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梅花簪(一)

昨日衛簡懷離去後,韓寶葭便随驚魂未定的爹娘回了蘭亭苑,只來得及看到葉慕彥和葉慕興略帶憂慮的臉。

葉慕興向來疼愛幾個妹妹,願意跟在葉正宏身後求情請罪她不意外,但是葉慕彥昨日也冒着觸怒聖駕的危險跪在外面,讓她心中感激不已。

“喜歡嗎?你六哥我一早去德慶寺摘來的。”葉慕彥邀功。

“謝謝六哥,一早瞧見梅花,心裏開心多了。”韓寶葭舉起梅枝聞了一聞,心情舒暢。

葉慕彥稍稍放心了些,仔細地打量着她:“昨兒個有沒有躲在被子裏偷偷哭鼻子?”

韓寶葭搖了搖頭。

“陛下其實……是個真正的帝王,有時候可能不拘小節。”葉慕彥忍不住為衛簡懷說起話來。每個男人心中都有英雄夢,若要問葉慕彥心中的英雄是誰,那便是當今的元朔帝了。

這衛簡懷自歸國以來的光輝戰績,簡直就可以寫一本厚厚的話本。

據說他以十五歲的稚齡,便暗中和謝隽春一起定下妙計,讓北周伐陳大軍分化為兩路,其中一路保存實力,化為己有,暗度陳倉,從南陳撤軍、和談。

據說他十六歲時率軍突擊,以三千之兵以少勝多,斬殺了北周第一名将魯翼,令廢帝大傷元氣。

據說在和廢帝最後幾場大戰中,他身先士卒,仿佛戰神下凡,所向披靡。

衛簡懷揮師入城、廢帝受降那日,葉慕彥親眼所見,那一身玄色鎖子甲的青年冷峻睥睨,仿佛天下都在他的手中腳下。

只可惜當時他被府中的長輩管束着明哲保身,雖然未被廢帝所用,卻也沒能建功立業,成了一件憾事。

韓寶葭苦起臉來,若論衛簡懷的才能,她曾陪着他一路走來,沒有人比她更明白了。不過,此刻她完全不想和葉慕彥讨論衛簡懷,她恨不得把那個人從腦子裏剔除了才好。“六哥,咱們不提陛下了成不成?雖然我沒哭鼻子,可我一想到昨晚還是有點後怕。”

葉慕彥被她說得心軟,想了想道:“那不如出去散散心,我帶你們去浮白居用膳,你想去哪裏我便帶你去哪裏,這下成了吧?”

韓寶葭興奮了起來:“多謝六哥,對了,我還想去姥姥家看看舅舅,你也一并帶我去了吧。”

“行。”葉慕彥慷慨地道。

韓寶葭歡呼了一聲:“六哥真好,那我去換身衣裳,等會兒去叫七姐姐她們去!”

看着她一路笑逐顏開地走了,葉慕彥不由得心滿意足,矜傲地折了一朵白梅,在手裏一邊把玩一邊自語:“唔,今日你們讓十妹開顏了,暫且給你們記上一功吧,雖然被折了枝,可能陪在十妹身邊,比聽和尚們誦經念佛強多了吧……”

葉雲蓁已經在議親了,不能随意外出,而葉雲菲并不招葉慕彥待見,最後禀告了大伯母柳氏之後一起出門的,是葉雲茗、葉雲秀和韓寶葭。

為了行走方便,兩個姑娘都換了一身男裝,葉雲秀還小,便還是女童打扮。坐在馬車裏,葉雲茗和韓寶葭兩人對視了一眼,忍不住“噗嗤”樂了。

一個明眸皓齒,一個清揚婉兮,一身男裝也遮不住兩人的麗色,只怕誰都能看得出這是兩位俏佳人。

韓寶葭先去了北城的殷家胭脂鋪子,殷颢正在鋪子裏盤貨,一見身穿男裝的外甥女頓時傻了,驚疑不定地看了一會兒才不确定地叫了一聲:“蕤蕤?”

“舅舅,我這樣打扮好不好看?”韓寶葭盈盈笑了笑,還拿出一把扇子裝模作樣地扇了扇。

她上輩子就扮了男兒身,自然對男兒的言行舉止信手拈來,若是不看五官,那模樣堪稱風流韻雅,殷颢連連點頭:“好看,好看極了。”

大半年沒見,殷颢一直惦記着自己的姐姐和外甥女,侯府高門大戶,他不好常去探望給姐姐丢臉,便偶爾讓人送些胭脂水粉和吃的進去,若是見到什麽新奇的好玩的,也會托人給韓寶葭送去。

如今驟然見到韓寶葭,見她已經長成了大人的模樣,膚色滋潤,嘴角帶笑,顯然在侯府過得很好,殷颢頓時心滿意足。

殷盈嫁入侯府後,殷家也有了閑錢,便把門面擴充了一半,殷颢從前采買的玫瑰胭脂得了侯府的推薦,在冀城貴人圈子裏也漸漸有了名號,再加上殷颢勤勉肯幹,鋪子的生意越來越紅火,現在盈利也很可觀了。

殷颢連忙把侯府的公子姑娘請了進來,奉上了茶,一起說了一會兒話。

葉慕彥冷眼旁觀,覺得這家人也是稀奇。從前他見過很多窮親戚,只要一人得勢,剩餘的便是雞犬升天。殷家出了這麽一個嫁入侯府的女兒,以後吃穿必定是不愁了,巴着侯府謀個小差,哪裏還用得着開鋪子這麽辛苦。可殷盈進了侯府這麽些日子,這一家人居然從來沒上門來打過秋風。

而韓寶葭也甚是奇怪,旁的人若是出生這種小門小戶,巴不得和從前斷了聯系,省得被世家子弟們拿來恥笑,她倒好,還這麽眼巴巴地送上門來和小舅舅閑話家常。

不過,顯而易見,這個小舅舅秉性純良、性格爽朗,言談間對韓寶葭寵溺異常,而韓寶葭在殷颢面前也小女兒情态盡顯,兩個人看上去感情很好。

葉慕彥忽然有些羨慕起眼前這個胭脂鋪的老板了起來。

沒一會兒姥姥姥爺也來了,一起坐了半個時辰,韓寶葭這才起身告辭,殷颢往她懷裏塞了幾盒胭脂水粉,再三拜托了葉慕彥幾句,這才戀戀不舍地把她送出門去。

葉慕彥滿心不是滋味,一路騎着馬走在馬車旁。

韓寶葭從車窗裏探出來頭問:“六哥,你怎麽了?不會是我欠了你銀子忘了還吧?”

葉慕彥輕哼了一聲:“難道我長了一張兇神惡煞的臉嗎?怎麽你小舅舅這麽怕我欺負你?”

韓寶葭“撲哧”一聲樂了:“六哥怎麽會是兇神惡煞,六哥那是豐神俊朗的谪仙,我小舅舅這等凡人,自然要仰望你,托你多多關照我這樣的小丫頭。”

這嘴巴可真是抹了蜜了。

葉慕彥的嘴角勾了勾,矜持地笑了:“這話我愛聽。”

一行人說說笑笑便到了浮白居,早有家仆定好了位置,小二将人引到了三樓的雅座,一一推薦了這裏的拿手好菜。

韓寶葭第一個便先點了十二香,小二略帶為難地道:“不瞞姑娘說,小店這幾日生意太好,這十二香剛剛已經賣光了,做點心的師傅下午已經告假了,只怕今日姑娘是吃不上了。”

葉慕彥沉下臉來:“一籠都沒有了嗎?讓你們老板想想法子。”

小二叫起苦來:“這位爺,若是有小的還能不做生意?前一籠剛剛讓隔壁的給拿了去,不信您去下面瞧瞧。”

“那你去問問隔壁,轉賣給我們要多少銀兩。”葉慕彥轉頭吩咐道。

身後的侍從去了,不多會兒腳步聲便響了起來,有人挑簾而入:“慕彥,你什麽時候也愛吃這種甜膩膩的小玩意兒了?”

葉慕彥一看大喜,原來是秦桓:“原來啓遙兄也在,如此甚好,十妹的十二香有着落了。”

“十妹?”秦桓詫異地朝着桌旁的人看了過去,女伴男裝的韓寶葭落入他的眼眸,他呆滞了片刻,慌亂地避開了視線。

旁邊的葉雲秀發現了什麽稀罕事似的叫了起來:“咦,秦大哥,你怎麽臉紅了?”

“沒……沒有……”秦桓口吃了,“我……我去取十二香過來……”

看着他近乎倉促退去的背影,葉慕彥有些納悶了。

六麗山別院之後,秦桓沒過幾日便攜禮登門致歉了,不過那日剛好韓寶葭在聽韓夫子授課,便沒有出來相見,現在回想起來,見不到人秦桓好像看起來很失望,還多喝了一杯茶才走。

難不成這小子相中十妹了?

這可不行,十妹還小呢,雲茗還沒定親,怎麽也輪不到她。

葉慕彥滿心不是滋味,決定等會拿了十二香便把人轟走。

沒多會兒,秦桓便親自捧着蒸籠過來了,剛才那臉紅狼狽的模樣不見了,他的嘴角含笑,眉眼溫柔,依然是那個溫潤如玉的翩翩公子,只是并不敢直視韓寶葭:“寶葭妹妹,你嘗嘗看。”

葉慕彥劈手把蒸籠接了過來:“禮到便是心意到了,多謝啓遙了,不打擾你會友了。”

秦桓哪裏會肯,他好不容易得見佳人,自然耍賴也要留在此處:“今日難得偶遇,那邊一桌的宴請我推了,特地來陪你和幾位妹妹,這一頓我請。”

這好友一臉的誠懇,葉慕彥趕不出口了,眼看着他要在桌子旁坐下,只好悻然道:“你別坐這裏,這是我的位置。”

秦桓從善如流,往旁邊挪了一個位置。

葉慕彥一瞧,了不得了,這是個很大的八仙桌,他雖然把兩個人隔開了,可是,秦桓坐在對面了,一擡眼就能看到韓寶葭。

菜陸陸續續地上來了,這浮白居的菜品十分精致,刀功也是一流,堪稱色香味俱全,因為有外人在,韓寶葭也不好太過嘴饞,一邊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一邊聽着秦桓介紹這些菜的來歷,聽得高興了,便擡起眼來朝着秦桓粲然一笑以示感激。

許是留了心了,葉慕彥越看秦桓越是心懷鬼胎的模樣。

一有機會便偷偷瞥一眼韓寶葭。

從前好友聚會時喜歡韬光養晦,今日幾乎算得上全程都在賣弄他的博學。

韓寶葭沖他笑的時候便耳根泛紅,說話結巴,沒了半點探花郎的從容和風雅。

……

不知怎的,葉慕彥的心中越來越不舒坦,連着滿桌的美味佳肴都沒了興致。

和葉慕彥一樣,對面雅座中的人也不舒坦了。

浮白居乃是三棟品字形的樓宇建成,葉慕彥所定的雅座位于西座,剛好和東座兩兩相對。

難得過年罷了早朝和公務,左右呆在宮裏也是一個人,衛簡懷心血來潮微服出行,剛在這浮白居坐下,便看到了韓寶葭一行人。

想不到這小丫頭穿了男裝也別有一番風味,舉手投足一股子風流倜傥的味兒,若是忽略那五官和身高,倒是和身旁的葉慕彥不遑多讓。

看着看着,腦中忽然掠過一絲熟悉的感覺,衛簡懷的心中有些異樣,待要去捕捉,那絲熟悉感卻又不翼而飛了。

再過片刻,秦桓便入了他的視線。

這秦桓是他欽點的探花,一篇策論針砭時弊、字字珠玑,頗有當年謝隽春的風采。

衛簡懷讀了幾遍後十分喜歡,把卷子特意收了起來,琢磨着等哪日謝隽春回來便讓他好好瞧瞧,這江山代有新人出,沒了他謝隽春,他衛簡懷也有的是能臣良将。

在翰林院秦桓雖然只不過是個六品的小官,不過他才學淵博、能力出衆,衛簡懷一直以來很看好他,對他寄予厚望,希望他歷練幾年後,能扭轉朝堂中文臣們幾近老朽沉悶的風氣。

不過,今日看起來這個秦桓怎麽沒有半點未來肱骨之臣的風範了,雙眼這麽癡癡地盯着韓寶葭做什麽?如此易被女子所惑,難成大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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