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蟠龍玉佩(三)

殷家祖上也是官宦,是北周世家謝府謝老夫人九族之內的遠房親戚,然而殷家幾代之內人丁單薄,家族很快就敗落了,靠着祖上留下來的一些産業勉強度日,後來到了殷盈父親這一輩,為了維持生計,不得不開了幾家鋪子,淪落為商賈之家,和謝府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幾乎斷了聯系。

碰到殷盈那一日,謝隽春剛好攜友出行,去冀城郊外的十裏桃林賞花。彼時她正春風得意,春闱高中入了翰林院,得先帝賞識,破格讓她督促教授小殿下的課業,在京師中一時風頭無倆。

離桃林幾裏路外,謝隽春碰到了一名男子拽着一對母女厮打,嘴裏罵得不堪入耳,那小的臉色青灰,唇色發紫,眼看着就要厥過去了,那大的整個人都護在小的身上,嚎啕大哭。

圍觀的人指指點點,卻都不敢上前,一問才知道,男子是那母女的丈夫,長得周正卻是個狼心狗肺的,時常賭錢,好好的一個家被敗得破落不堪,輸了便偷娘子的嫁妝,還逼着娘子去娘家拿銀子,不去便打。

是謝隽春令人拿住了那男人,一掌拍在了韓寶葭的胸前,這才讓當時只不過六七歲的小女娃緩過氣來。知道了殷盈的身份後,謝隽春感慨萬千,管了這檔閑事,幾日後拿了那男子的把柄逼着寫了放妻書,又替她做主改了韓寶葭的戶籍,這才讓這對母女重新回到了娘家。

殷盈對他千恩萬謝,還托人帶了謝禮,不外乎一些特産,而謝隽春自然沒把這件小事放在心上,随後幾年世事跌宕,她經歷了大起大落,又品嘗了這世上的大喜大悲,更是早把這對母女抛在了九霄雲外。

沒想到,這裏還有這樣的緣分在等着她。

殷盈抱着女兒悲泣了一陣,被勸慰着這才止住了哭聲,當下便要帶着韓寶葭去謝府吊唁。

殷家和謝府幾乎隔着大半個冀城,殷盈要了輛馬車,置辦了幾樣花圈紙帛,一路晃晃悠悠地朝着謝府趕去。

坐在馬車上,殷盈的神思還有些恍惚,想着想着便落下淚來。

這世上真心為謝隽春的離世而悲傷難過的,只怕也沒有幾個了。

韓寶葭心中感念,輕晃着殷盈的手臂道:“娘,你別哭了,謝大人說不定如今在另一個世上過得很好。”

“一定會的,”殷盈哽咽着重複,眼前掠過那個青年光風霁月的模樣,“只是老天爺太不公了,為什麽這麽多壞人還活着,卻把他給帶走了。”

“也許是為了讓他們活着再多受些苦吧。”韓寶葭笑盈盈地道。

“你呀,又胡說了。”殷盈嘆了一口氣,停了片刻,她好似又想起了什麽,叮囑道:“待會兒到了謝大人家裏,你可千萬不可多嘴多舌,少看少動,謝府裏的東西都金貴着呢。”

韓寶葭一一應了,心裏卻一陣冷笑。金貴什麽?那只不過是一座精美的牢籠罷了。為了支撐謝府門楣,硬生生想出了這麽一出李代桃僵女扮男裝的戲碼,弄得她男不男、女不女;她得寵于先帝時,一個個都與有榮焉,拼了命想從她身上刮下點金粉來修飾自己;當她找到被害多年的小殿下,決意輔佐小殿下複仇,又是這些親人斥責她不忠不孝,要和她斷絕關系;當小殿下橫掃北周、榮歸京師時,卻又腆着臉湊了上來,細數當初的不得已;當她失寵于帝前稍露端倪時,又是他們撺掇着她去向小殿下谄媚示好,深怕損了他們一絲一毫的富貴。

她無法和這些血脈親人去計較,卻早已被他們寒了心,準備趁着這次外出清剿叛逆撇下謝府三郎這張披了一輩子的皮,卻沒想到缜密的計劃中途出了意外,原本應該趁着大火金蟬脫殼的她,被燒死在了駐地。

也好,如今成了韓寶葭,倒也是一幹二淨,徹底和從前告了別。

謝府到了,韓寶葭一下馬車不由得愣了一下,原本以為謝府此時應當是門庭冷落車馬稀,卻沒想到居然還挺熱鬧的,來來往往好些馬車,大門前的挽聯、花圈一應俱全,門前伺候的門房、小厮都穿白戴孝,一派哀凄之色。

殷盈上前遞了名帖,門房進去通報,等了好一會兒出來了一名姓孫的管事,引着殷盈母女倆往裏走去。

“府裏這幾日忙亂得很,夫人她們都因悲痛病倒了,怠慢之處還請見諒。”管事雖然神色并無半分愧疚之處,言辭上卻也還是客氣的。

殷盈連忙道:“不礙事,我們來看看謝大人就走。”

管事看了韓寶葭一眼,忍不住道:“這丫頭長得好俊,這雙眼睛倒和我家三爺有八分相似。”

殷盈與有榮焉:“是啊,當年謝大人也這麽說,他還抱過我家女兒呢,可惜……”

她哽咽了起來。

管事嘆了一口氣,不再看韓寶葭,自顧自地在前頭領路。

不知怎的,韓寶葭的右眼皮跳了兩下,有種不太妙的預感。

的确,當日攬鏡自照時,她就覺得那雙桃花眼漂亮得有些紮眼,此時聽管家這麽一說,才猛然想起,上輩子的謝隽春也有這麽一雙桃花眼,有人曾笑着對她說,她似笑非笑時眼眸輕挑,端的是麗色無雙、雌雄莫辯,若生來是名女子,只怕要把人的魂魄都勾走了。

今日在謝府萬萬要小心些,別碰到了什麽不能見的熟人。

她暗自警醒着,垂首跟着朝前而行。

遠遠的,便聽聞一陣一陣念經、木魚聲傳來,夾雜着幾聲哭泣,靈堂就在眼前了。殷盈一下子便紅了眼圈,拉着韓寶葭緊走幾步,踉跄着撲進了靈堂,“撲通”一聲跪在了棺木前。

韓寶葭心中五味陳雜,也跟着悄無聲息地跪了下來。

可能,她是這世上第一個替自己上輩子的前身吊唁的人了。

殷盈伏在地上哭泣,口中喃喃自語地訴說着對謝隽春的感念,韓寶葭很是認真地磕了三個頭,随後悄悄環顧四周,只見周圍跪着的幾乎都是謝隽春那一房裏的人,幾個貼身随侍,幾個丫鬟,她并沒有子嗣,也沒有侍妾,幾個姐姐都出嫁了,唯一的妻子是當今的安南長公主衛婻,也是這世上唯一知道謝隽春女兒身的好友,不過此刻并不在靈堂。

殷盈叩拜完了,旁邊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兒上前答禮,有氣沒力地哭了幾聲,那是謝隽春的十四弟,自她以後謝府又有了十來個姑娘,最後四房才得了這麽一個寶貝疙瘩,自幼便寵得很,這次不得不被派來應對賓客,算是遭了罪了。

韓寶葭扯了扯殷盈的衣袖,示意她趕緊可以走了,殷盈卻還有些舍不得,看着那棺木哽咽着道:“不知道能否再讓我瞧謝大人一眼?謝大人對我們母女恩同再造,我想……”

“家兄未有遺體,棺木中只是衣冠罷了。”小孩兒顯然有些不太高興。

殷盈一聽愣了一下,忽然便有些氣憤:“沒找到遺體,那怎麽就說謝大人死了?”

“說得好。”門口有人接了一句,那聲音陰冷,仿佛兵刃撞擊在一起,帶出一道灼人的鋒芒,在腦中驟然劃開了火花。

韓寶葭原本挺起來的身子立刻跪了下來,把臉伏在了蒲團上,恨不得自己此時變成一只蚊蠅,從窗縫中鑽出去。

“陛下駕到。”一個尖細的聲音唱道。

殷盈本能地回頭一看,只見一個身形高大的青年緩步跨進門檻,看上去約莫十七八歲,一身玄色繡金龍袍,腰間墜着盤龍玉佩;那五官俨如刀削斧刻一般,俊眉朗目,薄唇微抿,一雙眸子銳利地掃向殷盈,眼中掠過一層噬人的寒光。

“大膽,怎敢目視陛下?”青年身旁的侍者朝着她喝了一聲。

殷盈這才回過神來,眼前這位氣勢奪人的青年,居然當今聖上元朔帝衛簡懷,她本就是一個普通民婦,被這一喝吓得花容失色,慌忙跪下叩首。

衛簡懷并不在意,擺了擺手,神情淡漠地道:“你們都退下吧,朕和謝愛卿有些話要說。”

韓寶葭腦中繃着的弦松了一半,等屋中的人魚貫而出了快一半時,便悄悄地拽着殷盈的衣衫往後退去。剛退到門檻處,衛簡懷的目光忽然便瞟了過來,略帶厭惡地道:“你,站住,叫什麽?”

韓寶葭渾身一凜,這十多年來養成的本能讓她幾乎立刻停下了腳步,朝着衛簡懷看了過去,卻聽到旁邊有人哆哆嗦嗦地應道:“小子是……姓謝……名立春……是謝隽春……的十四弟……”

衛簡懷冷哼了一聲:“沒出息,你三哥看到朕可是能洋洋灑灑從早說教到晚的,謝逸之後,再無謝家三郎。”

韓寶葭的喉中一哽,眼中幾乎要滾下來淚來。

上一輩子她幾乎和這位曾經的小殿下密不可分。年少時受帝後之托陪着他讀書習武,兩人有着師徒之誼;因為一時疏忽導致了他流落異國、受盡磨難,對他飽含愧疚之心;歸國後為他複仇奪位殚精竭慮,卻因為無數原因導致兩人漸生離心,以至于她最終決定離開……

今日能聽到衛簡懷這樣一句話,算是對她曾經的一生也有了個交代:這位乖戾狠辣的年輕帝王,對她終究還是心懷贊賞。

“你又是誰?”衛簡懷眉頭一皺,看向這個淚汪汪的小女娃,只不過十三四歲的模樣,卻長得十分好看,唇紅齒白,一雙桃花眼中蘊着水光,怯生生地看了過來,仿佛欲語還休。

殷盈吓得腿都軟了,一把把韓寶葭拉到了自己的身後,把她按倒一同跪下,顫聲應道:“陛陛……陛下……她是……民婦的女兒……沖撞了陛下……”

衛簡懷索然無味,大步進了靈堂,門“吱呀”一聲,在她們面前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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