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焉知非福

紅日落山後, 雲歸城中的燈火悉數熄滅, 一片黑暗死寂。

猶襄帶着衆人在一處客棧落住,好說歹說才将兩個吵着要去看容不漁的少年勸說去睡覺。

進城後楚秋社便同他們分道揚镳,逐鹿在一旁拿着一塊小木牌皺着眉冥思苦想, 嘴裏還在時不時嘀咕着什麽。

猶襄将容不漁的外衫披在時塵和二七身上,才将內室的門掩上走出。

他走到逐鹿身旁随意瞥了一眼,發現那木牌上正刻着他們幾個人的名字——逐鹿大概是想要将所有人的名字都記住, 一有閑暇時間就窩在角落裏記名字。

容不漁和二七的名字已經被用朱砂圈了起來,看來應該是記住了。

猶襄頭疼地揉了揉眉心。

逐鹿見猶襄來了, 将木牌收起, 皺眉道:“那個容不七是怎麽回事, 城門靈石竟然沒有攔他?”

猶襄:“……”

猶襄也不指望他能記住,擺了擺手,原地揮開一片黑霧:“跟我來。”

說完, 他擡步走進黑霧中, 倏地不見了。

逐鹿也連忙跟了上去。

兩人回到馬車中時,原本昏迷的“容不漁”已經清醒,此時正坐在容不漁平日裏常坐的軟榻上,偏着頭往窗外那一片虛無黑暗中看去。

猶襄眉頭皺了起來。

這具傀儡的氣勢還是動作,無論怎麽看都和容不漁一模一樣, 就算是親兄弟也絕對不可能像成這樣。

聽到腳步聲,“容不漁”回過頭來,幽黑的眸子冷淡看了猶襄一眼,卻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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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襄冷聲道:“你到底是誰?”

“容不漁”微微歪頭, 定定看了他半天,才木讷似的開口。

“你既生于襄城之南,出自猶落大師之手終成器靈,那便喚作猶襄吧。”

猶襄一怔,愕然看着他。

“容不漁”接着道:“主木之上刻有‘溫溫恭人,溫犀不愚’,便姓溫。”

猶襄臉色沉了下來,這兩句話是初遇容不漁,那個少年信口胡謅亂起名字時說的話,除兩人之外根本不可能有人知道。

當時猶襄初入世不怎麽懂人情世故,聽到他說得有板有眼,頓時将之奉為滿腹經綸的能人異士。

誰知後來才知道他那時只是随口亂說的。

“容不漁”說完後,突然面無表情伸出一只手掩住半張臉,小聲道:“哈哈,真好騙。”

他頂着容不漁那張天生笑意溫和的臉,連說“哈哈”都是一副面無表情,仿佛下一刻便要拎刀砍人的冷漠神色。

兩人一時搞不清楚狀況,被他這句話搞得有些迷茫。

猶襄和逐鹿相互對視了一眼,眼神無聲無息地交流。

“這人是傻子吧?”

“應該是,腦子比容二漁還不正常。”

猶襄試探着走上前,道:“你和容不漁是什麽關系?”

“容不漁”仰着頭看他,一副無害至極的模樣,他眸中有些茫然:“啊?”

猶襄又重複了一遍。

“容不漁”歪頭:“啊?”

猶襄:“……”

猶襄頭疼地按住了額頭,有種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無力感。

就算對此人有太多疑慮,但是問來問去,他要麽重複當年容不漁的話,要麽就一直“啊?”個不停,能問出些什麽有用的東西真是見鬼了。

猶襄一甩手不再理他,“容不漁”再次變回方才坐在軟榻往外看的姿勢,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看着窗外的漆黑。

猶襄攤手:“沒辦法,根本問不出什麽來。”

逐鹿在一旁一直皺着眉,遲疑了一下才道:“你說他有可能是那什麽城主制作出來的傀儡嗎?”

猶襄道:“不是,我探過了,他是個活生生的人,連血和心跳都有的。”

逐鹿幽幽道:“就是沒腦子。”

猶襄:“……”

猶襄偏頭看向那個一動不動的人,道:“你的意思是……”

猶襄道:“有人會像他那般來來回回重複着讓人聽不懂的話,還傻子似的‘啊’個不停嗎,不對,就算是個傻子,其他的話應該會說吧,你看他全身上下哪裏像是正常人?”

猶襄走上前,道:“把你的手給我。”

“容不漁”又偏過頭來,乖順地擡手遞給他。

猶襄摸了摸他的命門,一道靈力輕輕鑽了進去,順着他的經脈緩慢轉動一圈。

片刻後,他收回靈力,對逐鹿道:“真的是個活生生的人,你來試試。”

逐鹿似乎不信,皺着眉走上前,還未伸手,一直安安靜靜的“容不漁”突然擡起冰冷的眸子,帶着些殺意冷厲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威脅他遠離自己。

逐鹿停在原地,試探着後退了一步,“容不漁”立刻将殺意收回,又變回乖順的模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猶襄。

猶襄被他這個眼神看的心尖一顫,澀聲道:“他……他從來沒有這麽溫順地看着我,不行不行,我有點想揍他一頓。”

這些年猶襄大概被容不漁虐出心理陰影來了,此時瞧見同容不漁長得一模一樣的人這麽無害地在他面前,他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突然想要暗搓搓報複一頓——不能報複正主,一個贗品也成。

逐鹿撇撇嘴:“你不怕我告訴他?”

猶襄漫不經心道:“告訴就告訴呗,我現在舒坦了就行。”

他說着,緩慢伸出魔爪,一點點探向“容不漁”……的臉。

猶襄捏着“容不漁”的臉頰,來回扯了扯,瞧見他面無表情的臉被他輕輕拉着有些可笑,立刻歡喜地幾乎要蹦起來。

“哈哈哈容不漁你娘的也有今天啊,當時砍我時怎麽沒想到你會落到我手上,來,哭一個給我瞧瞧。”

猶襄似乎玩過瘾了,來來回回捏着“容不漁”的臉扯個不停,“容不漁”漆黑的眸中不知不覺有了些淚水,簌簌順着臉頰往下落。

逐鹿看不過去了:“快松手吧,當心他揍你。”

猶襄也沒使多大力氣,但是看見此人掉眼淚了,才立刻松開了手,有些心虛着道:“那個……你還是別和容不漁說啊,我怕他會把我腦袋削了。”

逐鹿道:“既然害怕一開始就別動手啊。”

“容不漁”伸手擦了擦眼淚,突然說話了:“哥,你第一次出劍,就是為了殺我啊?”

猶襄一愣。

“容不漁”又開始重複容不漁的話:“我殺他是因他咎由自取,三界生死關我何……”

猶襄一把捂住“容不漁”的嘴,慌忙道:“閉嘴!”

逐鹿沒怎麽聽清,疑惑道:“他方才說什麽?”

猶襄勉強笑了一聲,道:“沒什麽,他又在說胡話,傻子一個嘛。”

逐鹿比較好糊弄,“哦”了一聲,道:“你再檢查檢查他到底是不是人,我總覺得他不太對勁。”

猶襄敷衍應了一聲,轉過頭看着“容不漁”,壓低聲音叮囑道:“不準再那些話了,記住了嗎?”

他現在隐約知道了,此人應該是被人在神智中放入了容不漁當年的記憶或者神識,否則不可能連那麽久遠的事情都記得。

“容不漁”茫然一眨眼:“唔……”

猶襄松開手:“你說什麽?”

“容不漁”:“啊?”

猶襄:“……”

成吧,還是一直“啊?”吧。

容不漁并不知道自己的贗品正在被猶襄洩私憤□□個不停,因為他剛一出了姬奉歡的院落,便迷了路。

他幼時所住之處,四周全是迷林陣法,就算出一趟門都要好幾天才能摸回來,久而久之致使他方向感極差——若是沒人在旁邊,他都能從極南之地走到無盡海淵裏去。

他身上依然是那身單薄黑衣,一頭長發被他用引魂鈴的發帶綁着垂在左肩,随着他的動作微微晃着,卻未發出絲毫聲音。

雲歸城的城主府極大,容不漁皺着眉在漆黑道路上走了半天,依然沒尋到出口。

夜晚肅清者融于黑暗中四處巡邏,容不漁不想碰上他們,便沿着牆仔細避着他們往外走。

來回走了一個多時辰,容不漁才發現自己似乎一直在原地打轉。

他擡頭看了看頭頂的月亮,皺着眉坐在牆上吹了會冷風冷靜半天,才縱身一躍跳下牆去。

“天無絕人之路。”容不漁安慰自己,“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指不定我轉角就……”

他一轉彎,便遠遠瞧見一隊木頭傀儡搖搖晃晃朝他走來。

容不漁:“……”

容不漁運氣太過差早已見怪不怪,反應十分迅速悄無聲息躍到一旁草叢中。

但是雲歸城中的草叢往往都是幻象,他才剛落地還未站穩,腳下一個踩空,整個人往後一仰,直直摔出了幻境中。

草叢內,竟然是一處暗室的入口。

容不漁直接後仰着摔進去,腳下還有些酸軟,後退着踉跄數步才一把抓住了旁邊的東西,堪堪站穩。

暗室中放置着發亮的晶石,将不太大的空間照得微微發亮。

容不漁站穩之後才發現自己手中抓着的竟然是一面鐵欄杆。

他眸子一顫,直直被吓住了,驚慌失措地松開手後退數步,最後後背抵在牆上才終于獲得了些安全感。

他靠在牆上劇烈喘息着,看着眼前一面玄鐵的鐵欄杆,眼前一陣發黑,仿佛下一瞬便會有一只大手從欄杆外的黑暗中伸出,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扼死。

容不漁心間陣陣發寒,原本沒了疼痛的心口似乎又疼了起來,但是劍意卻一動都未動。

正當他強撐着身體想要快些離開時,欄杆裏突然發出一個虛弱的聲音。

“鹿……”

容不漁一怔,這才察覺到欄杆中的角落裏有一個人正躺在地上。

他徹底冷靜下來後,也才後知後覺嗅到周圍一股濃烈的血腥氣。

那氣若游絲的聲音依然在繼續不知所雲着,容不漁輕輕吸了一口氣,擡手将鑲嵌在牆上的晶石打掉,晶石轱辘轉了幾圈,滾到了欄杆中,照亮了角落裏的人。

那人穿着不知什麽顏色的衣服,小臉髒兮兮的,此時正半躺在地上,手腕垂在一旁,被晶石照亮後能瞧見那手細的幾乎不成人樣,形銷骨立。

容不漁感覺到那人身上的氣息有些熟悉,遲疑着道:“你是……”

那人愣了一下,才啞聲開口道:“壯士,能救我一條鹿命嗎?”

容不漁:“……”

容不漁一言難盡地走上前,想要靠近去瞧一瞧,卻忌憚着那冰冷的欄杆而停在一步之外看着他。

那人瘦得不成樣子,亂糟糟的黑發間恍然有着一根梅花鹿角。

容不漁怔了半天才道:“不要叫我壯士。”

那人立刻道:“好的,大哥。”

容不漁:“……”

成了,逐鹿所說的好友必定就是這一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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