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那是個人。

他再次确認。

雖然,‘那’和他們這些從地球上來的考察者有很大的不同,他霍江佑也不是生物學家,但是不會有任何懷疑了。

他覺得如果叫那個‘人’為‘土著’,會更正确。

地球上有記載的古老的土著居民,多是未開化的、茹毛飲血的原始民族,他們已經随着現代文明的到來徹底絕跡。

而現在屋角的那個人,仿佛是沿着某個看不見的時間漏鬥從遠古地球突然掉落進了這個世界。

他(霍江佑相信那是個男性)蜷縮在屋角,後背抵着牆壁,從一旁床上一塵不染的情況看,他是習慣睡在地面的;他的身材高挑、肌肉結實,皮膚呈現地球人夢寐以求的健康的淺褐色;腰部纏着彩色的獸皮和織物;長長的編織着各種裝飾品的棕色頭發糾結在一起;藍色的眼睛看着上方,嘴裏念念有詞,似乎是在祈禱;額頭上醒目的刺青圖案像是一只鳥。

“他多大了?”霍江佑問米若。

“我不清楚這個星球上的生長模式,不過根據我們的習慣來看,他大概是二十歲左右吧。”

“相當年輕……他頭上的刺青很漂亮。”

“他後背上也有刺青,而且更多。”

米若從随身攜帶的文件夾裏翻出一張照片,遞給霍江佑。

整幅照片都是那個俘虜的背部,從後頸到腰部、在左右肩胛之間刺滿了黑色和青色的圖案,有翅膀、扭曲的線條,正中央是一個動物的頭部,很像地球上的貓科動物。

“這是什麽?”他指着那個動物頭部。

米若的臉上露出難以形容的表情。“我現在很難說那是什麽……”

“很像獵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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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很像。但究竟是‘像’,還是‘是’,這裏面的含義可大不相同,”

她望着屋裏的俘虜,表情嚴肅。在內心裏,卻感到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焦慮,慢慢抓住了她的腳跟,啃食着她的身體。

這個人不該在這兒,她想。

在一個遠離地球的獨立的恒星系統裏,不可能自發地進化出和人類如此相似的物種。

已被驗證了無數次的進化理論不會是錯的,錯的是這個人。

他為什麽要出現在這裏?

“米若?你在想什麽?”霍江佑叫她。

“嗯……?”

“我再說一遍,你們是怎麽拍到這張照片的,華克舜剛才說了,這個小土著很厲害,他不會那麽合作讓你拍照吧。”

米若的臉立刻紅了,她看了看華克舜。後者笑容可掬,似乎毫無惡意,卻無法掩蓋其邪惡居心。

米若繃起臉,盡量讓自己保持尊嚴:“當時我們無法制服他,我使用了□□。”

“這有什麽可笑的。”霍江佑問華克舜。

“可是,”華克舜說,“她使用的可是大象的麻醉劑量啊。”

此時的紀锴陽和游桦蹲伏在草叢裏,從高及腰部的草梗縫隙中望着浦昂人的飛行器。

在鴻爍的紅色晚霞映照之下,飛行器顯出朵朵晚霞的圖案,就像平靜的水面會将它上面的世界整個倒映一樣。

兩個人久久而不發一語,看着前方那神秘又令人恐懼的物體。

“浦昂人會在那裏面嗎?”游桦率先打破了沉默。

“會的。‘浦昂人将乘飛行器降臨’,我記得傳說裏就是這樣。”

“那個圓圓的,光亮的東西就應該是飛行器咯,以前我一直在想它會是什麽樣子。”

“等天再黑一些,我們就過去。”紀锴陽說。

游桦握住紀锴陽的手,戰戰兢兢地哀求他:“紀锴陽,我們不要去吧!浦昂人會殺死我們的!”

“浦昂人是千瑜神的使者,是我們部落的保護神,怎麽會殺我們?”

“可傳說裏都說……”

“是啊,傳說裏都這麽說!”紀锴陽不耐煩地打斷了他,“說浦昂人降臨會帶來死亡,他的降臨是為了召喚死人的靈魂和将活人的靈魂祭祀。但是沒有一個人親眼見過這種事情發生啊。”

“在此之前我們部落不是也沒有人親眼見過飛行器嗎?可它發生了,也許這次浦昂人就是為了召喚靈魂而來的呢。”

紀锴陽靠緊游桦,撫摸少年的黑發,把嘴唇貼在他的額頭上。

“不會有事的,我們是為了整個部落啊。雖然第一仗,我們打了一個平手,但荒銀人還沒有離開,他們随時會再次進攻的,而我們的力量實在太弱了。當時如果沒有浦昂人降臨,估計我們就打敗了。”

“荒銀人把浦昂人當成祥炎神了。”

“是啊,估計他們現在也像天蜀部落一樣在舉行祭祀儀式呢。浦昂人的突然出現救了我們,他是在幫助我們啊。我們去向他請求,讓他幫我們戰勝荒銀人,把他們趕回到草原上去。他會幫我們的。”

游桦覺得紀锴陽心裏充滿自信和希望,但是遠處那個龐大而神秘的飛行器在他看來卻預示着不祥。他抱緊紀锴陽,努力說:“不管你到那裏,我都跟着你。”

天色暗下來。暗紅色的微弱光線籠罩了兩個人。

他們慢慢向飛行器的方向挪動,盡量讓身體貼近地面,每前進一步,他們都會停下來,等待是否他們的行動會引起什麽反應。但一切都是那麽寂靜。

紀锴陽稍稍在前,距離飛行器只有二十步遠時,他回頭看看游桦,後者将手伸過來,紀锴陽用力地握了握。

然後他仔細觀察着面前巨大的半球體,想在什麽找到可以出入的地方。

但是那東西就像是一整塊寶石劈成的,沒有任何的縫隙或凹陷。紀锴陽在想浦昂人究竟是怎麽進入裏面的,又怎麽出來。

會不會是頂部呢?

他想。

如果門真是在頂部,他要爬上那麽光滑的東西将是一個難題。

不過,他又一轉念,如果浦昂人真的在裏面,不應該看不到他的行動。即使他的行為是在亵渎神靈,他也可以祈求寬恕。

紀锴陽慢慢挪動到飛行器旁邊,久久看着它,然後伸出手摸了摸。

可真光滑啊。那種細膩的質感讓他激動不已。他伸出雙手,放在上面,來回撫摸着。

“紀锴陽!”游桦在他身後,看着他危險的動作,小聲地叫起來。

“噓,安靜,我在摸是不是有入口。”

他一邊摸,一邊沿着飛行器向前走去,慢慢地、一點點摸過去。十幾步之後,他突然停了下來。

在光滑的表面上似乎有一道細紋,他沿着紋路向上摸,發現它在高處轉折,沿水平方向持續了大約兩步遠,接着又折向下。

紀锴陽在黑暗中微微笑了。他拽住游桦的手指,沿着那條凹線指示給他看。

“我相信找到入口了。”

“可是我們怎麽進去呢?”

“我不知道,既然是入口,就總有進去的方法。我在取神火時曾經在宮殿裏遇到過這種門,當時只要把手放在某個地方晃一晃就行了……”

說着,紀锴陽開始在門的附近尋找他所說的‘某個地方’。但是找了一圈,卻什麽也沒有發現。

“難道說真像傳說裏說的,浦昂人宮殿的大門應該是自己打開的嗎……”

話未說完,一聲細微的摩擦聲,門突然陷進入去半指距離,紀锴陽和游桦吓得立刻向後跳了幾步。

然後,無聲無息地,門向右消失在飛行器裏面。

開始,從裏面發出的光亮就像是一條細線,接着,細線逐漸擴大,變成了一條光帶,越來越寬,最後,一個長方的極其整齊的洞口出現在他們面前,發着白光,如同日光一般耀眼明亮。

“開……開了……”游桦顫抖着低聲說。

“我知道……”紀锴陽也在發抖,他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看着那可入口,想象着會有可怕的浦昂人走出來,但是入口裏面卻和四周一樣安靜,那入口的光亮好像在邀請他們進去。

“怎麽辦,紀锴陽?”游桦問。

“……我進去。”紀锴陽要往前走,游桦抱住他的腰,說,“別進去!那是個陷阱,你進去就會死的!我們回去吧!我們已經知道浦昂人降臨了,回去吧!”

紀锴陽溫柔但堅決地一把将游桦的手從自己身上掰下來。

“我要去。”

“紀锴陽……”

“我一個人去,你留在外面。如果我明天赫寰升起時還沒有出來,你就回到部落裏,讓他們進行祭祀。如果那樣我都不能回去的話,游桦,你要記得,你一定要和寧堅成協助我的父親,不要讓衛宇博和連旭搗亂。至于和荒銀人作戰的事情,只好交給路高睿了。記住了嗎?”

“我們回去吧。失去了你,我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

紀锴陽的心裏一陣緊縮。

他該怎麽辦?

他的父親,游桦,寧堅成,蕭玉……他們失去他會多麽傷心;部落失去了他,誰來和衛宇博、連旭對抗。

但是,面前向他敞開的,又是多麽巨大的誘惑啊。如果他能夠見到浦昂人,能夠獲得他的幫助,如果這一次可以真的将荒銀人和一切嫉妒、仇恨都消滅的話,即使是真的要用自己的性命來換取,他也會心甘情願。

“記住我的話了嗎,游桦?”

“……紀锴陽。”

“記住我的話了嗎?”

游桦慢慢松開了手,退後一步,努力讓自己顯得堅決。他知道,紀锴陽作出的決定,是誰都攔不住的。

他點了點頭,覺得眼淚流了下來,他看着紀锴陽,仿佛下一刻就永遠看不到他似的。

紀锴陽向那光輝的入口走去,他走得很慢,不過五步的距離,卻走了很久,那光芒将他漸漸籠罩,越來越亮,直到他全身都陷入那一片光芒裏,好像是被點燃了一樣。

他走進了入口。接着,就像打開時一樣,那洞口又悄無聲息地關閉了。

游桦愣了一下,緊接着撲過去,沖向那變窄的光帶,想把它打開,想把紀锴陽從裏面挖出來,但當他的手指觸摸到那光滑的表面時,最後一線光明消失,陷入黑暗。入口迅速地關閉了。

四周靜悄悄的,在荒涼的大地上只有面前矗立着的巨大、渾圓的球體。游桦呆呆地望着它。

它光潔如水面的外表倒映着星空,神秘莫測,如同是被分離的天空。

遠方,最後一抹紅光消失在地平線下。

游桦覺得生活似乎與日光一齊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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