她。

“你就是衛子夫？”陳後終于擡起眼皮，冷冷地問道。

她的語氣裏仍然帶着不知道從哪來的倨傲。

子夫謙恭地點了點頭。

陳後見子夫仍然那麽恭順地點頭，嘴角顯出微微的笑意。

陳後說道：“你弟弟的……事……”她本不情不願的，一方面讓子夫接受自己的要求，一方面又不想在這個出身比自己低的人失了自己的臉面，一時間，話到嘴邊，陳後竟不知道該如何出口。

“我弟弟已經沒事了，謝皇後娘娘關心。”子夫說道。

“那……”

“既然沒事，那麽還有什麽事？”子夫說道，“沒事了。”

“你……”陳後不可思議地看着子夫，她不相信世上會有這樣的女子。

——因為陳後從來就不明白，世界上會有為了男子的恩情而情願寬容傷害過自己的人。

子夫擡眼看了看跌倒在地上的倚華，行了一禮，說道:“不知道皇後娘娘為何打她？”她的聲音清脆如出谷黃莺，另人聽來是一種音樂般的享受。

楚服上前說道：“娘娘送糕點給衛夫人，這丫頭居然打翻了它，夫人瞧瞧，難道不該打嗎？”

“娘娘恕罪！”倚華連忙道。

“恕什麽罪？”陳後瞪了她一眼，“又不是送糕點給陛下，慌慌張張的幹什麽？沒出息的東西。”

子夫知道自己不該多管閑事，但是實在是忍不住說道：“您是皇後娘娘，母儀天下，她才是一個五六雖的小女孩，不懂事，做錯了事，慢慢去教就行了，何必如此打她？”

“她是個小賤人！”陳後不加掩飾地又罵了一句，喘着粗氣看着子夫說道，“這個賤人不僅不會做事，還手腳不幹淨。衛夫人不要小看了小孩子偷竊這種事，小時候偷吃東西不算什麽，到大了豈不是會去偷男人？”

聽見陳後說出這番話，如此粗俗，子夫甚至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麽樣的表情去接陳後的話，她發現出身貴族的陳後出言竟比得上民間中那最令人無言以對的潑婦。

陳後看着不說話的子夫，意有所旨地說道：“你別誤會，我只是由此發出的感慨而已。”她冷下臉來，看着子夫。

“皇後娘娘。”子夫開口道，“您若是不喜歡她，就把她送給我吧，我身邊正缺少一個體貼的宮女。”

“她不過是個廢物。”陳後說道，“若是衛夫人真想要一個可心的宮女，我會回去好好給你選一個送來。”

子夫笑道：“不必麻煩了，我看這一個就很好。”

陳後想了想，她今日來是有求于人，不能撕破了臉。她瞪了倚華一眼，呵斥道：“有人要你，還不滾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