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入戲

再有半個多月就過年了，楊天媛無事可做，就剪了幾張窗花貼着玩。鎮國王說只出去幾天，這都快要二十幾天也沒有回來。楊天媛看着滿院子一片皚皚，最近幾日，一直下着雪。瑞雪兆豐年，若是爹爹還在的話，一定很高興吧。只是雪多路滑，騎馬出行的人可要多小心呢。她已經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惦記起他來了。她總是在眼前回放第一次看見他的樣子，在耳邊不聽回響他朗朗的聲音。她像是丢了魂魄，摒棄了整個的世界，慢慢只留下他的影子來和自己作伴。她忍不住，已然陷在了一個他無心而設的網裏。

她和王爺的替身并坐在窗上裝了琉璃的馬車裏。在城裏熱鬧的地方轉着彎。這個替身實在不是一個喜歡說話的人。又極嚴肅。楊天媛每次和他坐車出來，都覺得如坐針氈，恨那馬車怎麽走的那麽慢，怨鎮國王怎麽還不回來。突然那替身低聲吩咐道：“快笑！”。楊天媛來不及反應，那替身自己先笑成了一朵花。她也趕緊跟着咧開嘴角假笑起來。不一會就看見一輛通體金光閃閃的馬車，和他們的馬車擦邊而過。坐在馬車上的紅衣金冠極其豔麗的女子滿眼憎恨，還有絲絲殺意的向她望過來。楊天媛沒見過有誰用這樣的眼光看過自己。竟被吓住了。也忘了笑了。過了好一會才從驚愕中回過神來，自言自語道：“好可怕的一雙眼睛。”不料從不喜歡說話的替身卻開口道：“這是劉麗夢貴妃，和我們主公有舊。” 楊天媛等着替身的下文，卻是，石沉大海沒有下文了。只好孤自琢磨：’有舊’？是舊相識，還是舊相好啊？這個差別很大的。不過這種眼神，估計是舊相好了。她努努嘴想着，怨不得還沒有妻室。

馬車在京城轉了一圈。剛停到府門口，方才碰面過的金色馬車就迎面飛奔過來。還好車夫技術精湛，沒有被撞上來。拉着金色馬車的馬兒卻像是受了驚，前腿高高騰起，不停地跳躍着，搏動着，摔動着，拼了命想要掙脫車轅的束縛。車夫全力拉着馬嚼子，卻不敵那牲畜的孟力，被掀了個四腳朝天。眼看金色的馬車也要被掀翻了，楊天媛一個箭步沖過去，死命拉住了那頭烈馬的嚼頭。楊天媛力氣實在有限，被馬帶着來回的搖動。眼看就沒有力氣了，大聲對坐在馬車裏的女子喊道：“快下車！！車要翻了!”那女子眼也不眨一下，紋絲不動。受驚的馬兒噴着鼻息，又一次騰空而起，這次是真的用上了蠻勁，楊天媛立刻就被甩了出去。楊天媛一閉眼心裏暗暗後悔，叫你多管閑事！霎時卻有一雙緊實的胳膊牢牢将她從半空中抱将過來，讓她免受了一場天來橫禍。楊天媛睜開眼睛，看見鎮國王灼灼地正看着她。這時鎮國王眉毛輕皺問道：“你可還好？”楊天媛聞聲眼裏立刻湧上來一股熱淚，連她自己也覺得突兀。鎮國王放她下來用衣袖給她擦了擦淚道：“以後不準出來亂跑了！” 楊天媛有點委屈的搖搖頭道：“不是亂跑，是救人！”鎮國王看了一眼安坐在馬車上的女子，輕嘆一口氣，轉身要過去。被楊天媛牢牢握住了雙手。鎮國王看向她道：“這是劉貴妃，我按禮要去問安的。”話說完，他和她具是一愣。

劉麗夢見鎮國王在馬車外行禮，款款下了馬車，迷離着一雙媚眼，道“妹妹去哥哥府上小坐可算越禮？”鎮國王默默一思忖，道“自然不算”。

楊天媛看着鎮國王與劉貴妃并肩走進王府，有點點的凄然。又覺得自己凄然地沒道理。正想埋頭走進府門，卻看見站在府門口的一衆衛士都眼帶同情的看向她:有早就改裝了的替身，有賊頭賊腦的柯大人，尤其是站在最前面的那個格外高大的四方臉，感覺眼角都帶淚了。楊天媛高高擡起頭，裝出一副事不關己的從容神情。

偏偏，楊天媛的房間鄰着這位多情王爺的書房。若是碰上激烈的讨論，就是堵上耳朵也得當聽衆。

楊天媛坐在床沿上，聽着那個女人淩厲的聲音：“就算我們小時候的情義，你都不想認了。我為了你委身于一個我一點也不愛的男人。這筆賬，你要怎麽算？？”女人顯然哭了起來。男子的聲音溫柔了些，但很堅決的說“麗夢，不要再胡攪蠻纏了。你當初要去赴宴，我雖反對。你卻強着跟過去了。要為皇上跳舞，也是你主動請纓。麗夢，我問你，你知不知道那年威州上貢給我的銀兩只有往年一半你知不知道，每年我的貢銀都會被你母親揮霍個精光？你知不知道，我的武藝師傅竟是你母親的骈夫？”男子的聲音有些激動。是隐忍了很過年，對背叛者的憤怒。女子卻絲毫也不示弱，狠狠的說“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我寧願什麽都不知道！！當時你為什麽不跟我說？你為什麽，什麽也不跟我說？你從來都沒信任過我！！”女人開始大聲的哭泣，嗚咽着說：“我只知道，為了能讓你早點回到封地，我忍辱懷了殺了我父親，我今生仇人的孩子。自從我懷孕，我就天天在他面前哭訴，說京城人人都議論我是背棄了婚約的壞女人。我天天哭，哭的兩眼都發了炎症。高燒不止。他才讓你回的封地。”女人停止嗚咽，喘着氣道：“你卻幹了什麽？你拘捕了我叔叔，繳收了我們劉家的祖産。你對得起我死去的爹爹嗎？你對得起我嗎？”男人被氣笑了，格外陰險的笑着道：“我對得對不得你爹爹，你比我清楚。說到你為我哭？那是你掙寵的手段吧？你的兒子一生下來就封了親王。有湯沐邑。倒是我，被朝野議論恥笑。”男子調整了一下呼吸，繼續說道：“你夫君同意我回封地，純粹因為威州在他手裏已經被渣的一點汁水也不剩了。他和外蒙打仗，只有威州收三重稅。還要求我威州的男子統統服兵役。一年裏我威州光餓死的就有幾十萬人。百姓恨透了他，興起了起義軍，打的旗號就是，‘上京救主’。我就是那個要救的主！！他怕了，才放我回去的。”男子還沒說完，女人哈哈笑了起來:“怕？？皇上什麽時候怕過你。倒是你，頂不住他的威脅，一個請帖就把你請進了京城。是你怕他吧？？”鎮國王很久沒有這麽震怒了，虎嘯般的吼道“你給我住嘴！！”

楊天媛噌地站起身，開門走出來。看見剛才府門前的那夥衛士，都齊刷刷靜立在院子裏。方臉的大高個看見楊天媛出來小聲央求道：“有急奏，我們不好進去。姑娘好歹是王爺帶回來的，進去通報一聲應該無礙吧。”楊天媛定睛看着這個衛士神情慎重，不像是在說玩笑。只得咽了咽口水，眼一閉，輕輕推開了鎮國王書房的大門。屋裏的男女專注在彼此身上，沒有發覺又進來了一個人。楊天媛望過去，看見那女人換了嬌柔可伶的姿态道：“我們非得這樣勢不兩立才行嗎？我的兒子死了，是我得的報應。就算老天爺不會原諒我，你也會原諒我的，對嗎？你還是我的翎哥哥，對嗎？你還是那個願意寵我愛我的承羽翎，對嗎？？”男子不說話，臉上的憎惡的神情卻是減去不少。楊天媛剛想開口，就見劉貴妃溫柔的用雙手環起鎮國王的脖子，鮮紅的唇正要印到他的唇上面去。楊天媛心裏一驚，竟脫口喊出一句“哎呀”。鎮國王聞聲，立刻推開了嬌豔的女人，向楊天媛望将過來。楊天媛輕輕一咳，強裝鎮定的走過去道：“王爺，有急奏。”鎮國王點點頭，走了出去。楊天媛定定神，過去給那女人上茶。劉貴妃姿态百千的坐下來，伸手接過茶盞，輕輕吹拂着，一轉手卻連杯帶茶一起直直扔向了楊天媛。楊天媛來不及躲閃，身上頓時沾滿了茶渣。茶杯叮當碎了一地。劉麗夢看着楊天媛的窘相哈哈大笑道：“就憑你一個舞姬也敢沾惹鎮國王？別做夢了！就是你們這種下賤胚子，看見個出頭的機會，就瘋了似的貼上去。真是惡心！你去照照鏡子看看你的醜樣，是不是很惡心？”楊天媛只管低頭收拾着碎在地上的渣滓，根本不想理這種神經質般的女人。劉麗夢還想說什麽，卻見鎮國王急急跨步進來，便住了口。鎮國王看見地上的碎片，撇了眼神色怡然的劉麗夢，命令道 “皇上已經到城郊了。你趕緊回去。”劉貴妃媚眼流轉，不緊不慢的嬌聲回答道：“你把她給我，我就走。” 鎮國王呵斥道：“劉麗夢，不準胡鬧。” 劉貴妃看着一直以來都是自己獨霸着的男人，竟然護着別的女人，又憤又怒。猛地走過去，狠狠拽住楊天媛的頭發，一巴掌就要扇過去，卻打在了鎮國王的身上。楊天媛在木易府只要一個不小心，就會挨教養女官的掌掴，對打罵早麻木了。今日看着擋在自己面前的鎮國王，心裏卻是隐隐的酸痛。原來貧賤如自己，也可以是一個人，一個女人。

楊天媛淚如泉湧，不是生氣，不是委屈，是感激，是慶幸。鎮國王扭頭看了看哭成個淚人的楊天媛，心裏很不是滋味。高聲吩咐道：“田廣，過來。”四方臉的衛士應聲進屋，成羽翎含怒對劉麗夢說”你若不想你全家都給你殉葬，你就馬上回去。我的親衛會打點送你進宮。若不想回宮，也請你離開我的王府。我還不想和皇上翻臉。“說罷牽着楊天媛出了書房。劉麗夢看着承羽翎牽着別的女人的手，眼淚也奪眶而出。她倔強的搖搖頭，馬上擦掉眼淚，大聲對門外說道：“你威州封仁郡的刺史也是皇上的人。”

鎮國王高樓之上看見劉麗夢在田廣的護送下出了鎮國王府，輕輕的嘆氣。對身邊的柯鑫說:“我們得去牽制一下皇上，不然麗夢來不及回宮。”柯鑫立刻明白了他主公的意思，轉身去準備了。鎮國王走進楊天媛的房間。看見她低着頭，只顧默默的流着淚，心裏生出些無緣由的痛楚。走過去雙手捧起她的臉，仔細給她擦着眼淚道：“都是我把她寵懷了。我少時怕失去麗夢這個唯一的朋友，處處忍讓她，包容她，一次一次的原諒她。她今天這個樣子多半也有我的錯。”楊天媛後退一步，躲開他的手。怕自己又中了他溫暖掌心的毒。鎮國王反手又将她拽到身邊坐下道：“你這陣子為我不辭辛苦的演戲。我很是感激。只是今天還得你來演一演。皇上馬上就進城，麗夢要回去幾乎不可能。要是皇上發現他出宮的時候，寵妃來了我鎮國王府，怕離內戰的日子就不遠了。我要你現在和我去郊外拖一下皇上。”楊天媛看着承羽翎眼裏一亮一亮的光，無聲的點點頭。鎮國王看看這個才見了幾面的女子，感覺卻很親切，很願意去信賴。也沒再細想，沖她笑了笑，轉身出了門。

柯鑫給楊天媛拿來了一套鑲滿翡翠的霞衣，一套金燦燦的頭飾。楊天媛穿戴好，出來，看見鎮國王穿了一件鵝黃色打底，上有銀白絲線繡龍的極其華麗的衣衫。倒是很配鎮國王的稱號了。兩人上了馬車。一坐定，裝扮成車夫的柯鑫一聲響鞭，馬兒們飛奔起來。不一會就到了京郊。因為不知道皇上走那條路回京，只好在京郊的小路上來回的徘徊。

承羽翎顯然比他的替身要喜歡言談。探過身子替楊天媛捋着耳邊的散發，一邊笑吟吟地說：“天媛，你這樣打扮到是很漂亮。”楊天媛紅了臉，任他的手掃過她的臉龐，有點微微的癢，煦煦地暖。程羽翎收回身子，手指輕輕敲着腰上的寶劍問道：“天媛，若是我答應你，明天就許你走，你會去哪呢？”“去找我娘，我姐姐。”“你知道她們在哪裏嗎？”“自從我進了木易府，就沒有再通消息了。也不知道他們好不好，在哪裏。”“中土之大，你如何找呢？”“一個村一個村的找，總會找到的。”鎮國王看向她閃閃的眼睛，心想一個年輕女子倒是很有志氣。就聽見天媛用含了幾分敬佩的聲音說道“ 我聽侍衛們說，王爺小時候也是自己找回家來的。 ”他從嘴角吸入一些空氣，笑笑道“不算自己。是和許将軍和麗夢一起回去的。”她後悔自己說的話，幾分惱怒的說道“原來你們從小就一起吃苦的。”他輕松的搖搖頭道“我和麗夢，是愛的多一點，還是怨的多一點。真的也分不清楚了。”天媛看一眼他，有些洩氣的說道：“肯定的是，你們之間沒有恨。”他嘴角咧了咧，點點頭道：“我沒辦法恨她。可是她卻每次都有辦法來報複我，傷害我。刺到我最疼的地方。”說完，承羽翎開始奇怪，怎麽會向這個沒見過幾面的女子說起了自己最深處的秘密。卻聽見楊天媛自言自語的說道“真是羨慕她。”承羽翎側過臉來仔細看着她道：“你羨慕她什麽？”天媛開始有些哽咽，忍住道“羨慕她有個人把她當人對待，當女人來對待。”程羽翎眼神中有幾許憐愛道：“你一定也會找到一個人，願意好好待你的。”楊天媛覺得自己肯定是被什麽魔怔住了，卻沒丁點辦法逃脫。知道不可以，還是一字一句的問道：“那個人會是你嗎？”承羽翎有點驚訝，低頭笑了笑說道：“我有家仇，國恨未了。我不會是誰的那個人的。麗夢也很清楚，所以離我而去了。我的親衛裏面有很多都是很好的小夥子，你若願意，我很樂意為你做媒。”楊天媛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緩緩的回道：“天媛是民女出身。又賣身為姬。是天媛冒犯了。”程羽翎側目看見她眼裏團着的淚水，心裏竟然有點惶惶然。想替她擦擦淚，伸出手又縮回來，故意不以為然的說道：“你一幅傾國傾城之貌，為什麽不比玉環，飛燕。竟要自己看低了自己”天媛支愣着，丢失了修飾言語的能力。只管拿出一顆真心，捧出來道：“天媛不稀罕當君王的什麽寵妃，皇後。只願碧海青天，一生一世。”承羽翎從沒想象過愛情真實的模樣，聽她說碧海青天，卻是覺得那麽美好，又那麽遙遠。好一會，才苦笑着說：“願你美夢成真。”楊天媛用力握住拳頭，挺起胸又繼續問道“若王爺既報國恨家仇，可是也願找一個人相偕共老？”承羽翎感覺到身邊這個女子在瑟瑟發抖，眼裏攢滿的淚水執著的不肯掉下來。看着她不折不铙的一遍又一遍的表白着自己的心，承羽翎突然好想放縱一回自己，好想撫慰這個在愛情裏比他還要傻的女子。突然，彭的一聲，挂在車前的馬燈被不知從哪裏來的飛箭射中，在空中炸裂。突襲而來的黑暗裏承羽翎猛地捧過她突然被淚水浸濕的臉，深深吻在她的唇上。他知道他們兩個人都有點入戲太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