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冷血
第二天早上,雁流水在飯堂宣布了山陽縣丞将率精兵來攻打財神寨的消息,整個寨子裏的山賊都愣了。
只有雁流水他們當家的這一桌上,雁流水依舊穩坐如山,于羨平靜似水,似乎早就知道了這個消息。顏沉沙像是還沉在宿醉留下的痛苦中,看上去有些憔悴,心不在焉。薛忘音是江洋大盜,大場面早就經歷過許多,這一點又算得上什麽?他已經是下過幾次大獄的人了,再下一次去思考思考人生的意義似乎也挺有意思。至于阮盡歡自己,昨夜已經從雁流水的口中知道了消息,自然不懼。
下面的山賊們議論紛紛,有人說怕,有人說打,自古民不與官鬥,他們寨子裏雖然多的是山賊,可是很多都并非惡人,只是為生計所迫,現在山陽縣丞可是朝廷的人,帶兵來剿匪豈有一擊即收之理?怕是會不死不休,財神寨已經是危在旦夕,直如累卵。
吃過飯回自己院子的時候,不出意料地,薛忘音叫住了他一起走,顏沉沙卻不知去了何處消失了蹤跡。
“你有話要說?”阮盡歡很了解薛忘音,一見他向他走過來就知道他準備幹什麽。
薛忘音不介意自己的想法被他看穿,如果是阮盡歡的話,這些本就無所謂,除了阮盡歡,世上可能也沒人能這麽了解他了。“昨夜你知道了這個消息?”
“我很好奇你是怎麽知道我是昨夜才知道這個消息的。”阮盡歡不答反問。
“昨夜我是看到你從雁流水的房間出來的。”唇角微微彎起來,手指卻攏在袖中,一把柳葉似的小刀在他指間無聲而飛快地轉動着。
昨夜他親眼所見?阮盡歡一揚眉,雙手扣在腦後,身子往後仰,邁着八字步走得格外滑稽,引人發笑,可是薛忘音看着卻不笑了。
“你很閑?”
“很快就不閑了。”丢下意味深長的一句話,薛忘音第一次用那種阮盡歡很難猜透的表情對着他很久。
阮盡歡毫不掩飾自己的好奇,注視着他,“幹嘛這樣看着我?難道我臉上終于開了花?”
“是開了花。”薛忘音一下又笑出來,阮盡歡這家夥一裝起來還真是惟妙惟肖,幾乎看不出他是個心思很細密的家夥,阮扒皮的外表很具有迷惑性,加上這厮總是假扮純潔,讓人以為他真的跟他的外表一樣無害,可是只看阮盡歡的外表的話,也許你到了陰曹地府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死的。阮盡歡其實不是善于僞裝的人,他只是習慣性地僞裝而已。
有時候覺得傻兮兮的阮盡歡是真的阮盡歡,有時候希望沒心沒肺的阮盡歡是真的阮盡歡,可是當阮盡歡變得善變多詭詐的時候他又覺得那可能才是真正的阮盡歡。其實人性是複雜的,看透一個人畢竟是很難的。
不過薛忘音還是相信,阮盡歡其實很讨厭算計,機心這種東西,不适合他。
他曾說,他可以是阮盡歡的眼,卻不是阮盡歡的心眼。
所以有的事情,能夠瞞着阮盡歡的就瞞着好了。該知道的時候,再讓他知道好了。
“你有事瞞着我。”阮盡歡很淡定地再次揭穿薛忘音,可是他臉上沒有生氣的表情。
薛忘音也知道他沒有生氣,盡管他有事瞞着阮盡歡卻一點也不心虛,反而很坦然地承認:“的确是有事瞞着你。”
阮盡歡一下朝他撲過去,薛忘音站立不穩,一下子向後退了幾步,一時不穩竟然跌倒,于是阮盡歡乘機壓倒他,雙手火速地捏住薛忘音那張帥氣的臉蛋,“哼,別以為我真的不生你氣,早說過了,每次有事瞞着我就要接受懲罰,我才不會問你到底是什麽事,反正你瞞着我的事最後還是被我知道。”
薛忘音苦笑,兩邊臉頰被阮盡歡使勁往兩邊扯,疼得緊。
“薛二爺啊,你怎麽長得這麽秀色可餐呢……”
阮盡歡摸着自己的下巴,笑得一臉淫邪。
“別摸了,你下巴上沒胡子……”薛忘音現在很想翻白眼,路過的山賊都在指指點點了。
“恩?什麽胡子?”阮盡歡沉浸在自己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猥瑣思維之中,還沒來得及抽出來,耳朵裏聽進了薛忘音的話,卻還來不及反應過來。
“你再不起來,趕明兒就要傳我跟你有一腿兒了。”薛忘音臉色有些黑了,那邊三喜他們那是什麽表情。
阮盡歡這回聽明白了,卻不着急着從薛忘音身上爬起來,反而更加猥瑣地笑了,“二爺,你跟人家本來就有一腿兒嘛……”
雞皮疙瘩起來了……阮盡歡惡心人的功夫還是這麽出神入化不露痕跡,薛忘音都要為之拜服了。“總之你快從我身上起來。”
“起來就起來嘛,兇神惡煞,一點也不溫柔啊。”阮盡歡假模假樣地爬起來,臨了了還順手摸了薛忘音結實的胸膛一把,吃點豆腐。
對阮扒皮這種惡劣的行徑,薛忘音也不是經歷一次兩次了,臉色都不變,也起了身來,“我大概是東朝最溫柔的江洋大盜了。”
“你現在是個山賊。”一句話戳中薛忘音死穴,阮盡歡嘿嘿地奸笑着。
薛忘音大盜大量,不跟他計較這麽多。
兩個人前後回了自己的院子。
上午雁流水說了這個消息之後,下午的時候阮盡歡就開始聽說一些可怕的傳言。
比如這回山陽縣丞是奉朝廷之命,所以帶來地兵士都相當厲害;比如那個叫做李守新的縣丞說了,下山自動投誠的山賊準予恢複平民身份,還分給田地,對于攻破財神寨有功的山賊還會予以軍功授爵……
阮盡歡那腦瓜子幾乎一瞬間就知道山寨裏有內鬼,這些蠱惑人心的話從哪裏來的?今天山寨可沒任務,這種時候也根本不會有人出去,所以這些謠言肯定都是寨子裏的人傳出來的,他下意識就想到了于羨,這些謠言就算不是他傳的,多半也是與他脫不了幹系。
阮盡歡恨極了這人,雖知道在巨大的利益面前,財神寨必定人心渙散,但他沒有想到會來得這麽猛烈迅速,就像是一頭兇猛的老虎,一竄入人群就開始獵殺。這些事情都很不妙,蓮花寨出現的時間已經巧到讓人懷疑,就在雁流水要走的時候,接着又來官兵圍剿這一出,處處都是謀劃算計的痕跡,阮盡歡又怎會猜不出?
雁流水能夠走嗎?
一向不懷疑雁流水實力的阮盡歡心裏忽然浮出了這個疑問。可是轉眼之間他就沒法思考了。
日光淡淡,慵懶得緊,紅霞漫天,像極了于羨來財神寨的那一天的暮色,在阮盡歡眼裏暈染成了一片血染的絢麗。
在去刑堂之前,他擡頭貪婪地看着四周的景色,像是怕一轉眼就看不到了一般。
于羨就站在他身後,眼帶諷刺,“阮四當家何必看得如此傷感?想來就算官兵圍剿,這陰風十嶺的景色也還是有機會看的。”畢竟沒有人會傷阮盡歡,更沒有人敢殺他。
阮盡歡轉頭深深望了他一眼,卻不接話,走進了刑堂。
自從來到這個山寨,便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過這樣的場景了吧?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東張西望,每個人都注視着刑堂正中的五把椅子,因為他們知道,雁流水會做出決定,而雁流水說出的話關系到他們的生死。
阮盡歡端起茶的時候看到自己的手在抖,那種不祥的預感始終萦繞在他心頭,低眉斂目,暗自提了一口氣上來,他感覺不到茶碗裏茶水的晃動了,才揭開了蓋子,呷了一口。
雁流水靜靜地看着這一切,下面站着的山賊,大多都是青壯年的男子,隐隐約約也有幾個小孩子,他們的眼睛裏幾乎都是很醇善的光芒,看不到殺伐,也看不到血腥,看不到殘暴,說起來都是很樸實的山民而已,是江北之變帶來了一個短暫的亂世,可是現在又是治世了……
“山寨裏是什麽情況我想大家都知道,官兵圍剿不會只這一次就結束,我們沒有很足夠的物資,陰風十嶺是天然的屏障,曾經我們依靠着它,能夠不費吹灰之力地打劫來往的商旅,可是從明天開始,我們可能會讓陰風十嶺成為我們的墳墓。”雁流水的語速很慢,似乎說出這些也需要勇氣,下面的山賊們依舊沒有人說話,死寂。
險關要隘雖多,可是財神寨沒有足夠的人手去守住,以前來圍剿的都是散兵游勇,又是混亂時候,他們還可以渾水摸魚,憑借地利躲過一次又一次大劫,可是這次不一樣了,他們的對手不是當初那些膿包,不是山陽縣丞,甚至不是新朝廷,而是一個——名動天下的人,一個就在這五把椅子之一上坐着的人。
所有的一切,看似不合理,看似荒謬,可是的的确确發生了,他敢以身犯險,雁流水也真如這人所猜的一般沒有殺他。從他到山上之後,這裏發生的每一件事幾乎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一樁樁一件件地,逐漸織成一張大網,誰又逃得了呢?如此的胸襟,如此地膽識,如此的魄力,如此的算計,的确是名副其實的名動天下。
阮盡歡毫不避諱地打量着于羨,那一張臉,雅致,精致,容色淡淡似不帶半分殺機,每一個動作都似貴族一般優雅,他不是在山賊窩裏,他是在鎮南王府的花園裏。
壓抑的氣氛不曾變得輕松,只是山賊們大約都猜到了雁流水接下來要說的話。
很多事情,每個人的心裏都有感覺,只是沒人敢說出來。
“寨子裏的銀錢已經由顏三當家點過了,不多。這一次,必定是死戰,多餘的話不說了,留下來的便留下來,是財神寨的好兄弟,願意走的,拿一兩銀子,安安心心地……走吧,一盞茶時間之內決定,今晚便下山吧,明天怕是留不得的。”雁流水的聲音太平靜,讓阮盡歡忽然有種心驚肉跳的感覺。
時間慢慢流逝,阮盡歡的思緒不知道飄到哪裏去。
下面偶有竊竊私語和眼神的傳遞,可是随着時間的臨近又漸漸安靜下來,壓抑的氣氛卻似乎一下就沒了,變成了一種已經知道自己的命運和決定的坦然。
時間一到,就有人陸陸續續地站了出來。
“上山兩年,愧對幾位當家的,但小人惜命,山下實有妻兒,不得不去……”
“愧對雁大當家……”
“大當家……”
……
阮盡歡的眼光從第一個出來的人逐漸掃過去,竟然看到了趙二的身影,他愣了一下,自己都說不清是什麽感受,酸甜苦辣一時全湧上心頭,趙二,應該算是寨子裏跟他比較親厚的了,除此之外便是三喜,還有那幾個孩子。
三喜呢?
三喜還站在後面的人群中,定定看着趙二,可是趙二背對着他,他看不到趙二的表情。
趙二要走,三喜卻始終沒有站出來。
人心,真是很難測的東西。
阮盡歡再次低下了眼,正好避過于羨探視的目光。
顏沉沙着人發了銀錢,雁流水便讓人散了。
阮盡歡恍惚地回到自己的屋子裏,坐了一會,卻從貼身的衣物裏取出一把精致的銅鑰匙,打開了那一口鎖着的箱子,拿出了裏面一張紙。其實若是他早将這個東西的存在告訴雁流水,雁流水會不會有今天的決定呢?
他希望不會,可是理智告訴他,雁流水會,他還是會做出這個決定。
他這張紙,只能保證明天,讓所有人不至于都死在明天。
阮盡歡揣着這張紙,躺在床上,睡着了。
半夜的時候他又突然醒了,于羨點燃了他房間裏的燭火,頓時就亮堂起來。
白衣染血,卻還風姿翩翩。
“你知道我幹什麽去了嗎?”于羨很有閑情逸致地問他。
他這麽晚出現在阮盡歡的房間裏,一點也不正常,可是兩個人都很默契地忽略了這個問題。
阮盡歡垂了眼眸,“不知道。”
“你是知道的……回答得太快,往往都是假的……”很是嘆息的聲音,于羨身上看不到武器,似乎身上的鮮血只是衣裳上的點綴,讓他黑白似水墨畫的影子終于多了幾分人間的顏色。
他走過去,摸着阮盡歡的臉頰,靠他靠得很近,唇角輕勾,笑容卻不帶以往的嘲弄,那是很自信的笑容,仿佛一切盡在掌控。“你知道雁流水會幹什麽的……你從來都知道。今晚走的那些人,永遠地走了,再也不能回來……”
阮盡歡不理會他,轉過身去閉上自己的眼睛,平靜地說道:“你走的時候,記得吹熄蠟燭,我要睡了。”
然後床前的人站了很久,轉身時燈已經滅掉。
作者有話要說:對手指,我想去求個護身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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