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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武十八年金湛國皇城

幾日大雨,今兒個難得出了大太陽,是個好天氣。

可皇城裏一群太監宮女像群無頭蒼蠅似的飛來飛去,喧嚷不休。

“你說說,太子有可能上哪兒去?”

“不知道,午膳時還見着人的呀!”

“你同他提過銀拓國公主今兒申時會抵達咱們皇城嗎?”

“提過百回啦!我還在他書牍案頭上放了無數張委托太保寫的大大小小字條,他怎麽可能忘記!”

“若不是忘記,敢情……”那人壓低噪,“咱們太子是害羞躲起來啦?”

“這也不是沒可能,”另一人搖搖頭,“太子的個性大夥都知道,脾氣雖好,就是……”

“就是軟弱了點!”有人立即界面,跟着搖頭,“好幾回皇城裏來了貴賓,或遇上重要慶典時,他不是鬧肚疼,便是借故不肯出席。”

“可這回不同,來的是他未婚妻呀!”

“聽說這銀拓國公主雖美卻蠻,整隊人馬早到了咱們皇城外,她卻拗着性子不肯進城,說非得要咱們太子親自去迎接,才肯進城。”

“這下可慘了,整隊迎賓官員陪着公主僵在城外曬太陽。”

“不只這樣,她這回上咱們金湛國與未婚夫‘聯絡情感’,還陪了個銀拓國太子,這會兒,怕是全晾在太陽底下當肉幹。”

吱吱喳喳一群麻雀自樹下經過,沒人擡起頭,否則他們便會發現那讓人尋個半死的罪魁禍首,正靜靜地坐在樹上望着遠方。

“這回,”一個冰冷男音幽幽響起,“你打算躲多久?”

“不知道。”

金月娅搖搖頭,有些煩悶。身着太子袍服的她,今年一十八,在旁人眼中,是标準的“男生女相”,比尋常男子增了股姣容,添了份斯文豔氣,秀雅至極的眼眉唇鼻,漾于其間的是經常盤桓不去的淡愁,活脫脫就是仕女圖中标準的美人,可偏偏是個男子。

身子苗條高挑的她,十二歲起,雖然胸脯起了變化,純然的女性在她體內蘇醒,卻不能順着自然擁有女性面貌,在虞嬷嬷打點下,她豐盈的女性特征,經年累月被纏縛在層層的白綢裏,禁止它們有任何奔向自由的可能,連同她的心。

突然想起三歲時曾問過母後的問題,這樣子的歲月得持續多久?當年母後沒法給她答複,十五年過去,母後依舊沒法回答這問題。

“你這樣躲着未免失禮,”男人嘲諷聲調不變,“別忘了,這個未婚妻可是你自個兒當年同意的。”

“那種情況下,我能不答應嗎?”金月娅側着臉望向男人高挺的鷹勾鼻,“仇恩,別忘了當年的你也是禍首之一。”

被喚為仇恩的男人失笑了,在她的控訴下,臉部線條難得略顯柔和。他和金月娅是太子和貼身侍衛的關系,但他們彼此知道,兩人完全是單方的仰賴。

自從四年前,仇恩在銀拓國皇城外将金月娅從黑衣人手中救下後,便被她收為貼身侍衛,在她心中,他穩當如山一日不可或缺,她尊重他,四年來從不曾問起他的過去,以及為何他願以一身過人的武藝,屈就在她身邊當個侍衛。

他不多言卻極有主見,極為适合她這過于軟弱的太子。

想起四年前發生的事,金月娅的頭還是隐隐作疼。

那日仇恩将昏厥的皇甫憂和金月娅救回皇城時,皇城上下正為着兩人失蹤搞得雞飛狗跳,見她們平安返抵興奮異常。

不過雖是平安歸返,卻有個小小疏失——

就是皇甫憂摔扮了足踝,為了檢查她的傷勢,金月娅曾在半途中脫下她的繡鞋、羅襪,卻大意地忘了替她穿回。

于是乎,第二天,銀拓國皇帝在衆人見證下,宣布了兩人的婚盟。

他話一說完,原本安坐着的君芷衣突然昏厥過去。

“瞧瞧,”銀拓國皇帝笑嘻嘻道0孝仁皇後竟然開心得暈了過去,來人!”

金月娅礙于場合,當場不便發作,忍着回到後堂,才對銀拓國皇帝問出口。

“為……為什麽?”她的嗓音微顫。

“為什麽?!”反問的是銀拓國皇後,她咄咄逼人的模樣,讓金月娅自覺仿佛見着了二十年後的皇甫憂,“日黎太子應該很喜歡我們憂兒吧?”

“憂兒妹妹是很可愛,不過……”

“沒有不過,若非有意思,你也不會帶她偷偷溜出皇城吧?”

“可……”金月娅想說明是皇甫憂要帶她出城并不是她的意思,可她根本沒機會再多吐一個字。

“沒有可不可的!”銀拓國皇後像在審案,“你私拐憂兒出城的事情,我們可以不計較,反正将來都是一家人,這件事就算了。”

金月娅咽了啦口水,小小聲的說:“我……我并沒打算娶憂兒妹妹……”

“沒打算?!”銀拓國皇後音調提高八度,一把持起她的衣颌,“難不成你這小子只打算與憂兒玩玩?”

“我……她……我們沒玩!”她拼命搖頭兼搖手。

“沒玩?”這會兒輪到銀拓國皇帝皺眉頭,“小丫頭連羅襪都被脫下了,這樣還叫沒玩?”

“請容我解釋……”金月娅還想力挽狂瀾。

“不用解釋了,乖女婿。”變臉似的,銀拓國皇後飛快換回笑臉,拍拍她的肩頭,“瞧咱們憂兒生得多好,才十二歲就有這副俏模樣,像這樣的如花美眷你是打着燈籠也找不着啦!”

是呀,金月娅心想,才十二歲就刁鑽任性至此,長大了還得了?

“是呀、是呀!”銀拓國皇帝笑眯了眼睛,“你們的親事一定,就形同我國與貴國兩個最有權勢的國家訂立了互不侵犯、相互協助的盟約,對于兩國未來的發展興盛影響至鉅,相信一定也是你父王及兩國于民所樂見到。”

銀拓國皇後滿意的笑開懷,“咱們憂兒聰明,知道要挖就挖最有價值的寶,這樣的天作之合天下難尋,現下你們都還小,我預計再等個四、五年,趕在憂兒十七歲前讓你們完婚。”

“憂兒妹妹……”金月娅懷着最後一絲希望問:“她接受嗎?”

銀拓國皇後笑呵呵,“那丫頭簡直樂瘋了呢?!”

無意識的,金月娅連自個兒是如何走出議事廳的都不知道,她既不敢回房面對母後焦慮悲愁的臉,亦不想再看見其它人猛朝她恭喜的面孔。

“再一步,你就會掉到湖裏了,除非你打算到裏頭洗澡,否則我建議你立刻止步。”

含着笑意的渾厚嗓音驚醒了沉思中的她,金月娅轉身看見後方不遠處噙着笑的皇甫峻。夕陽下,這男人好看得仿佛不是真的,尤其讓她羨慕的是,他毫不需佯裝,自然而然流露的太子尊貴氣息。

“幹嗎一副滿懷心事的樣子,碰上棘手事了?”

“根據我對你的了解,對于不幹你的事情,你向來是不會多作留意的吧!”她返身踱向他,輕聲一嘆,突然生起怪異念頭,今日若換成是皇甫峻與她訂下親事,那麽,那個快樂得快瘋掉的女人會不會變成她?

他挑挑眉,“你的了解來自憂丫頭的嘴,并不一定正确。”

“是嗎?”她不在意,露出淺淺一笑。

皇甫峻下意識地吸了口氣,心口一蕩,他說的沒錯,他向來吝于浪費時間在那些不幹他的事上,卻不知為何只要見着他,他就會情不自禁插手,他竟能夠輕易牽動他向來沉潛的心緒,甚至只是不經意的淺笑。

“你應該多笑的。”

“要人笑是需要理由的,”金月娅搖搖頭,略帶自嘲,“而很少有理由出現在我生活裏。”

“想想憂憂,”他逗她,“想想你們的未來,也許,你就會想笑了。”

“你是故意的!”她語帶控訴,神态中有股不自覺的女兒微嗄,“你明知道,只要想起她,我就會想哭!”

“那就盡情哭吧!”他開玩笑道:“身為大舅子,我很樂意提供堅實的胸膛。”

她望着他的胸膛,繼之凝睇向他,兩人同時心頭一窒,接不下話。

如果可以,她暗嘆,渴望能栖息在這樣的胸膛中過一輩子。

“教教我,”金月娅聳聳肩,試圖化解略微尴尬的氣氛,“如何當個稱職的太子。”

他淺笑,“這事兒教不來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色,更無從定論稱職與否。”

“你這話倒與憂兒有幾分相似,”金月娅皺皺鼻子,“表面上你與你妹妹雖然極不相同,但其實你們還是有很多相似之處。”

“是嗎?”他有點好奇,“憂憂教你如何做個稱職的太子?”

“她教我得娶個強悍的妻子。”

皇甫峻失笑,“像她那樣跋扈而強悍的妻子嗎?”他搖搖頭,“看來她教你的方法已由她鋪了路,這一輩子她纏定你了。”

她瞪他一眼,“這就是你要給我的忠告嗎?”

“不,”他搖頭,“我要給的忠告,是趁成親前,多讨幾房乖巧柔順的妃子吧。”

她低着聲音,“我對女人并無興趣。”

“那是因為你還小,”他想了想,“自古皇帝多擁有衆多後宮佳麗,想來一是為了顯示威風,再來就是政事壓力迫得他們想另求慰借,這時候,一個善體人意的嬌媚美人就成了難以抗拒的誘惑了。”

“以後的你也會如此嗎?”金月娅別過臉,突然無法承受想象他左擁右抱、醉卧美人膝的模樣。“我不知道。”皇甫峻笑笑,回答得老實,“我不否認自小為了将來要當個象樣的君王,而在各方面下了不少工夫,至于這檔事,我父王近期已經開始盤算。”

“別告訴我,”她面露驚懼,“你連這方面的事情都還得征詢你父王的意見?”

“皇家不比尋常百姓,”他聳聳肩一副無所謂,“龍種若流到外頭,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可是……”

她有些發窘,明白眼前的他只當是跟個同性朋友讨論問題罷了,可她卻是真真實實的女子呀!“通常做那檔子事時,不該先有感情基礎?你不會在激情時還能夠同時考慮到龍種的流向吧?”

“你果然還校”他笑了笑,“所謂感情牽扯,或許偶爾會出現在尋常百姓身上,但為了維護皇族血統純正,身為太子,對于自個兒未來的皇後是沒有選擇權的。 比如你和憂憂的婚事,姑且不論你的感受,我倒是樂觀其成。”

金月娅噤了聲,他冷靜地評斷着終身大事的論調,就像是在考慮種馬的交配。

“真希望……”她喃喃低語,“将來讓你遇上個完全身份不符、不合禮教,卻能深深揪緊你心的人,”她望着他,有些挑釁,“屆時,我真的想看看你吞下今日這番言語的表情。”

“那是絕對不可能的!”皇甫峻的朗笑聲足以蔽過燦日夕照,“我是不可能有為情所困、不知所措的一天上

睇見他的笑容,金月娅心底突生壞心眼,很想抹去他一臉的滿滿自信,這男人生活過于順遂,是不會明了身陷困境中的人的苦楚。

就像四年後的她一樣,金月娅托着腮幫子坐在樹幹上,城門外是她的未婚妻,而她還沒能想到解決困境的辦法。

身為冒牌皇子已經夠悲情了,她又怎能再當個冒牌夫君!

方才聽宮娥的意思,不只皇甫憂,連皇甫峻都來了,想來是為怕妹妹在異邦失禮,他這才跟過來盯着吧。

一別四年,這個從不曾自她心頭消失的男人,現在不知是何模樣?

那時她與母後匆匆離開銀拓國,原希冀那玩笑似的兒女婚事能作罷,可期間皇甫憂不間斷的書信手劄,及三不五時的“贈禮”,迫使她不得不認清事實。

這丫頭是玩真的,對于金湛國太子妃的位置,她誓在必得!

“不至于這麽悲慘吧!”

沉默良久的仇恩悠悠開口,對于四年前那頭漂亮的小豹女記憶猶新,“一個這麽美麗的未婚妻親自找上門,雖然兇了點、野蠻了點、跋扈了點、驕縱了點、嘴壞了點……”

“仇恩!”

金月娅硬生生地截斷他的話,一臉無奈,“如果你肯閉上嘴停下你那些‘一點’,我會很感激的。”

“太子,你若真的如此讨厭那牛皮糖女倒也不難解決,”他目中閃着認真的光芒,“屬下非常樂意幫你除掉這個眼中釘。”

“然後引發金湛國與銀拓國的戰争?”她苦笑,“我向來以為你聰明,這麽爛的主意實在不像會出自于你口中。”

“難道太子有更好的法子?”仇恩不帶勁,淡漠地問。

“最好的方法……”她死瞅着他,“就是你去勾引她,讓她瘋狂地深深愛上你,與你攜手私奔,留給我未婚妻婚前叛逃的悲劇。”

他瞪着她,半晌沒有聲音。

“這個笑話一點都不好笑。”他面無表情道。

“這不是笑話,”金月娅幾乎是出聲哀求了,“還是目前我能想到最好的解決辦法。”

“解決辦法不能用拖累別人的方式。”

他不表贊同,“将牛皮糖女推給任何人,都只會為對方帶來不幸,你這種辦法太自私,幹嗎不設法讓她自己放棄?”

“用什麽方法?”她語帶悲意。

“在她面前拼命放屁、挖鼻孔、打飽嗝、調戲侍女……”

“這些小把戲吓不着她的,”她悲意不減,“為了金湛國太子妃的位置,這些小伎倆絕吓不倒她。”

“那麽咱們就下猛藥!”樹上清風拂掠,仇恩自中有殘忍的意味,立于風中的他像個惡魔,“做些她完全不能接受的事情。”

“例如?”金月娅傻傻地問。

“例如和她最親的人來段違常之戀,捉奸在床,讓她死心絕念!”

“違常?”她難以想象地吞咽口水。

“就如斷袖之癖,她或許會默許你有幾個嫔妃,卻怎麽也不願見你跟個男人在床上打滾。”

她詫異的瞪着他,過了一會才稍稍恢複之前的鎮定。

“你願意幫我嗎?”

“不願意!”他回絕得爽快。

“你還不明白嗎?你只能選擇和她最親的人發生這檔事才有用,若是跟我,牛皮糖女會毫不猶豫的找人一刀砍了我,然後不計前嫌的繼續糾纏你,至死方休。”

金月娅顫了顫,十四歲也罷,十八歲也罷,她始終是個不中用的太子。

“有必要下這麽猛的藥嗎?”她有些不忍心。

“你當然也可以不下。”仇恩不在乎地聳肩,“可不消多久,你就會被牛皮糖女玩死在手心。”

“但……”她想起冷肅的皇甫峻,深覺此路無望,“倘若對方不願配合?”

“有種叫‘春藥’的東西,就是為了這種不上道的人發明的,你不知道嗎?”

“可……那我不就……吃虧了?”她期期艾艾,有些結巴。

“別傻了,一個男人被別個男人碰碰,摸摸,是吃不了什麽虧的!他又搞不大你的肚子!

“屆時,”仇恩冷哼,“就算皇甫憂依舊不肯解除婚約,你也可以籍着銀拓國太子非禮你的這件醜聞,逼使他們同意。”

“仇恩,”金月娅嫣紅着臉,“你是個可怕的人,提醒我切勿與你為敵。”

他臉上浮現她陌生的冷笑—這個時候,她才不得不承認,相處四年她對他的了解,并不比剛碰面時多。

謎樣的仇恩,謎樣的男人。

可她卻不能自主地相信他、依賴他。

“醜嗯。”

“仇恩!”他出聲糾正。

“我覺得醜嗯好聽又好記。”皇甫憂一臉蠻橫。

“悉聽尊便。”仇恩壓根無所謂的瞥她一眼。

“你想做什麽?”她一臉戒備。

“我能做什麽?”他淡淡瞥視她。

“別以為我不清楚你,”她哼了哼,雙手握拳擱在身側,“四年前,你說完同樣四個字後,我就從半天高跌到地下,之後躺了半個月。”

“沒想到這麽久的事情,公主竟然記得如此清楚。”

“對于別人欠我的,我向來記得清楚。”

“那麽對于別人施的恩呢?”仇恩頭歪了下,“如果沒記錯,四年前我救過你一條命。”

“那不能算!”她傲氣淩人的擡高下巴,“當時你說是‘順手’,既然如此,我壓根沒欠你!”

“沒想到在下的一字一句,公主倒是記得很清楚。”

“我說過,對于別人和我結下的仇怨,我絕不會忘記。”皇甫憂扯動缰繩,左顧右盼一臉疑惑,“我不是來和你吵架的,日黎哥哥呢?不是說好一群人要去狩獵嗎?他在哪裏?”

“公主。”仇恩傾身靜視她,經過四年,這刁蠻女娃兒不但沒有因為成天滿嘴的髒話而變醜,反倒成了個地道的小美人,只可惜……他搖頭,他的主子既不想要她,那她就是顆擋路的石頭。“既然你會永志不忘,有仇必報,那麽與你結一次怨和結兩次怨的下場應該都是一樣。”

“你想做……”皇甫憂這一生極少感到恐懼,卻每每敗在同一個男人手裏,頸上一痛,她身子軟軟地倒下,同四年前般,癱軟在仇恩懷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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