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細雨蒙蒙,陽光非常黯淡。

游桦鑽出破舊的棚屋。

二十天的神禁時間已結束,他可以回到村子了。

他背過手,向前弓着腰,撫摸着後背。

那上面曾經疼痛腫脹的地方已吸收了植物顏料,形成藍色的花紋。聽一直照顧他的少年說,紋身是一只展翅的椋鳥,但游桦自己卻看不見。

他什麽都看不見,也許能在溪水裏看到隐約的背影。

就像當年他照顧紀锴陽時,常常為那美麗的紋身傾倒,但真正帶着它的人卻什麽都看不見。

雨水讓草地變得滑溜溜的,游桦走得很慢,越是接近村子就越緊張。

他知道紀锴陽會來迎接自己,頭腦中幻想着那迷人的笑臉會說出怎樣溫暖的話,想象着在某一無人的時刻會送來的甜蜜的親吻。

這些都讓他每一步都比上一步更僵硬,每一眨眼的時間裏都會比上一個時間更加羞澀。

但紀锴陽卻沒有來。村口一個人都沒有。紀锴陽、寧堅成、蕭玉,平時總在打鬧的小孩、來來往往的人們,全都不見了。在朦胧的水汽中仿佛消失了。

這種安靜就像是夜晚的村子,不過夜晚的寧靜是安詳的,但現在的寧靜下面卻掩蓋着小心翼翼的竊竊私語,在雨滴聲後面似乎還有無數細小的聲音。

游桦帶着疑惑走過幾間雖敞着門卻沒有人的棚屋,後來他看到了坐在門口編織棕繩的岚婆。

她很老了,弓着背,把撕成長條的樹皮編織在一起,棕繩已經很長,她卻沒有停。

“發生什麽事了?”

游桦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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岚婆看了他一眼,先是以很小的聲音做了個禱告,然後說,“首領快死了。”

“咚”的一聲,游桦的心仿佛掉進了深淵裏。

“怎麽會這樣?”他驚慌地問。

“是病,”岚婆回答,同時又拉長聲音,說:“聽說挺嚴重的,也許能再活幾年,也許很快就死了,誰也說不好。千瑜神将需要新的繼承人。”

“指定繼承者了嗎?”

岚婆搖搖頭,“我不知道,應該就在這幾天,想到他不知什麽時候會死,選個繼承者是必要的。但願是衛宇博。”

聽到最後那句話,游桦迅速地看了她一眼,但她似乎只是随口說說,仍在一心一意編織。

在首領居住的大房子裏,衛逸躺在床上,頭部被墊高,杜淩嬌正跪在他身邊喂他喝藥。他的臉色發青,似乎是血液沖擊到腦部的征召,手在不停的痙攣,嘴巴向一邊歪着。

藥是大巫師熬的,寧堅成雖說醫術高明,但他是荒銀人,這個時候大家都對他避之不及。

首領身邊圍了一圈人:有他的三個兒子和家人,有大巫師連旭和一些高級巫師。這些人全都屏息靜氣或跪或坐。

紀锴陽跪在那兒,渾身地不舒服。他希望父親的病能快些治愈,但同時也希望借這個機會被指定為繼承者,因此非常矛盾。不過他盡量保持平靜。不管怎麽說,能看到父親脫離病痛是他最大的願望。

而另一邊,衛宇博就不這麽安穩了,他的目光不時落到大巫師身上,看一眼,又立刻撤回來,後者死人一般冰冷的面孔讓他有些害怕。

只有衛卓瀾最為安心。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在乎。沒有野心的人面對這種情景是不會驚慌的。

艱難地喝完藥,衛逸粗重地喘了半天,才緩緩地說道:“千瑜神已經不喜歡我了,‘他’想要一個新人……”

說到這兒,他停了下來。這停頓讓面前的幾個人都緊張無比。

衛逸輪流打量着他的三個兒子,衛宇博最年長,也已經成家,但他與大巫師走得太緊,對連旭言聽計從,對他身邊的人則過分的兇狠嚴厲。

他直勾勾地盯着首領,張着嘴,身體前傾,微秒地維持着平衡。

衛卓瀾雖然心地善良卻懦弱而無主見。

只有紀锴陽——首領看着面前微低着頭的孩子——即忠誠于部落又渴望改變,他渾身上下散發着逼人的青春氣息和如同鴻爍一般的火紅的光芒,那光芒讓老人覺得像在嚴冬中的火把一樣帶給人溫暖和希望。

他閉上眼睛,旋即又張開,說道,“紀锴陽,你去取神火。”

“父親啊……”年輕人用顫抖的聲音呼喚。

“父親!”發出這一聲叫喊的是衛宇博,他的胖臉此刻煞白一片。

衛逸把這些都看在眼裏,但他不想再說什麽,于是繃緊了嘴唇。

衛宇博明白再求父親已經沒用,就用燃燒着仇恨的火焰的眼睛看着他的弟弟,然後又看着大巫師。

連旭還是一副冷漠的表情,但衛宇博卻看到了出現在他嘴角上的,轉瞬即逝的冷笑。

第二天清晨舉行了一個祈神儀式,然後紀锴陽便出發去取神火。

一直沒有機會和他說一句話的游桦悶悶不樂地回到紀锴陽的棚屋,與寧堅成一起等待繼承者的歸來。

赫寰還未落下,鴻爍已經升起,幾天來一直綿綿不斷的細雨終于有了放晴的跡象,這是個好兆頭,游桦因此念了幾句禱告:

“千瑜神啊,請聽我的祈求:保佑他,接納他,并把天蜀的未來交予他的手上……”

禱告還未結束,蕭玉突然進來。與平日裏異常冷靜的她不同,現在她嘴唇哆嗦着,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只有兩眼在不停的閃動。寧堅成見她這副樣子忙過去撫住她,問道:“怎麽了?”

“紀锴陽有危險!”蕭玉叫起來,同時兩只痙攣的手捂在臉上。

“這是怎麽回事!快說!快告訴我們!”

“是衛宇博,他要派人去在路上襲擊紀锴陽!”

“他這麽做會遭到神遣的。”游桦說。

“你的消息可靠嗎?”寧堅成問。

蕭玉用力點點頭。

荒銀人揪了揪胡子,說:“蕭玉,我和游桦會立即出發,你留在村子裏——聽我說——你要時刻注意衛宇博和連旭的動靜,衛宇博既然敢做渎神的事,背後一定有大巫師在撐腰。游桦,你快回去,帶來一切能當武器的東西,然後我們在這裏會合。”

“好的!”游桦點點頭,走了。

然後,寧堅成低着頭,眯起眼睛看着蕭玉,他的微笑裏有一種讓她非常不舒服的東西。

“你想幹什麽?”她退後一步,說。

“我想知道,這麽重要的消息是誰通知你的。”

“我沒必要告訴你。”

“那我也沒必要相信你!”

蕭玉咬了咬嘴唇,說:“信不信在你,消息是絕對可靠的,我只能說這麽多。”

“你在替誰保守秘密?!”他提高聲音,“你既然想幫助紀锴陽,既然你愛他,為什麽還要向我們隐瞞?啊!這讓我沒辦法不懷疑你!”

“我可以對千瑜神發誓!”

“哼。”寧堅成冷笑一聲,“你幹嗎不對荒銀祥炎神發誓呢。”

這話激怒了她。她一把抓住了他的胡子,用力一扯,一撮毛發留在她手心裏。寧堅成疼得捂着下巴直跳起來。

“混蛋!混蛋……!”

但這場争吵沒有繼續下去,游桦回來了。寧堅成帶上自己的東西和他出門追趕紀锴陽。蕭玉看着他們離去,覺得自己剛才未免做的太過分了,有些懊悔。

因為一連下了幾天雨,森林裏變得非常泥濘,紀锴陽走得很慢,他必須每一步都小心翼翼。那些看上去平坦堅實的地面,很可能一腳下去才發現是個泥潭。

上次和游桦一同走過的地方也全都變了樣。

他只能沿着唯一未變的東西——嘉郁河的水流向上方不斷攀登。

半路上,紀锴陽又回到曾經獵殺屈角龍地方。當時被燒毀的樹木已經長出了新枝,綠油油地矗立在黑色的灰燼上。屈角龍只剩下一堆白骨,肉已經被鳥類和昆蟲吃了個精光。

他簡單禱告一下,便走過去,用手指敲了敲粗大的骨頭,發出‘嘭嘭’的聲音。于是他想這些巨大而結實的骨頭也許會有用,但他這次有更重要的任務,這些骨頭只好再放一段時間了。

中午雨停了,陽光透過樹葉照在林地上,蒸發了大量水份,地面聚集起濕漉漉的霧氣。這使得前進變得愈加困難,每走幾步就會一身的汗,紀锴陽覺得在天黑之前到達神洞的計劃可能要泡湯了。他沒停下來吃午飯,就着河水邊走邊啃了一塊幹肉。

紀锴陽心裏想的只有取神火一件事,他不知道危險曾經離自己那麽近,也不知道這危險又是如何消除的。

寧堅成和游桦很快就找到了紀锴陽留下的腳印,而同時,他們在附近發現了另一排腳印。

“這應該就是追蹤者的。”游桦說。

“看來蕭玉說的沒錯。咱們快走。”

他們沿腳印追上去,穿過森林,到達河岸,再沿岸向上游走去。在經過獵龍的場地時,寧堅成大為驚異,說定在返回時一定要仔細看看。

越接近嘉郁河源頭,腳印就越新,紀锴陽的腳印和追蹤者的腳印幾乎是緊挨着踩的。他們知道快追上了。

在到達源頭之前,需要翻過一座小山崖,正是在那兒,他們發現了紀锴陽。他正沿着傾斜的岩石向上爬,動作很快,靈巧而準确,一會功夫就爬上去,消失在山崖的另一側。

游桦想跟上去,卻被寧堅成攔住了。

“上山的路只有這條了吧?”他問。

“對,只有這一片是堅固的岩石,其它地方的土被雨水泡爛了,不能爬。”他肯定的回答。

“那我們藏在這兒,等那個追蹤者一出現就抓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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