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五回
這或許又是連神也不曾預料到的,
他手下一度無知無覺的小泥人們,
在他原先設定的軀殼裏頻繁地瘋狂出界,
不斷發明新的折磨方法,
如同可以永無止境延續的化學試驗。
不知道你對機場是否熟悉。城市新建的2號航站樓,采用了與1號天藍色穹頂所對應的土黃色。在堪比足球場般遼闊的空間下,鋪着淡灰綠色的地毯。這裏習慣了人來人往,用許多倉促的腳步塑造了一個城市在最初一面中的繁華假象。但此刻,周二的清晨六點半,連機場也空空蕩蕩着一種近乎美好的安逸。它顯然是還沒有完全醒來。它巨大的落地窗還在熟睡,才會允許窗外若有似無的秋雨,把自己捉弄般地染上不均勻的藍。它那總是僞裝成地平線的跑道還在熟睡,昨晚的夜色還收着翅膀成片停落在兩側。它交換了一個長長的呼吸,也只是讓垂懸在頭頂的廣告畫搖擺了一下,或者地毯花紋的顏色變得濕潤了一點。
會是只有我察覺到的改變嗎?
再一次環顧四周,我像顆唯一清醒着的病毒,在這份靜谧中睜着喜悅的眼睛。
喜悅,是啊,我多麽感謝這個世界毫不吝啬地将“孤身”一詞造得如此逼真和龐大。它讓我原本一文不值的碌碌和疲乏都顯得高貴了起來。同樣使這次私奔無論成功與否,都至少有個足夠我留戀的開頭。
頭天晚上,像兩個為了第二天的秋游而積極得睡不着覺的小學生,我在電腦上一陣猛搜廈門的旅游景點,完全将“借公差之名”抛在腦後,馬賽打着電話在一旁替我訂機票,他用兩根手指箍住我的身份證,一副認真的側面對着我,和客服逐個逐個報着數字,到了最後,客服或許在那邊和他确認“沒有問題?”使他突然轉過眼睛來看着我,他的目光足夠傳遞來這個疑問了,只是沒等我鄭重地點頭,馬賽搶先和話筒那頭敲定“沒有問題,請出票吧”。
我雙手覆着膝蓋:“啊我反悔了。”
“錢都支付了,反悔就虧大了。”他将手機放回茶幾,然後把身份證遞到我眼前。
“也不評價兩句的?”我指指身份證上的照片。
他重新抽了過去,很仔細端詳般,又舉起手臂把我和證件在空間上對成一條直線。
我讓他看得有些發燙,一把重新奪了回來:“好了啦,這副樣子,好像我整容過九九八十一次似的。”
“可我怎麽還認得出來是同一個人。”他配合地挑了一側的眉,“這八十一次的錢花得太冤枉。”
“搞什——”
“你真想要跟我一塊去?”馬賽唐突地打斷我。
“嗯……嗨。”我後知後覺地感覺到拘謹,“廈門而已,又不是也門,別那麽沉重。好啦,你都還沒收拾行李吧,抓緊時間回家啊。”
“我就特地跑過來給你訂張票哦。好能差使人。”
“……不是啦……我本意沒想這樣的——”
馬賽拍了拍衣襟,用一副将要告辭的姿勢站起來:“那我回去了。”
“……好,嗯……路上小心。”我跟着他到玄關。
“那明天見——哦等下,是今天了。”
“好,今天,等會兒見。”我伸手握住他身旁的門把手,室外的風在狹窄的角度裏吹出三分鋒利,我的鼻子一下紅了。于是馬賽上前半步,也伸出右手抄在我的肋骨下,環到我背後。
你應該嘗過這種并不陌生的滋味——每當那時,我總是感慨也許真的存在造物主,因為我無法想象人類是在一次偶得中獲取了那麽多真實而豐富的情緒,必須是遠遠淩駕于我們的,例如神,才能如此統一地為我們安排并支配出,突然在身體中投下一把血腥的禮花,而它們很快如同漲潮的海,在四肢百骸中燃燒起了,焦躁,尴尬,激動,痛苦,悔恨,憤怒,或悲憫。
這或許又是連神也不曾預料到的,他手下一度無知無覺的小泥人們,在他原先設定的軀殼裏頻繁地瘋狂出界,不斷發明新的折磨方法,如同可以永無止境延續的化學試驗。
而我說這種并不陌生的滋味,其實有着更具體的表現。
“其實,不用想那麽多的……什麽都要想個清楚,要怎麽樣,怎麽樣才好,怎麽樣就不行……根本沒有必要。”他在我耳邊喃喃地說。
“……”我終究是預備了許多反駁和質疑的話,可回到當時,确實,質疑又能如何,反駁又能如何。不能讓我的困惑解開一點,不能讓我的消沉減退一些。而我這幾年,就是被這些前思後想的重重顧慮束縛着,不能輕松一點,它們像一層層的紗布,就要在最後裹出一個完全行屍走肉的我了吧:“嗯……是這樣沒錯。”
“那就一起走呗,不要想那些已成定局的事了。想做什麽,趁着這個機會去做了,正好诶。”這依舊是馬賽最擅長的生活邏輯。他走到暗柳下,便認為過後必然是明花。山重水複全都不在話下,“你知道這其實應該叫什麽嗎?”
“什麽?”
“這算是私奔。”
後來有很多很多次,我都會假設,如果那次最後,我真的跟着馬賽一起走了,甚至是有些意氣風發地走了,飛機是無知無覺的同夥,空姐問完先生想喝什麽後那這位小姐呢。如果最後真的什麽都實現了,那之後的人生會因此而重大逆轉嗎?就好比那個平行宇宙的理論,如果從那個支線發展出去的我的人生,會和後來的完全不同嗎?曾經在過去,出現的“今天選擇了賴床”“今天還是支撐着爬起來了”的兩個由此人生迥異的我,“選擇了A公司報到”“選擇了進修B國”的兩個由此人生迥異的我,那也應該理所當然地,再度分叉成“去了”和“沒去”的我吧。
那個“去了”的我,在後來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呢?
我在靠着欄杆瞌睡打到半路,睜開眼是馬賽正把旅行袋放到腳畔。
“啊,來了啊。”
“嗯。”
“還擔心你會遲到呢。”
“我也擔心,所以根本就沒有睡。”他高高地伸出手拔了下肩膀。
“困?”
“現在還好,喝了很多咖啡。”
“我也不困。”
“機場巴士還沒來過吧?”
“還沒。”
“你是獨生子?”我把從旁邊快餐廳裏買來的早飯塞一份在馬賽手裏。
“嗯。謝謝。”
“和父母住一起?”
“沒。不過也才搬出來沒幾個月。”
“是覺得不習慣麽?”
“差不多,就那樣。主要我爸這陣老想撺掇我換公司。”
“也許是更好的發展呢。”
“那邊的确是有他的老朋友,但我實在對機械行業不感興趣。”
“但至少和你的專業是對口的吧。”我居然還能記得。
“讀到大三的時候已經痛苦不堪了,差點對未來人生都失去了信心啊。連帶那幾年跟家裏關系也險些惡化了。”
“叛逆期啊。”
“消沉過一陣。一方面覺得毫無希望,一方面又相輔相成地,好像力氣都積蓄起來,人變得易怒。我總在想,那時只要有一個壞朋友出現,遞一支來路不明的煙,或者跟我說,有件很刺激的事你敢不敢做,我大概現在的境遇就徹底不同了。我父母每個月要收拾好行李來探望我吧。所以,這麽一想,又覺得自己算幸運。”他邊吃邊說時,聲音也随食物一起糯開了,“至少那幾年的渾渾噩噩沒給我帶來更大的麻煩,僅止于此地結束了。還是幸運的吧。”
我頗不合時宜地跑題:“知道嗎,你這段話很能迷住一些小姑娘的。以前對其他人也說過吧。”
“沒有。”
“才怪。”
“是真的。”當四周的乘客開始稍稍增多起來,馬賽收起腿,朝我側過臉,“以前她們不會問到我的家庭或學業狀況。不太談及這些。”
我迅疾地笑了:“哎呀真是,我忘了,我這套從相親裏培養出的聊天路線,讓你不适應了吧。那等一會兒,緩一緩,我再來問你家有幾套住房,是不是在你的名下吧。”
馬賽順着我的玩笑仰向廣告牌:“是這樣呀?”
“介紹人說對方父母都是大學教師”——好啊;“介紹人說對方剛剛海外學成歸來”——行啊;“介紹人說對方有兩套住房”——不錯啊;“介紹人說對方今年三十八歲,父母離異後跟随母親生活,在證券交易所工作,目前和母親剛剛搬到新買的房子裏,身高176厘米,賣相還不錯”——好啊,行啊,不錯啊。這條流水線已經運作得極其成熟,再鮮活的骨和肉都能被粉碎成糜,壓成固定的條狀,然後塞進包裝,貼上售價。我面對的每一位男性,哪怕從來未曾謀面,但他們遵循一個最直接而功利的規則,他們只有三種标簽可以決定在我腦海中的形象,家庭,工作,住所。這就是我目前所面臨的,最大的麻木感了。我卻早已默認它的合理。而同時決定忘記,當“剩女”這個詞還遠未誕生于世的時候,我踩着一雙洗後發黃的白跑鞋,隔着十幾米的距離,偷偷跟蹤自己喜愛的鄰班男生。他是,歌謠,偶像,希望,他是可樂打開後先刺激了味蕾的氣泡。他有,一個露在頸後的耐克衣領标志,好看的筆挺的鼻梁,一點習慣沾沾自喜的卻依然率真的小愚蠢。他簡直活在詩裏,我寫的蹩腳卻無止境的詩裏。
當然,看看眼下出版市場裏對詩歌的異常冷淡——連第四房姨太太生的孩子也會比它多點關照,就知道什麽都在改變。
于是我也一樣,“對方那個女孩”——不知該“謝天謝地”還是“放我一馬”,三十歲照樣被稱作“男孩”“女孩”也算是一種扭曲的現狀——“是個女白領,父母都退休了,過去都是知識分子,家境可以的,有房有車,她不算高也不算很矮,長得還是挺不錯的”。不到五十字,就已經是我了。不需要有任何其他附加,這就是我此刻在世界上的模樣了。
“你也不必太苛刻了,難道以後相親都要先準備上一本自傳嗎,裏面詳細描述你‘內心的清澈或荒蕪’‘你對人世的親近和厭惡’?!——拜托!現代人都很忙的,下班時間看看地鐵上的低劣廣告就很滿足,沒人對你的內心世界感到好奇,甩張照片上來,不要PS的,露腿露額頭的就差不多了。”忘了什麽時候,當時我在網絡上用匿名與人進行相關的談論時,或許是因為彼此隐藏了真面目,所以總能收到一些毫不客氣的留言。
我一陣啞然,随即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回擊的論點。
不必我用“家庭成員”“家境”“所住地是城市的中心還是郊區”“父母是什麽學歷”“退休沒”“退休前從事什麽工作”“有沒有什麽兄弟姐妹”“兄弟姐妹裏是不是有高官”“還是有病患,病患是肺癌還是雞眼”——不必我用到任何一個标簽去形容的人。
他屬于“情緒”“沖動”“幻想”“無憑無據的瘋狂”。
又恰恰因為這一點,我總是,我永遠看不到那個既腐朽又必須的詞語,看不到有可能出現在我和馬賽之間,這個腐朽而必須的詞語叫“未來”。
從航站樓的衛生間裏走出,航班登機信息已經顯示在了屏幕上,兩三個急性子的人站成了小小的隊伍,我用目光找到馬賽,他手指捏在眉心,想要揉散疲憊的皺褶,可很快地便和我的目光對視,他的眼睛告訴我那杯最初滾燙的水此刻依然沒有完全失溫,被我心血來潮投下的那片葉瓣,尚且能夠被煮出迷蒙的香味。
行程,住宿的方式和地址,全都沒有最終決定,這當然要感謝銀聯卡和“全球通漫游服務”許諾自己可提供的多種服務,解決每個客人的後顧之憂,也要感謝我這幾年來的工作成果,能夠使我不受捉襟見肘的經濟限制,導致最後只能在周邊城市圍觀一些基本被摘禿的李樹杏樹啥的。
可“私奔”畢竟是為數不多的幾個,即便發生于真實,卻照樣維持戲劇性,絕不輸給電視或小說的詞語。那麽現在應該突然冷汗直冒地考慮自己有沒有帶上最好看的那幾套內衣呢,我該不會衰神附體地,行李裏還裝着那只因為被染色而毀容成陰陽眼的胸罩吧。
“登機牌在哪個櫃臺辦理?”我問他。
“應該是——D。是D。”
我們提着行李走到航空公司櫃臺前,櫃臺人員在電腦上噼噼啪啪敲了半天,長度估計快趕上半幅長篇小說,最後惹得我忍不住伸長脖子想去看個究竟,就在這時她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不好意思,這個航班的座位已經滿了。只有最有一個位置,沒有兩個……”
“乘飛機難道不是一人一座嗎,票也買了,怎麽會沒位置呢?”我困惑極了。
“偶爾是有這種可能發生的。您可以選擇退票或者改簽。”
“改簽的話,下一個航班是幾點呢?”馬賽插話進來問。
“我剛才看了下,下一個航班是今天晚上八點四十的。”
“……得等晚上嗎?”
“要麽我也一起換好了。”
“別鬧了,你中午一到廈門就有工作啊。”我又把求助的信號發給櫃臺小姐,“可我還是不明白。”
“因為經常會出現旅客訂票後并未購買客票,或購買客票後在不通知航空公司的情況下放棄旅行,從而造成航班座位虛耗,所以航空公司會選擇一部分航班進行适當的超售。”櫃臺小姐念着讓我無言以對的一串經,坦蕩蕩地擺出了即便我之後撒潑打滾,也沒有辦法上這班飛機的大無畏姿态。
“……那……”我朝馬賽看看,“算了,我就改簽好了。你先過去吧。”
“你沒關系嗎?”
“有什麽關系呢。晚點到罷了。沒關系的。”
“真的不要緊麽?”
“不要緊啦……行你先趕緊把登機牌領了吧,省得晚一分鐘連你也上不去——那是,絕對,不可以的。”
“行吧……”
“快點,真的,你要是趕不上,到時候變成我的責任了。”我拍拍他,“我在附近的咖啡室裏睡一會兒就好。”
“那晚上見。”
“晚上見。”我寬慰他,“別一臉憂心忡忡的,我又不是笨蛋,這點小變動算什麽呢。我對得起我名片上的擡頭麽。”
他莞爾了:“也好。‘不走尋常路’。”沒有等我接口,他突然說:“今天是我生日。”
我眨了兩下眼睛表示正在消化,接着卻笑了:“你好像一個高中生。”
“幼稚了嗎?”他理解了我的意思。
“幼稚,當然也很可愛。還會把生日當成一回事的人,說明依然很年輕呵。”我似乎快要母性流露,替他打理領子的一角。
馬賽卻很快抓着我的手把這層關系謝絕了:“你說得不對。我原先也沒有特別的考慮,晚上和公司裏幾個同事去廈門找個飯店吃一頓就算過了。但說要私奔的人是你。選擇了今天的也是你。照這樣說,應該是‘你’把我的生日特別當一回事吧。”
“好好好,把你這一歲算在我頭上,行了麽。”我依然笑。
“你想要?”
“無所謂的。”
“那就算你頭上。”他欣然答應。
“你還真——”我發覺甩不開他的手。
“所以你得記得,我還等着你來了要慶祝一下。”
“行了行了。”我往後拔着身體,“知道的,知道啦。”
馬賽剛剛松開我的手腕,背後有個熟悉的聲音遲疑着追上來:“如曦?诶?你也在?”
“哦?……”我臉上的活潑像被潑了盆冷水,“……汪岚?呀?怎麽?”
趕上第一撥趕早旅客的高峰,來時的機場大巴車廂基本滿員——更何況,有相當多的人把自己的旅行袋當成伴侶占據了鄰座座位,這種一拖二式的作風從第一排開始蔓延。
沒有富餘的空間了,導致我們最後分開了坐。我和馬賽的“我們”。
用手勢示意,除非那些尼龍或帆布制品裏裝有被大卸成八塊的女體,不然還是我這個人類更加具備落座的資格,于是我在某一排,等外側的乘客将靠窗的位置騰出後,坐了進去。差不多與此同時,馬賽也在我的前方坐下了。
徹夜未眠帶來的倦怠此時卷土重來,因而我完全有理由徹底忽略馬賽那一小片,很小一片的,在座椅靠背和車窗玻璃之間笑着的頭發。
為什麽我會用這個詞語呢?笑着的。明明我可以說,它們是柔軟的,蓬松的,潔淨的,又因為這個人的體征,發色帶着淺調的光,随着車輪的颠簸,它們就動一動,但這一動就動出一種仿若笑容般的親密感來,偶爾的一個減速讓我們之間的物理距離愈加減少。
仿佛一瞬之間,我察覺了自己不可控的急速膨脹的占有欲。
只不過,當時我萬萬沒有料到,我一度以為,事到如今,能夠與這又重又厚的欲望進行争鬥的,唯有我自身的別扭,它們源自被未來所賦予的無望和矛盾——總之全是些虛無得不能再虛無,才讓我的這份煎熬仿佛也顯得美麗了的詞語。但突如其來,一雙高跟鞋利落地踏了過來,往上長出了敵人的腿,長出了敵人的腰,長出了一副嬌小美麗的敵人的身體,和同樣一副嬌小美麗的敵人的臉。那個臉的主人我認識,我的上司、好友、單身族群之一的汪岚。所有虛無得美好的問題通通不作數了,甚至它們看來何其可笑。
“你也去廈門出差?北京的培訓結束了?”
“是啊,主要是廈門的項目臨時有點問題,臨時要趕過去。”
“……哦……是這樣啊……”我忍不住轉向馬賽,“你知道的嗎?”
“我群發了短信通知的,但不知道你收到沒。”汪岚同樣和我看着同一個對象。
馬賽對汪岚說:“收到了。”
“你收到了?”我的反問冒出得極其突兀。
“……是啊。怎麽了嗎?”他被我的音調挑得有些不解。
“沒啊,我有怎麽麽。”
“那如曦你是?來送人的?”汪岚的疑慮很單純。
“啊?我?不,我是來接朋友的。我朋友——”我瞄到自己手上的行李,“回來玩幾天,不過在飛機上好像吃壞了,所以在衛生間裏蹲到現在。是很巧啊,我也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馬賽。還有遇見你。”
“那還真是挺難。”
“嗯,有緣嘿。”我一側的臉頰被馬賽盯得很僵硬,但另一側迎着汪岚的神情還是堅持圍着往日的開朗,“你登機牌換好了?”
“是啊,之前就換好了,來得太早。只不過不想那麽早進去,剛才一直在前面坐着。”“是哦。那——你們進去吧,我也得去看看我朋友,別是掉進廁所去了,真的好久了。”我正兒八經地看了看手表。
“好吧。”汪岚沖我點點頭,又轉向一旁,“馬賽你的登機牌換好了?”
“對……換完了。”
“你們進去吧,我也走啦。”我将行李換個手,“拜拜。”
“拜。”
“拜……”馬賽從剛才起一直用了很大的力氣在投向我的視線裏,到最後他快要放棄,直管開口對我說“晚上等你”。
但我還是搶一步在前,用神色中最微小的搖頭要求着他,我很快地湊緊了步伐,好像真是為了牽挂腹痛的朋友而急急忙忙退場一樣。差不多直到下一個拐角,我一口氣沖進了女廁所的單間。我放下馬桶的蓋板坐在上面,把行李抱在胸口。
打開拉鏈,白色的衣料,黑色的襪子和褐色的化妝包透氣似的一下擡了頭,把它們再度塞回去的動作有些雜亂無章,襪子很快和化妝包的拉鏈攪到了一塊兒。再解一會兒,又加入了耳機線這個惡魔,戰局立即得到了升華。
我憋着一股自認為很長的氣,可惜失效前仍然沒能化解手邊的困境,終于我倒頭埋進了行李中間。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這團亂麻中說“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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