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冰天雪地

時塵和容不漁一路目不斜視地回了清河城,路邊幾乎每隔幾步便能瞧見一堆被風幹的屍骨,猙獰可怖。

雖然每個城池都有護城的城界,但是清河城的城門依然建得高聳入雲,以防城界破後這座城門能成為最後一道防護。

城門大開着,過了如同地道一般陰冷的城牆後,舉目便是一條一望無際的長街,道路兩邊全是販賣商品的修士。

容不漁抱着滿懷的花穿過喧鬧人群,有人瞧見了他,揚聲沖他打招呼:“三爺,今兒又去外面采花啊?”

容不漁絲毫沒在意這話的嘲諷,含笑着點頭:“是啊,收貨頗豐,你要買花嗎?”

一旁的人哄堂大笑,滿是譏笑諷刺。

“三爺如此鐘愛花,還是自己留着吧。”

“哈哈哈三爺下回可以同我們一起去城外,那些化塵不要的花您可以随便撿,不要三玉石。”

在一旁的時塵臉都氣白了,抓着容不漁的袖子快步走過人群,将他們的嘲諷抛在身後。

容不漁做事說話溫吞至極,被扯着踉跄了幾步,花還掉了幾枝。

他回頭道:“哎,時塵,我的花掉了。”

時塵還是扯着他往前走,忍着氣小聲道:“不要了,你去撿他們指不定更要笑話你,走了,快走!”

容不漁:“可是……”

時塵沒等他可是完,強行拖着他跑到了長街尾。

清河城的長街雖長,但是只有前面一段有些好東西,越往裏走東西越次,久而久之,大家也心照不宣地不再往後走了。

在長街尾擺攤的人都是些靈力微末的修士,買的東西也都參差不齊,缺玉珏、廢玉石之類的,全都是沒人要的廢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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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長街最後一個攤位,容不漁的花攤五顏六色,極其抓眼。

那攤位上放了一個破舊的架子,上面擺放着嬌豔欲滴的花,一旁還放着一個缺了一個角的長椅。

一方木牌豎在那,上書一排字——一株三玉,童叟無欺。

整個清河城的人饒是看在他那張臉想要來照顧生意,也要被這獅子大開口的要價給吓退回去了。

周遭沒了多少人,時塵才停下步子,回頭恨鐵不成鋼地看了容不漁一眼。

容不漁走到那花攤前,正忙着将花往架子上放,沒把時塵的怒氣放在心上。

“容叔。”時塵忍無可忍,“那些人明擺着拿你當笑話看,你還每回都搭理他們,嫌他們嘲諷得不夠狠嗎?還有今天那兩個人,他們拉你入夥只是因為你那花粉,拿你當槍使呢,你怎麽還傻乎乎地自願被利用啊?”

時塵雖然冒險做誘餌也是吃力不讨好,但最後好歹能弄些東西回來,容不漁卻不一樣,他明知道自己化塵只會得到花,每回還要甘心被利用,這是時塵最氣不過的。

容不漁将花擺完,回頭笑道:“他們說幾句又怎麽了,別生氣。”

時塵道:“我就是氣不過,那種拿旁人的苦處當成笑話的人,自己過得鐵定不怎麽如意,你日後可千萬別再搭話了,他們見你不理會,久而久之也便覺得沒意思不會睬你了,聽到沒?”

容不漁柔聲道:“好——那你買花嗎?”

時塵:“……”

時塵氣得險些把弓砸他臉上:“不買!”

容不漁卻沒聽他的話,随手拈起一支梨花枝,驅蚊子似的一下甩在了時塵的臉上。

時塵被打得眼睛一閉,接着只感覺一陣花香撲鼻,臉上的刺痛仿佛瞬間消散了。

他再次張開眼睛時,容不漁正垂着眸看着手中的梨花枝,方才還欺霜賽雪的花瓣此時像是一瞬間枯萎了一般,枯黃得簌簌落在地上。

時塵詫異地摸了摸自己的臉,發現方才那些傷痕早就消失不見。

容不漁微微偏頭,修長細白的手指豎起點在蒼白的唇邊,輕輕一笑。

“噓。”

時塵頓時将驚呼聲吞了回去,眼神依然不可置信。

他本以為自家容叔除了美一無是處,方才突然用花枝來為他治傷,土包子時塵前所未聞,開始思考容叔是不是個扮豬吃老虎的大能。

容不漁将花枝随手一扔,坐到了一旁缺了一只角的軟椅上,懶洋洋道:“先賒賬,下回記得還我錢,三個玉石,童叟無欺。”

時塵正在滿心想着容叔會不會是個隐世高人,猝不及防聽到這句話險些被噎死,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隐世高人會面不改色地坑熟人錢嗎?

容不漁躺在木塌上,正要閉眸睡覺,瞧見時塵還杵在那,不明所以道:“怎麽了?還想買花嗎?”

時塵翻了個白眼,想要拂袖而去但還是沒走。

他在原地踩了沙地半天,才小聲道:“容叔,那城界當真要破了嗎?”

容不漁仿佛随時随地都能睡着,幾句話的功夫他的眼睛已經眯了起來,鴉羽長睫垂下,在淚痣下灑下隐隐陰影。

他随手将長發撥到一旁的扶手上挂着,淡淡道:“清河城的城界每年都要破上那麽幾回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什麽可稀奇的?乖乖回去睡覺吧,這事兒自會有大人來處置的。”

時塵撇嘴:“清河城的大人一個個的,要麽不務正業,要麽作奸犯科,你瞧瞧那長街上,哪有什麽人能靠得住?”

容不漁輕笑,指了指自己:“我啊。”

時塵:“呵,容叔,您還是歇着吧。”

容不漁:“……”

這倒黴孩子。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說着,周遭燥熱的南風不知什麽時候似乎變了方向,隐隐還夾雜着絲絲寒意。

時塵閑來無事正幫容不漁把花架上的花按顏色擺好,乍一被風吹來,不自覺打了個寒顫。

他擡起頭看了看有些昏沉的天空,嘀咕道:“天兒怎麽變了,要下雨了?”

容不漁似乎睡着了,沒搭話。

時塵沒怎麽在意,正要繼續擺花,城中央突然傳來一陣幽遠沉重的鐘聲。

一聲,兩聲,連綿不絕。

時塵手裏的花突然落了下去,在小憩的容不漁也倏地張開了狹長的眸子。

很快,那有些詭異的鐘聲幽幽停止,餘音片刻才消散。

等到整整十二聲鐘聲停止後,時塵呆怔地彎腰撿起地上的花,喃喃道:“冬日要來了?”

容不漁撐着手坐了起來,眉頭難得皺了起來。

時塵轉過頭來,呆呆重複一遍:“容叔,我沒聽錯吧,真的是冬日?”

容不漁點點頭,道:“寒氣已來,冬日快到了。”

他聲音依舊不着調,但是平日裏懶到骨子裏的氣質卻悄無聲息地變了。

冬日說來就來,方才還是烈日當空,而随着方才那陣帶着寒意的風拂來後,黃沙滿地上卻緩慢結起了冰霜。

寒意逐漸朝四周蔓延。

大雪突然毫無征兆地飄了起來。

容不漁半阖着的眸子微微張開,擡頭看着鵝毛大雪,紛紛揚揚。

容不漁平日裏懶得出奇,和人說話一直都是半阖着眸子,似乎張開眼睛都嫌費力氣。

但此時張開眼睛斜看向虛空時,時塵才發現他的眸子竟然是如同琉璃珠子似的淡灰,幽深又莫測。

如同他這個人。

時塵自小長在清河城的長街尾,自有印象起便記得此人一直在這裏賣花。

他容貌太過豔麗,舉止投足之間全是他們這等窮鄉僻壤裏養不出的雍容氣質,但是問其他的來歷,卻沒人能說得上來。

他就像是憑空出現似的,悄無聲息地融入最令人忽視的長街尾,一待就是好多年。

時塵都從小屁孩長成了半大的少年,而容不漁竟然如同初見時那般,一分都沒有變過。

時塵:“容叔?”

容不漁接了一手的雪花,才看向木架上的花,道:“下雪了?那我的花是不是就賣不出去了?”

時塵:“……”

時塵真的很想搖醒他:我的容叔啊,就算不是冬日,您的花也沒人買啊。

他有氣無力地将花架旁的遮雨布扯上來把花給擋住,催促道:“我們快點回去吧,要不然肯定要被凍成冰渣子不可。”

時塵從小到大只經歷過一次冬日,還是在年幼的時候。

那時的他同容不漁本是陌路。

冬日來臨,鐘聲響徹整個清河之境。

而時塵年少輕狂,以為鐘聲過後的冬日只是像平常那般飄飄雪花結結冰的冬天,所以沒放在心上,依舊在街上玩鬧。

而冬日的第二場寒風呼嘯拂來時,直接将他單薄的身體凍實在了原地,就在險些被凍死的前一瞬,容不漁夢游似的出來救了他。

也正因那次,兩人才逐漸相識。

容不漁已站了起來,他微仰着頭看着城門口的方向,突然道:“我要出城一趟。”

時塵愣了一下:“什麽?”

容不漁不着痕跡地将發間那個做工粗糙的簪子拿下來塞到袖子裏,才從長椅下拿出一把破爛的骨傘,道:“我的木簪好像睡覺的時候,忘在城門口了。”

時塵聽清他的話,胡亂看了看他的發間,發現那要命的簪子似乎真的不在,幾乎不顧長幼地沖他咆哮了:“容叔,冬日!冬日您曉得嗎?風吹來會把你凍成冰渣子的那種,您還要為了一個簪子去城門口,這和送死有什麽分別?”

容不漁眨了眨眼睛,道:“我的簪子比較重要。”

時塵咆哮:“容叔!”

容不漁瞧着十分不修邊幅,除了愛花,便只有發上常年挽發的木簪子最令他在意了,時塵這麽些年也知曉他很寶貝那破木頭簪子,卻不曾想到他竟然在意到這個地步。

一旁的人正在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回家避冬,無意中聽到兩人的話,嗤笑了一聲,道:“時塵啊,三爺腦子同旁人不一樣你又不是不知道,管他做什麽,趕緊回去布結界去。”

幾句話的功夫,整個長街的人已走了大半。

雪越下越大。

容不漁對旁人的冷嘲熱諷絲毫不放在心上,自顧自地撐起傘,對時塵道:“先回去吧,我找到簪子就回家。”

時塵氣得眼圈都紅了:“你你你……你!去吧去吧!盡管去吧,我再管你我就被活屍吃了!”

容不漁忙道:“別說這麽不吉利的話,呸呸呸,童言無忌,邪祟退散。”

時塵:“……”

時塵氣得一時不知該說什麽了。

容不漁依然和氣地沖他一笑,撐着傘逆着人潮往城門口走去。

時塵氣得直跺腳,沖着他的背影怒道:“你被凍死在外面,我可不替你收屍啊!”

容不漁只給他一個滿不在乎的背影,似乎在說“三爺我以地為棺天為蓋”。

冬日驟然來臨,整個長街的人在一炷香內悉數走了個幹淨,寒熱交加的氣浪一圈圈翻滾而來,将黃沙和着枯葉拂起。

容不漁将袖中簪子重新插回發間。

他撐着傘慢條斯理地走在空無一人的長街上,一片片雪花落在破傘的骨傘上,瞬間消散個無影無蹤。

只是走着,他突然擡起左手撫在了耳朵上。

那握着傘柄的手腕間戴着一塊黑色琉璃珠,此時悠然飄來一陣黑霧,瞬間在他身旁化為被黑霧籠罩的隐隐人形。

那人看不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連聲音都是一片虛無難辨。

容不漁撫着耳朵,眉頭罕見地皺起:“吵死了。”

他說的吵不是城中人來回奔走喧嘩的聲音,而是仿佛從遙遠的虛空傳來的鈴铛聲。

一聲一聲,自從落雪後便從不間斷。

那黑霧——猶襄聲音冷淡,還帶着疊音,莫名詭異:“城外有東西過來了?”

容不漁點頭。

長街上已經有人将所有靈力築成了厚厚的結界罩住屋舍,唯恐被凍成冰渣,人也越來越少。

很快,周遭再次恢複安靜,只有陣法結界散發出幽藍光芒。

猶襄再次化為黑霧,順着他的手爬到傘柄上,接着宛如黑墨般在紙傘上盤旋成龍飛鳳舞的水墨畫。

只有容不漁能聽見的鈴铛聲響個不停,震耳欲聾,且離城門口越近響聲越劇烈。

容不漁道:“活屍不可能會有這樣的聲音,更何況冬日來臨,城外怕是早已成為冰天雪地。”

猶襄道:“境外之物?鬼厭?或是你仇家?”

容不漁:“十有八九。”

他頓了下步子,蹙眉道:“鬼厭那東西煩人得很,我不想去。”

猶襄安慰他:“不要想這麽糟糕,你往好了想,如果是境外那些恨不得把你扒皮剝骨的仇家呢?”

容不漁:“……”

容不漁步子完全停住了,幽幽道:“我更不想去了。”

猶襄似乎冷笑一聲,道:“結界都裂成蛛網了,你要是再不去補,是想等着活屍圍城,化為一抔黃沙嗎?”

容不漁道:“我不會死。”

猶襄道:“你是死得不夠徹底吧。”

容不漁這才緩慢邁步。

城門已關,容不漁撐着傘目不斜視走過,在碰到巨大的城門時,身體驟然化為銀白色的光點,在遠處炸開。

下一瞬,光點在城外重新凝聚成他颀長的身影。

紙傘上的猶襄突然開口道:“冬日。”

容不漁擡頭看去。

平日裏一眼望不到的沙海荒原似乎升起了一條銀白色的線,接着宛如一座雪山拔地而起,浩浩蕩蕩地朝着清河城推來。

轟隆一陣陣巨響,響徹天地。

容不漁垂下眸,仿佛沒有瞧見不遠處逐漸逼近的寒潮,依然慢吞吞地朝着前面走。

“在那。”

周遭已經寒氣籠罩,輕輕吐氣都會凝成一團白霧,久久不散。

他踩在結成冰霜的地上,一步一個腳印,但是下一瞬便會被寒霜再次淹沒。

在冬日來臨時,饒是通天大能,也會被那徹骨的寒冷凍成冰雕。

容不漁走了片刻,連衣擺都已經在緩慢落霜時,才終于在城界處停下了步子。

這裏正是白日裏城界破的地方。

容不漁瞳孔閃着冷光,看着不遠處的暗處。

傘柄下墜着的一棵白玉石緩慢散發着光芒,将周遭照亮。

一瞬間,容不漁耳畔的鈴铛聲戛然而止。

一片死寂中,五步之外的雪地上,,一只鮮血淋漓的手突然伸了出來,一把将地面按出了一排指痕。

容不漁瞳孔動都沒動,仿佛不知懼怕般冷淡地看着雪堆。

——只是在旁人看不見的地方,他袖中的手在微微發着抖。

那雪堆中的人似乎受了重傷,周遭一片血腥氣彌漫,難聞得要命。

那人掙紮着往前爬了兩下,露出滿是鮮血的臉。

那一瞬間,本來已經停止的鈴铛聲猛然劇烈地響了起來。

那人兩只純澈無措的眼睛中全是乞求地看着容不漁,聲音顫抖,還有些嘶啞。

“求你……救……”

容不漁看着他半晌,才面不改色地轉身,飛快掠身離開。

那人:“……”

猶襄:“……”

作者有話要說:  二七:聽說制造偶遇的最好的辦法便是被人撿回去,乖巧等撿。_:3 」∠_

容不漁:呵,不要以為我不知道,這都是套路,撿了這人回去,他長大後我可是要挨操的,不撿不撿,溜了溜了,告辭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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