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滴血認親

虧了我們去得早,到了皇宮也不算遲。

宮裏剛剛點起晚燈,兩個小太監引着我們到了一個樹影婆娑的院子裏。那地方叫“瓊林苑”,據說皇帝請讀書人吃飯,大多是在這院子的回廊裏擺宴席。那回廊曲曲折折,中間一是個八角亭子,矮矮的欄杆外面種了些梅蘭竹菊。現在這時候只有蘭花在開,暗暗的香氣在欄柱間流轉。

我向來喜歡植物多過動物,這一進來,眼睛就沒離過廊邊那幾株散着異香的蘭草。

皇帝自然是要最後一個到的,所以十幾個進士三三兩兩地站着寒暄,說的除了“久仰”還是“久仰”,聽得我耳朵都要長繭。又過了片刻,有太監喊:“翰林院韓學士蘇學士到——”

聲音未落,那些個進士餓狼撲羊一般沖過去喊“大人”。

也難怪,韓笑卿是翰林院的掌院學士,蘇青溪是未來最有可能的掌院學士,他們不撲就是傻子了——不對,話也不能這麽說,當時我和崔叔聞都氣定神閑地站在後頭沒有撲上去……

我們遠遠地站着,各自盯了個人。我盯着蘇青溪,崔叔聞盯着韓笑卿。

好吧,就算不想爬上去了,站在山腳看看風景也是不錯的。

我把眼神移開,去看他旁邊的韓笑卿。

韓學士三十七八的模樣,臉上五官和一身官袍都端正得近乎刻板。臉蛋美則美矣,卻是雕刻出來的塑像那種美,少了幾分靈氣;就連他身上那身官袍,都仿佛是他從娘胎裏面帶出來的,跟他那張臉倒是和襯得很;倘若他生在二十世紀,做外交部發言人再合适不過。但是再仔細看看,他雖然模樣刻板,眼神卻不刻板;寒暄之間,已經把在場的每個人都看了一遍。

然後他的目光停在了崔叔聞臉上。

崔叔聞擡腳走了過去,拱手行了個規規矩矩的禮:“晚生崔叔聞,參見韓大人,蘇大人。”

那兩個人一齊擡手,韓笑卿說:“崔狀元客氣了。”蘇青溪抿着嘴,頓了頓才問:“崔狀元,你我可曾會過面?”

我腳一軟。

三年前蘇青溪曾經用毒藥脅迫我和崔叔聞為他給衛修儀下毒。那時我們都還是一副小孩樣,而且事情已經過去了三年,他總不至于還能認出我們來……

一想到這,我忍不住往一根柱子後面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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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崔叔聞理直氣壯地說:“蘇大人,晚生今早在金銮殿上,有幸得見過大人一面。晚生久聞大人的詩文乃天下一絕,日後還請大人多多提點。”

瞧他這馬屁拍的……我不用吃那些先擺出來的葡萄,牙根就先酸倒了。

蘇青溪大概早已聽厭了這些話,只淡然一笑:“崔狀元,你我今晚之後便要同朝為僚,不必客氣。”

我看到崔叔聞似乎也是呼了口氣。

我正想溜走,就聽到韓笑卿的聲音問:“崔狀元,剛才聽蘇學士這麽一說,我也想起來……當初在殿試的時候見過你一次,那是就覺得你很面善呢。”

對了。

崔叔聞他爹,是奚國的前前任丞相。那些年紀大些的官員,一定還記得他的樣子。

不知道他爹是怎麽死的呢?素羽為什麽要另外給他僞造一個身份?

難道說……他用原來的身份不安全麽?可是這樣回到朝廷中,被人認出來的機會也很大啊。真是太冒險了。

我這邊出了一身冷汗,卻聽見崔叔聞不慌不忙地說:“也許晚生的相貌,像韓大人見過的某人也說不定。天下的人長得相似的人也不少嘛,這也算是晚生和大人的緣分了。”

呼,說得倒挺溜。

果然韓笑卿沒有再追問下去,換了個話題:“怎麽不見謝榜眼呢?傳說你們二位同出一門,同行同止,很是親近嘛。”

他後面這句話說得很慢,慢得讓人懷疑他還有別的什麽言外之意。

得,原來我和崔叔聞的緋聞已經傳到未來頂頭上司的耳朵裏去了。

崔叔聞随口就找了個理由出來:“懷真他酷愛蘭草,今日一到這瓊林苑中,兩只眼珠裏就沒離開過園子裏的蘭花,現下不知跑去同哪株異草仙株私會去了。”

我一聽,趕緊探出腦袋去,繼續看回廊外的那一叢蘭花。

蘇青溪不痛不癢地笑說:“你們二位可謂相知甚深。”

那邊有腳步聲過來,我适時迎了上去,正正地望進蘇青溪眼裏去,然後拱手彎腰,畢恭畢敬地行禮:“晚生謝懷真參見韓大人,蘇大人。”

我還記得那個時候,崔叔聞叫了我一聲“懷真”,他眼裏突然露出的殺意。

但是他現在只是揮袖拱手,動作流暢得有如行雲流水:“謝榜眼客氣了。”說着,兩只眼睛盯在了我臉上,表情波瀾不驚。

我不住地對自己說:普通的十三歲的孩子不可能一下子長到這麽大,他不會認識我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

好容易穩住了心神,擠出一個笑臉來:“蘇大人,久仰了。”

他的臉色來來回回變了好幾次,仿佛憋了許多話,反而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他頓了片刻才點點頭,問:“方才我聽崔狀元說,謝榜眼也酷愛蘭草麽?”

好吧,花花草草确實是個安全的話題。

我說:“酷愛談不上,但是平時看到了珍奇的品種,總喜歡多看兩眼是真的。”我是個實在人,說的是實在話。

蘇青溪臉色慢慢和緩下來:“本官平日裏也好侍弄花草,舍下倒也有幾株蘭花,雖然比不上皇宮禦苑內的珍奇,卻也另有奇趣,不知謝榜眼有沒有興趣光臨寒舍,品評一二?”

我連忙客氣擺手:“晚生那裏就能品評了——開開眼界倒是真!”

如此這番一陣寒暄,雲淡風情,萬事和諧。等到蘇青溪被一個官兒叫開去,我彎腰恭送,一下子就直不起來了。韓笑卿居然伸手過來扶了我一把:“謝榜眼身子不舒服麽?”結果就是,我要指天發誓我只是剛才站久了現在有點頭暈多謝大人關懷……一番表示之後再回過神,蘇青溪已經沒影兒了。

我松了一口氣。

想不到,就算不爬山了,站在山腳看看風景都是這樣的累人。我對崔叔聞笑說:“看來看去,還是自家門前的小山包好啊。”

他一臉不解:“什麽?”

我悄悄拉住了他的手指:“以後再說。”

一條黃色的人影閃了進來,我微笑着看蘇青溪不動聲色地朝那人走了過去。

還好韓笑卿他們兩個來了之後該來的官兒陸陸續續地都來了。每個人打聲招呼,互相問問最近如何,就已經夠把時間拖到皇上駕到。說到這皇帝,我還真有點頭疼。今早背他叫去查戶口似的一問,我到現在都還不知道他老人家究竟打的什麽主意。特別是那一句成親了沒,現在一回想,背上都會出汗。

所以這一次我跟着大夥跪下去喊吾皇萬歲的時候,喊得特響亮——

皇帝大叔,我對你老人家可尊敬得很,你可千萬別找我的麻煩哪!

上頭李大太監喊了平身,擡起頭就看到皇帝已經坐在了亭子裏,仍舊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樣。他旁邊站着一個穿黃袍的年輕人,兩只炯炯有神的眼睛一直在看着蘇青溪。

我不由得暗道:“懷安哪懷安,三年不見你居然還沒把人追到手,你也算沒用了。”

再看蘇青溪,正好瞧見他給奚懷安遞了個眼色,然後低着頭退到一邊去了。亭子前的廊下兩邊各擺了一排桌子,臣子坐一邊,進士坐一邊,泾渭分明。奚懷真就坐在皇帝下首,不過看樣子……他也許會更樂意坐到蘇青溪旁邊去。可惜呀可惜,蘇青溪跟他頂頭上司同席,我這個标準的旁人看了都替他們揪心。

我旁邊那個,不用說,當然、一定、肯定、絕對……是崔叔聞。

現在崔叔聞就看着對面的韓笑卿發愣。

坐定之後,我在桌子底下捏了他一把,耳語:“你口味越來越獨特了。”

崔叔聞一把擰回來,不說話。

我加上一句:“其實我覺得皇上也不錯——”

這回挨的不是擰,是用指甲掐,痛得我差點當場罵娘。虧了我在被他騷擾蹂躏這麽些年之後已經練出一身挨火烙都能不動聲色的本領,不然今天我這張臉就丢到齊國之北去了。

我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喝不出來是什麽茶,味道怪怪的。奇的是喝下去之後,剛剛挨擰挨掐的地方居然就沒那麽痛了。果然是皇家的東西,連茶都能當鎮痛藥使。

然後我又想,真不愧是皇家的茶,不但能當鎮痛藥,還可以當安眠藥。我兩個眼皮開始打架,脖子有些軟了,幾乎支撐不住腦袋的重量。就在我要倒下去的那一剎那,崔叔聞的手在後面撐住了我。我腦袋一歪:“我不行了……借你肩膀靠靠。”

合上眼皮之前,我還聽到周圍一陣混亂。然後萬籁俱靜。

不知過了多久,只覺得自己躺在一處軟軟的地方,頭頂是一頂半透明的藕色帳子,外面點着昏黃的燈,兩條黑黑的人影映在帳子上,看得我心驚肉跳。因為,其中一個人手上,似乎是拿着一把刀。

然後我聽到皇帝的聲音說:“割吧。”

我聯想到今天早上皇帝問我成親了沒,頓時全身都濕了——汗的。

據我所知,如果一個男人在皇宮裏面一定得被割掉點什麽,那一定是——

我張大了嘴巴想叫出來,才發覺自己竟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我想動,卻連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

然而那個人已經舉着刀走了過來,一手撩起了帳子。

天啊地啊玉皇大帝觀音菩薩如來佛祖啊……我不要做太監啊……話說我那玩意兒雖然到現在為止都沒怎麽用過可我也沒想過不要它啊啊啊……皇帝老兒你要敢真割了老子的老子割你全家——

有個肥肥軟軟的東西搭在了我的手腕上,然後把我的手拽了出去,懸在半空。

——了不得,難道是要割我的手?!

那也不行啊,我還要穿衣吃飯讀書寫字哪……割哪都不行!

只聽到輕輕“咯”的一聲響,像是有什麽東西被放到了床前的地上。話說皇帝大叔啊,你老人家想幹什麽就直說吧,要我做太監斷我手腳是不行的,別的都好商量……

突然有兩根手指捏住了我的小指,指肚上面細細的一陣痛,跟着“叮”的一聲,有什麽東西落進水裏的聲音。

呃……難道說……皇帝其實是個吸血鬼……現在我是他的……晚餐?!

然而只這一聲“叮”之後,我的手指就被放開了。剛剛被割破的地方有被什麽東西纏上,然後整只手都被塞回了帳子裏。

阿彌陀佛,謝天謝地……原來人家只要一滴血啊。

可是為什麽不跟我商量一下?!你是皇帝啊,你說要我一滴血我敢不給嗎?這樣折騰會吓死人的——

還好手指被包上之後就不怎麽痛了。我口不能言,手不能動,只剩下兩只眼珠子還能從看看外面——剛才割我手的那個人彎腰從地上撿了什麽東西起來,放到別的地方去了,然後朝皇帝一躬身:“皇上——”

他大爺的,原來是李幸這死太監!

皇帝“嗯”了一聲,半死不活地說:“我自己來吧。”

——話說他要幹什麽?

他們站得太遠,我怎麽轉眼珠子都看不到了。過了半天,我聽到有人重重地坐下的聲音;李幸用又驚又怕的聲音喊了一聲:“皇上,這……他真的是……”

皇帝的聲音倒還挺冷靜的:“先把他送到碧華樓去,叫何昭帶一隊人去看着……禮部那裏……就說喝多了,得了急症,在宮中醫治。等去雍川的人回來了,再做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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