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從天蜀村向東北方向,沿嘉郁河逆流而上,穿過河谷處的平原,起伏的山麓和濃密的森林,最後在由幾個泉眼彙合而成的河流源頭向北望去,将看到連綿的山峰。
這些山峰中最高的一個,在它的半山腰處可以看到一塊與整座山的岩石走向不太一樣的突出物,最南端有一處被樹木覆蓋的隐約可見的洞口。
這就是神洞。
紀锴陽和游桦走了一天,終于在臨近黃昏時趕到了洞口。
山下平原正值溫和的雨季,但山上的氣溫已經像霜一樣,帶着寒意。
這天正巧是藍太陽赫寰一年中最晚起落的日子,兩個太陽的餘晖照射着洞口外亮晶晶的石壁。
遠方有一條閃爍着紅光的細線,那就是海洋,嘉郁河淹沒在林海裏,根本看不見。
“看那兒!”
游桦伸出手,指着海邊幾縷正在上升的青煙。
現在正是晚飯時間,炊煙正确地指明了村子的位置。
它看起來那麽小,那麽遠,簡直就是在另一個世界。
紀锴陽摟住游桦的肩膀,說:“我們進去吧。”
神洞裏漆黑一片,游桦點燃火把,一瞬間幾只夜行飛禽被吓得在洞內橫沖直撞,發出尖銳的叫聲,但不一會,它們都飛出去了,洞內又陷入了寧靜中。
紀锴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的心跳得很快,那是強烈的震撼所引起的激動情緒。
在兩個人面前,也可以說是頭頂上,懸挂着一個巨大的銀白色物體,它靠近洞口的一端略尖,越向上方就越大,最後隐沒到洞頂的黑暗中,與整個岩壁連成一體。
這就是傳說中千瑜神的使者浦昂人們降臨大地時居住的宮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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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的外表極其光滑,沒有縫隙,就像是蛋殼一般,但要更亮更光彩奪目。特別是在火光的映照下,它發出瑩瑩如寶石般微秒的光澤,把整個洞內都籠罩上一層神秘的霧氣。
它又是那麽大,以至整個洞內都幾乎為它所填滿,但最下方的空隙仍足夠放下一百個棚屋。
在浦昂人宮殿的最後面,有兩個球狀的物體,一半陷在山石中,表面與宮殿一樣光滑,也許由于地震,也許是由于漫長而無情的時間,右邊那個小宮殿已經塌陷,露出一個鋸齒狀的缺口,無數石塊和宮殿碎片散亂堆砌着。
紀锴陽把火把插在石縫裏,和游桦一起跪下來。他們雙手疊在額前,用無比虔誠的目光望着頭頂上白色的宮殿。
“浦昂人在上,”紀锴陽說道:“請把你的力量賜予我,讓我勇敢堅定,讓我的願望成為現實吧。”
他張開雙臂,仿佛要擁抱那神秘巨大的建築似的。
同時,游桦輕聲念了一句咒語。
祈禱做完了,火把也漸漸燒盡,黑暗又重新籠罩了洞內。
寂靜無聲,只聽得見兩人的呼吸和外面隐隐的風聲。
紀锴陽摸索着拉住游桦的手,少年猶豫了一下,然後用力絞緊手指。他們看着黑暗中的對方,看着那洞外透進來的紅光照耀的微暗的人影。兩雙手握得那麽有力,毫無間隙,直到手心裏盈滿汗珠。
當夜晚來臨時,他們走出了神洞。
“好冷!”晚上的冷風一吹,游桦打了個寒戰,紀锴陽從背後抱住他,用下巴輕輕摩擦着少年柔滑的黑發。
真遠啊!他想。
鴻爍已落到山後,從遠方山谷裏射出最後的一點暗紅色的光,似血一般。
天邊有幾處閃爍的光點,好像是天上的繁星的倒影,但那是天蜀的篝火。
然後他擡頭,看到無數星星組成的宏大的漩渦。
浦昂人真的是從那些遙遠的地方來的?
他們真的可以讓夢想變為現實嗎?
如果可以,為什麽天蜀卻依然過着辛苦的生活呢?
難道浦昂人也只能滿足一小部分人的願望?
紀锴陽想不明白。
他想要的太多,而能實現的希望卻太過渺茫。自然的神秘和無窮力量時刻包圍着他。
遠處的樹林裏傳來幾聲野獸的吼叫。
游桦立刻從随身的皮袋裏摸出一點油脂樣的東西,抹到一根幹樹枝上,而紀锴陽則揀了兩塊堅硬的石頭,互相碰撞,火星引燃了樹枝。
火光在風中跳躍着,把溫暖投射到黑夜中。
“進去吧。我們今晚需要睡個好覺。”紀锴陽建議道。
兩個人在神洞口攏起一堆火,即可以加熱帶來的食物,還可以取暖并趨散在夜裏出沒從野獸。
睡覺的問題必須在神洞裏解決,他們必恭必敬地又回到洞裏,在最偏僻的角落開辟一小塊平整地面,并肩躺在地上,腳沖着洞口。
走一天山路真的太累了,兩個人都很快沉入了另一個世界裏。
不知過了多久,紀锴陽迷迷糊糊地有一種甜蜜的感覺,有個溫暖的東西緊緊地依偎在他身上,接着,一股熱氣沖着他的臉而來,一張嘴擦過了他的嘴唇。
紀锴陽醒了過來,什麽也沒說,把游桦的頭放在自己胳膊上。
慢慢地少年的呼吸均勻了。
他又睡着了。
這天晚上,寧堅成感覺舒适極了,因為紀锴陽要和游桦在山上過夜,寧堅成便離開自己窄小的棚屋,占據了紀锴陽寬大的床鋪。
他一心想着美美睡個好覺,卻不料半夜有人來打擾他。他想裝睡,但來人又是捏他鼻子,又是揪他頭發。
“你有完沒完!”他叫着坐了起來,用怨恨的眼神打量着蕭玉。
她的表情非常嚴肅,嘴唇緊緊抿着,閃閃的眼裏跳動着火光。
“紀锴陽呢?”蕭玉問道。
“他有事出去了。你沒看到?”寧堅成裝的很像。他答應要幫紀锴陽保守秘密的。
“你騙人!”蕭玉彎下腰,盯着他的眼睛,“游桦也不在,他們兩個幹什麽去了?”
寧堅成站起來,後退一步,說道:“那是他們的事。我不知道。”
蕭玉猛地伸手抓住他脖子上的項鏈,每說一句話就狠狠拽一下。
“你是他的奴隸,怎麽會不知道!你覺得我很好騙嗎?我見過路高睿,他告訴我紀锴陽請教他殺屈角龍的方法……”
“你都知道了還問個什麽勁?!”寧堅成一用力,掙脫了。他瞪了蕭玉一眼,随即一屁股又坐回地上。
“這麽說……他們真的去叢林了?”
“先去神洞。現在應該是在山上過夜,明天他們才去叢林。”
“浦昂人啊……”蕭玉嘆息一聲,按住額頭,靠在牆上。她的嘴唇變白了,胸脯沉重地起伏着,慢慢說道:“你這個外鄉人啊。你慫恿紀锴陽做了一件多麽可怕的事情!你知道屈角龍有多可怕嗎?”
寧堅成搖搖頭。他的确不知道,草原上沒有這種動物。
“紀锴陽會死的!”蕭玉哆哆嗦嗦捂着臉。
“他不會,你要相信他。”
“……我是應該相信他,你說的沒錯。可是……可是……!”
寧堅成重又站起了,拍了拍她的肩膀。
“孩子,你是否希望紀锴陽能承擔起改變部落的責任呢?”
“是的。”
“他現在就是在向那個目标邁出第一步。”
蕭玉搖頭,有些傷心地說:“他是為了游桦。”
“那只是一部分原因。紀锴陽自己也明白,如果能成為勇士,更多的意義是在于他在部落中的地位,你要想到這一點,就應該相信他。”
她不再生氣了,這個時候,她身上女性的那部分又露了出來,擔憂的情愫接着控制了她。她皺着眉,繃緊了臉,眼睛定定看着前方。
寧堅成感覺到了她的變化,說:“你這麽擔心,一定是因為很喜歡他。”
蕭玉再次嘆息一聲。
“是啊……喜歡他的人很多,這不足為奇。”
“的确,這個我看出來了。紀锴陽卻未必喜歡每個人,但人們卻個個愛他。唉,世人都看的見太陽,但太陽卻未必看的見世人吶。不過,既然他有這個能力,不防讓他做太陽,這對大家都好。”
“紀锴陽可不是千瑜神。”
“那又怎麽樣?”寧堅成嘲諷地笑了一下,“普通人也是可以改變一些東西的。”
清晨,鴻爍還未完全露出來,紀锴陽和游桦便踏着露水下山了。
他們必須在屈角龍出現前在它的路上布置好陷阱。
屈角龍中午要到嘉郁河喝水,和其它動物一樣,這時正是他最容易受到攻擊的時候。
兩個人在河邊找到一片被踩倒的樹枝和幾個巨大的腳印。是前幾天留下的。屈角龍總是到同一地點喝水,因為它們是最強的動物,經常占據着河岸邊最好的位置。
紀锴陽觀察了一下風向和地形,便開始和游桦搭建陷阱:他們在獵物經過的路上選中了一塊區域,大小能容納下五只龍的空間。砍掉地面上一些礙事的樹根和植物,開辟出比較平坦的地面,當然這是對人類而言,至于高處的障礙,則越多越好。
他們把幹樹枝、樹葉攏到外圍的樹幹下面,淋上一些引燃用的油脂,樹幹上也抹一些,這樣火更容易燒到樹頂上。
油脂是臨走前紀锴陽特意向衛逸要的,它很容易燃燒,一個火星就可以,而且溫度很高,足可以熔化像鐵那麽堅硬的東西。對部落的人而言,這種特殊的油脂是非常重要的,即便是這一次,紀锴陽也只得到了一皮袋那麽多,必須好好利用。
接下來的工作是把帶來的棕繩繞到樹枝上,從包圍圈的一頭拉到另一頭,就這樣繞了很多條。繩子被松散地地拖在地上,并覆蓋以泥土和樹葉。
從樹上懸垂下來的那部分則被幾條一組結在一起,另一端就牢牢固定在樹上。
布置結束後,紀锴陽和游桦匆匆吃完了飯,沒敢生火,肉都是冷的。
接着他們殺了一只斑羊,把血淋淋的屍體扔在包圍圈裏做誘餌。現在他們要做的就是趴在草叢裏等待。這個等待也許只一會兒,也許要幾天。
在鴻爍走過天頂不久後,屈角龍出現了。
老遠就能聽到它巨大沉重的身軀穿過叢林時發出的聲音,還有樹枝折斷和鳥兒飛走的響聲。
紀锴陽捏了捏游桦的手要他注意,然後貓着腰悄悄溜到包圍圈另一側去了。
屈角龍聞見了斑羊屍體的氣味,走進了陷阱。
這是一只剛成年的龍,體型中等,有六、七人那麽高,皮膚呈灰綠色,布滿同樣顏色的短毛。它是那種‘五足類’動物,也就是說長着五個突出的肢——兩個上肢,和三個下肢。它的頭上長着向上彎起的骨質的角,這也是它名字的由來。
它用前突的、有巨大牙齒的嘴巴撕扯着誘餌,可以聽到羊腿在它嘴裏‘咯嘣’折斷的聲音。龍的眼睛長在頭兩側,并沒有看到人類;它的鼻子很好使,但紀锴陽和游桦都注意待在下風向,它什麽也沒發現。
紀锴陽從草叢裏探出頭來,使勁揮了下手,給游桦發信號,緊接着,他們開始點燃樹枝。
火燒得很快,樹冠一會就燒起來了。
因為是白天,火并不顯眼,等屈角龍覺得有熱氣和煙塵襲來,它幾乎已被火包圍了。
它并沒有放下誘餌,而是叼着它,準備從火中沖出去,但火的熱度超乎它想象,它的皮膚燒着了,幾聲震耳欲聾的吼叫之後,它又退了回去。
紀锴陽和游桦在火圈外觀察。他們現在并不怕暴露,煙已經遮蓋掉了其它的氣味,而且也模糊了大部分視野。
熱氣快速向上,從而在地面形成了一股由四面八方流向火圈的風,這種風使他們很安全。但再往上兩個人的高度,情況就正相反,烈火和濃煙把屈角龍弄得團團轉,它瞪着紅眼睛想找個出口,但到處都是的火焰把它緊緊包圍。
實際上,紀锴陽設的火圈對龍那麽大的身軀來說非常嚴密,但對人而言卻留有很多縫隙,他們還沒傻到把自己也密封在外呢。再說挂棕繩的樹上特意淋了不少水,燒得會慢一些。
屈角龍在轉圈,他扔了誘餌,大口喘氣,這反而讓更多的熱氣和煙鑽到身體裏。
看着獵物已累得差不多,紀锴陽拿着兩個火把準備沖進去,而游桦也把手抓緊了繩子,做好準備。
紀锴陽沖過火的間隙,鑽了進去。
龍立刻轉過身,面對他。
“游桦!”紀锴陽大喊。
少年猛地向下用力拽繩子,猛得整個人都塊趴到地面,然後他把繩結牢牢固定在樹樁上。
包圍圈內騰空升起了十幾條扭在一起而加粗過的棕繩,那麽一瞬間,屈角龍被繩子限制住,無法移動。
紀锴陽看準時機,手用力一抛,火把不偏不倚正擊中龍的左眼,火把上塗滿了油脂,其熱度足以把眼睛燒爛,痛苦而憤怒地吼叫後,龍的左半張臉現出一個焦黑的坑。
它瘋狂地掙紮着,扯斷了大部分繩子。
“游桦!塊!”紀锴陽又叫了一聲。
又是一大片繩子升起來,這回毀掉的是龍的右眼。
它成了瞎子。
屈角龍在包圍圈裏橫沖直撞,皮膚到處是燒壞的痕跡,被撞到的樹木火勢小了些,游桦跑過去扔了一個火把,再把火燒起來,以保持包圍圈的完整性。
紀锴陽已經退出了火圈。他要等待屈角龍自己耗盡力氣。
這用不了多長時間。
果然,不久之後,龍的動作遲緩了下來,頭也耷拉着。
紀锴陽拿着銳利的長矛,再次進入火圈。他跑到龍的正前方,揮起手臂,把長矛狠狠戳進龍的胸膛。
只聽“咚”的一聲,他被龍的前肢掃到,狠狠摔在地面。
但他很快又爬起來,緊盯着狂怒低掙紮着的龍和還留在他胸前,只露着一小截在外面的長矛。
屈角龍什麽也看不見,但它一直在瘋狂地尋找傷害自己的人類,它知道危險來自下方,便低着頭,用前肢亂扒一起。紀锴陽有時沖出火圈,有時又跳進去,跟龍周旋。
找準時機,紀锴陽跳過去,雙手緊緊抓住長矛,一用力,拔出來。
血像噴泉一樣洶湧而出,龍發出一聲長長的尖嘯聲,兩條前肢一弓趴在地上。
又過了一會,轟隆一聲,龍倒下了。
它的脖子撞倒一棵着火的樹,但它一動不動。它死了,巨大的身軀填滿了半個包圍圈。
紀锴陽拿着一把尖刀站在龍的肚子前面,猛一揮手,把刀深深地刺入龍的肚子,然後雙手握着刀柄向裏紮入,再向外一剖,剖開了龍的肚子。
然後他從另一邊再把刀紮進去,讓那個窟窿擴大。他幹得很吃力,臉上滿是汗水。
最後他割斷了與心髒相連的血管,把刀扔到一邊,用手伸進胸膛,掏出了心髒。那東西又大又沉,一下子滑落到了草地上。
“游桦!”他氣喘籲籲地叫少年過來,“看看這東西吧。我們成功了。”
少年在整個過程中都非常擔心,此時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沖到紀锴陽的懷中,抱緊他。但他沒有動,因為紀锴陽的樣子實在太可怕:漂亮的頭發被燒焦了一大片,臉上和身上到處是猩紅的血,就像是洗了一個血水浴一樣,鮮血和着煙塵、汗水從他臉上滴下來,落到仍在起伏的胸膛上。
“紀锴陽……”
“怎麽了你?害怕了?”
“不是……”
“沒事的,你看我好得很吶。”紀锴陽伸手抱緊游桦,用糊滿鮮血的手把少年的臉弄得亂七八糟,然後他自己笑了起來。
“這樣就舒服多了。別為我擔心,別去想我會失敗,會死去。”
他松開游桦,向着天空舉起雙手。“浦昂人啊!我現在覺得我什麽事都不怕、什麽人都不在乎了!”
游桦看着他興奮的表情,心裏一種失落的感覺越來越重,他明白紀锴陽現在已經看到了更遠的東西,甚至已經無法讓他留在地面,就像你不能阻止椋鳥飛翔一樣。
“這麽髒,去洗洗吧。”少年建議道。
“哦,對啊。”紀锴陽看了看自己,說:“真是髒死了。”
說着他就向嘉郁河跑去,把龍的屍體和心髒都交給了游桦。此時天空中已經飛着一群椋鳥,只待兩個人類一走,就可以享用屈角龍的美餐了。
紀锴陽沖洗幹淨後回來,和游桦用繩子把龍心捆上。他們又吃了點東西,然後擡着沉沉甸甸的心髒向河口方向走去。
鴻爍已經開始下落,他們要在天黑後才能回到村子。不過沒關系,他們今天成功地戰勝了屈角龍,對于游桦,這是個勝利,對于紀锴陽,這只是個開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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