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陷阱!陷阱!

他話一出口,朱德皓就張着嘴愣住了,頓了頓才開口:“你們——認識?”

素羽不說話,衛修儀已經替他回答了:“素羽在到宋國來之前,曾在齊都宜陽小住了半年,那時我便識得素羽兄,真是三生有幸!想不到這麽多年未見,在下已經長大成人,素羽兄卻風華依舊,真是羨煞旁人!”

素羽這才微低了頭:“衛公子擡愛,素羽惶恐。”

衛修儀“啪”的一聲合了手中的扇子:“你惶恐?呵,你要是知道什麽叫惶恐,我還用的着親自跑來聽琴?痛快點罷,彈琴去!”

素羽點點頭,伸手做個“請”的動作:“二位樓上請。”

衛修儀也不跟他客氣,撩起袍子走在前面上了樓。朱德皓跟在他後面上去了,素羽回頭對我們使了個眼色,

聽這人的口氣,像是真的和素羽深交多年似的,總之沒有我想象中那樣端着架子。倒是素羽,平時連皇太子的面子都不給,居然對衛修儀這麽客氣,恐怕不單只是因為衛修儀是齊國皇後的緣故。

也許他們不只是認識那麽簡單。

但是剛才素羽說,要讓蘇青溪和太子他們滿意……蘇青溪一定恨不得衛修儀快快死掉,可是素羽明擺着不打算要衛修儀的命。話說他究竟想怎麽樣啊——

我時不時瞟一眼素羽的衣袖,真恨不得現在就沖上去,把那瓶藥水搶過來,然後把衛修儀按倒在地上灌他喝下去!

——然後再主動認罪說我跟衛修儀有仇,與別人無關好了。唉,人類的身體用來做事真是不方便。假如我現在還是貍貓的身體,潛到衛修儀的住處去,把那藥水放到他的飲食裏豈不是簡單得很?偏偏我就是找不到機會跟倚風學怎麽變回去!

突然有只手在我身後掐了一下——頓時把我掐得清醒過來了。崔叔聞湊近我耳邊小聲說:“少爺自有分寸,你別胡來。”聲音是惡狠狠的,然而那手立刻又在剛才掐過的地方輕輕揉了一把,細聲問:“還疼不?我也是擔心你啊……”

——典型的敲一下摸一把啊,你都把我揉得那麽舒服了,我還能怎麽樣?

我白他一眼,緊跟上去。

素羽今天真的“素羽”了,穿了一身白色的衣服。我和崔叔聞兩個也穿着一身白,再加上他專門布置來彈琴的那間小室裏面的桌布簾幔屏風床帳全都是白色的,搞得活像是一間靈堂。

等等,我好像記得……這間小室裏面原來是沒有床的啊,這張床又是什麽時候搬進來的?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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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羽把琴橫在身前,我們兩個一個捧香爐一個捧扇子在他身後站定了,他也不多啰嗦,叮叮咚咚地彈了起來。彈的是首我沒聽過的曲子,起頭的調子很和緩,到後面漸漸地變得十分的急促,铮铮的帶着股不知名的怨怒。

——難怪他不肯輕易彈給別人聽。一般人都會喜歡些輕快歡悅的,或是華麗端莊的曲調,他這種曲子彈出來,一般人聽了,鐵定要說這是陽春白雪曲高和寡的。

我聽了一陣,只覺得心裏堵得慌,好像積蓄了滿滿的一肚子氣,無處發洩,煩悶之至。我不想再聽下去,手上機械地扇着扇子,索性凝神去聽別的動靜。我身後便是一扇緊閉着的窗戶,我站在那裏,還能隐約聽到外面街上後面的院子裏還有屋頂上都有人的動靜。也難怪,現在聽琴的兩個人,一個是太子一個是皇後,怎麽可能沒有人來保護他們……

也許真的是因為他們的防範太嚴,所以蘇青溪才會出此下策,讓有機會接近衛修儀的我們來幫他……下藥麽?

素羽彈了一曲又一曲,一曲比一曲悲怆沉郁。沒過多久我就看到朱德皓緊皺着眉頭咬緊嘴唇,顯然是剛剛把一個差點出口的呵欠硬壓了下去。倒是衛修儀一直側耳聆聽着,雖然沒有顯得很陶醉,但似乎很能聽得明白素羽究竟在彈什麽。但是從頭到尾,他們都沒有看對方一眼。

終于最後一曲終了,素羽輕輕把手掌按在弦上,琴音從這小室裏面慢慢消散,然後他站了起來,吩咐:“叔聞,給二位公子上茶。”說着又向那兩人拱拱手:“二位慢敘,素羽先退下更衣了。”

我看到崔叔聞用很是惶恐的眼神看了素羽一眼,素羽向他點點頭,他才走到桌邊,拎起茶壺把那兩人的茶杯都倒滿。衛修儀突然說:“先等等——”

素羽回過頭,站住,定定看着衛修儀。

衛修儀半擰着眉頭,嘆了口氣說:“我聽說,自從崔丞相死後,你便只穿白衣彈琴……今日一見,原來此言非虛。”

素羽兩眼一滞,嘴角微微陷了進去。

衛修儀接着說下去:“十六年了,想不到你還在為他戴孝。”

素羽冷冷地說:“衛公子,我想你誤會了。我彈琴穿白色,為的是眼前清靜,心無旁骛,和別人完全沒有關系……”

我突然想起一個詞來:欲蓋彌彰。

那邊朱德皓哈哈幹笑兩聲:“你不喜歡雜色,早說嘛,我穿了這麽一身紅色來,你一定看得非常厭煩罷——”說完又幹笑兩聲,舉起他眼前的茶杯,一飲而盡。崔叔聞趕緊上前,又把他的茶杯斟滿了。

衛修儀卻像完全沒有把朱德皓的舉動看在眼裏似的,兩只眼睛仍舊直勾勾地盯着素羽:“素羽,當年趙先生曾苦心勸你留在宜陽,一展雄才,但是你沒有答應……趙先生說,也許你另有打算,所以沒有強留你。我這次來,只為再問你一次,你願不願意,随我回宜陽去?”

素羽挑起嘴角笑了笑:“不。”

聲音很小,然而斬釘截鐵。

衛修儀嘆息着說:“其實,以齊國的國力,完全可以幫你達成心願的,為什麽你非要這樣一意孤行呢?”

拜托……你們兩個究竟在說什麽啊?什麽崔丞相齊國宋國的攪在一起,這是欺負我一只貍貓聽不懂人話麽?!

素羽朝他拱拱手:“多謝衛公子賞識,請恕素羽無才無能,不能為公子效力。”

這樣一說我就明白了。原來這個衛修儀今天不是來聽琴,是招攬人才來了。虧了素羽居然能拒絕得這麽痛快——話說這樣皇後親自出面請他去做事的話,怎麽着也是個高級國家顧問什麽的了吧?

素羽說完,甩甩袖子走了。崔叔聞好歹還拿這個茶壺給那個似乎越來越口渴的朱德皓續茶,我捧着扇子站在那裏,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連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裏看了。

我站得難受,索性朝那兩個人行了個禮:“二位公子,小的先退下了。”突然朱德皓指指我:“你,過來,給我扇扇。怎麽搞的,這麽熱……”

我在心裏哀號一聲,走過去給他扇起風來。那邊崔叔聞說:“朱公子再喝杯茶,解解渴吧。”說着又給他倒了一杯。

然後,那茶壺居然空了。

崔叔聞提了茶壺正要去續水,突然朱德皓擺擺手:“你們退下。沒有吩咐不準進來!”他說這些的時候,兩只發紅的眼睛直直盯着衛修儀。

崔叔聞放下茶壺,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是,公子。”

我着急起來——他不準我們再進來,就算素羽想再怎麽動手腳,都不會有進會了吧……這可怎麽辦,難道我注定要幫不上蘇青溪的忙了麽?

我一時怔在那裏。崔叔聞幾步走到我身邊,伸手在我身後又狠狠地掐了一下!我痛得差點叫出來,偏偏他的手還一直掐着不放。我只得也說一聲:“是,公子。”然後就給他拽了出去!

我一出門,正想狠狠錘他一下,他捉住我的手:“你怎麽就這麽不相信咱家少爺呢?他說了要讓那些人滿意,他就一定能做到!快走吧,少爺還等着我們去伺候呢……”

他一邊說着,一邊還在剛才掐我的地方揉啊揉得,揉得我都出汗了。

我發誓,真的是因為天氣太熱了我才會出汗的……

我回頭望着那扇在我們身後緊閉的門,突然有種絕望的感覺從腳底升上來。

崔叔聞一邊揉着剛剛在我身上捏過的地方一邊把我往素羽的小樓裏拽。他敲敲門便推門進去了,只見素羽居然已經換了一身衣服——不是平時的繡牡丹紫袍,也不是剛才彈琴時穿的白色長袍,而是一身非常普通、非常正經的,青色的書生裝,頭上還戴了塊書生巾,活脫脫就是個要上京趕考的舉子!

話說……其實這身衣服更加适合他。

素羽手裏疊着個包袱,我們進去的時候他擡眼看了看,手指指了一下門口。崔叔聞立刻就走過去把門關上了。素羽這邊一擡手,把一件袍子扔了過來:“快點,換上!”說着也扔了一件給崔叔聞。崔叔聞也不避開,立刻就把身上的白袍子脫了下來換了那件深藍色的袍子,一下子就變成了個标準的書童。

我還怔在那裏,崔叔聞穿好了他自己的,又趕上來:“快換啊——”說着也不管我答不答應,就動手脫我的衣服。等到兩個人手忙腳亂地把衣服都換好了,素羽突然望向我,說:“懷真,你跟我來。”

去的是素羽的小書房。素羽關了門,一氣不停地開始說:“我本來以為我可以有很多時間教你,所以很多事情都沒有告訴你。可是我現在非走不可了,我把你的身世告訴你,然後你自己決定要不要跟我走,可好?”

他說得極其嚴肅,嚴肅到我只敢點頭。

他皺了皺眉頭,開始說:“你的母親,是一只法術高強的風貍——”

我愣住。我是一只貍貓……我的母親是一只……風貍?那麽——

素羽完全沒有要解釋的意思,而是繼續說了下去:“我,是一只孔雀。和倚風一樣,也是妖。很多年以前,你母親救過我的命。”

我兩手一抖,定住眼睛看他——接下來的故事可不會是——

“你別誤會,我和你母親并無糾葛,只是偶爾往來。後來,她因緣巧合化作人形,嫁了一個凡人,又生了你——所以懷真,你是人。”

他的聲音很低,語調很平靜,有種很強大的力量,讓我平息凝神,不再想別的事情。我于是點頭。

“你母親生你的時候,出了一場變故。你父親并不知情,而你母親産後虛弱,無法保護你,只好用僅餘的法力,将你送去了另外一個世界……後來,你父親雖然找了很多名醫為你母親醫治,但是他們終究是凡人,最後還是沒有能保住你母親的性命。”

不知道為什麽,這些事情聽在耳朵裏……感覺好像是在聽別人的故事似的。

但我很難受。

素羽一只手按在了我肩膀上:“後來我知道了這件事,就開始着手找你——希望能把你找回來,教你長大成人,就當是報你母親的恩情了。”

我點點頭,眼睛熱熱的。

“現在我把事情都告訴你了,你願意随我走麽?”他想了想又補充:“我之所以不送你回你父親那裏去,是因為他沒有能力保護你,我不想讓你涉險。所以就算你不跟我走,我也不能讓你知道他的身份。”

我想都沒想就點頭了:“少爺,我跟你走。”

跟着素羽出到外面,他就遞了個皮囊過來給我:“你這幾天就負責帶着倚風,切記不要讓裏面的水潑出來——叔聞,”他把一個小小的,方形的竹筐遞給崔叔聞,“你負責背這幾本書。”

我摸摸手裏的皮囊,裏面軟軟的,放的似乎是水——但是問題是——素羽說這是倚風!倚風居然能變得這麽小!

崔叔聞已經走了過來,伸手在柳枝最尾的葉子上彈了彈,笑說:“又該上路咯!”瞧他那樣子,好像興奮得不行。

後面素羽問:“都好了麽?”崔叔聞說:“少爺,都好了。”素羽嗯了一聲,把我們三個剛脫下來的白袍子往半空中一抛,突然一眨眼,這屋子裏竟然多了三個——和我們一模一樣的人!

我張大了嘴巴,看着他們向素羽行了行禮,然後推開門走了出去。走在最後的那個“崔叔聞”還回頭關了門!

再看看那個真正的崔叔聞,他卻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裏,一臉的理所當然,一點意外的表情都沒有。素羽已經把他的包袱背到身上了,右手一揮,突然這小樓的後牆上出現了一扇小門。素羽的手往回一收,那門就自己開了,外面卻不是這小院的院牆,而是一條寬寬的街道!

素羽看我一眼,又一揮手,那門口的街上立刻出現了一輛藍布罩着的,簡陋的馬車。馬車前面套着匹瘦骨嶙峋的馬,車轅上坐着個拿鞭子的白胡子老頭。那車廂又短又窄,看上去……兩個人坐在裏面都嫌擠。

崔叔聞一背背上了他的小竹筐,大步走上前去,掀起車簾讓素羽先上去了。我跟上去,這才想起來一件事:“叔聞,咱們這樣走了……別人怎麽辦?廚子,那個老園丁……還有樓裏的公子們……”

他冷笑一聲爬到馬車裏去:“哼,他們的死活不是跟你一點關系都沒有麽?你什麽時候學會了要擔心別人了的?”

我給他一句說得噎住了,悶悶地跟在他後面爬上那馬車去。放下簾子又吓了一跳——這馬車裏面寬敞得很,兩邊的座椅寬得足夠兩個人在上面橫躺;那上面還鋪着厚厚的毛毯,一看就知道舒服無比。我吐口氣坐到崔叔聞身邊,果然軟軟的,整個人都陷了進去。

素羽一個人霸住了我們對面的座椅,斜倚在一塊靠墊上。他打了個響指,馬車便左右晃動着往前走了。他仰後,換了個看上去最舒服的姿勢,慢聲說:“我當然不會讓他們留下來。就在等着那兩位貴客來的時候,我已經叫他們全都散了。現在的淩霄閣,已經沒有我們的人了。”

啊?

淩霄閣上下一共一百七八十號人,就這麽……散了?

素羽低頭一笑:“反正我來到離京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再呆下去,也什麽意思。”

他說着把一根衣帶卷在手指上來回捏着玩,接着說:“當然我都給了他們足夠的銀錢,好讓他們可以做些小生意……你們也忙了大半天了,現在先睡一覺吧。”說完了手一揮,立刻有一道厚厚的簾子落了下來,擋在兩邊的座椅中間,他那邊就沒了動靜。

我往裏面坐了些,只見崔叔聞已經把那竹筐從肩上解了下來,塞到了座椅底下。我那個皮囊呢,還捧在手裏,裏面的倚風還是在不停地扭動着。崔叔聞看了笑笑,伸手拿走了,挂在車尾的一個鈎子上。他兩手一脫手,倚風立刻就不動了。

我只覺得自己變成了倚風的同類——腦袋變木頭了,愣愣地一頭躺倒。

無數個念頭在腦海裏翻騰。素羽把事情講得天衣無縫,然而他沒有告訴我的,應該會更多。比如……我的父親又是誰?當年……究竟是出了什麽變故,害死我的……娘親?

心裏仿佛被什麽東西漲滿,令我窒息;卻又空落落的,什麽清楚地思緒都理不出來。

崔叔聞的腦袋緊緊靠在我頸邊,呼出的氣噴在上面,有些癢。

然而我沒有推開他,而是斜過身子,摟住了他的肩膀。

我終于知道,為什麽在他喊救命的時候,總是喜歡不顧一切的抱着別人。

醒來已是天亮。早餐是在路邊一個小攤上吃的。我照例吃素——素包子,一碟鹹菜,一碗清湯,崔叔聞看了直皺眉頭。素羽不知道怎麽回事,吃得很慢,咬湯包的速度趕得上螞蟻。話說我們這是做了虧心事在逃跑啊——好吧,我到現在都還不知道究竟為什麽要跑呢——他怎麽可以這麽慢?

又過了半個時辰,有幾個商人打扮的人坐到了旁邊的椅子上,叫了東西之後就開始閑侃,從離京市面上柴米油鹽的價錢侃到當今天下三分的大勢。本來我也沒在意,直到聽到有個人突然壓低了聲音說:“喂,你們還別說,我看這回宋齊結盟的事兒,準能成!”

我手裏的湯匙叮地掉到了碗裏。

旁邊一個人問他:“你又是怎麽知道的?”

那人說:“我外甥原來是在淩霄閣裏面打雜的,今天一大早突然來投奔我,說淩霄閣關門了。你們猜怎麽着?原來是昨兒夜裏,大宋國的太子和齊國的皇後在淩霄閣同床共枕睡了一夜。這事兒已經傳得整個離京都知道了。淩霄閣那當家的怕受牽連,一大早就跑得沒影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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