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夜歸遇三姐

陸瑾做屠夫不是沒有理由的。

他曾經是外科醫生,玩的就是手術刀,那刀常年放在他的口袋裏,切菜切肉,去殼剔骨,吃牛排,乃至泡個方便面,拆個快遞都能先劃個口子,特別方便,也特別順手,可以說這刀已經是他身體的一部分。要不是後來醫鬧的那一錘子,這個習慣能一直保留到退休。

穿過來後,這縮小的身體,不一樣的生活,他總覺得少了點什麽,最終還是求了他爹為他打造了一套手術器具。

當然以這個時代的科技水平,工匠的能力和材質要想達到現代的要求這是天方夜譚,精度和鋒利程度也有欠缺,有些規格只能作罷,而且都是手工,并不能量産,拆卸和裝配配件也是不能的。

他是盡力将外科手術要用的器具圖都畫了出來,終究勉強地湊成一套,想想湊合着用吧。

這麽小的孩子打造這些器具本就不合理,家裏可都是大夫,粗略一看便知道陸瑾這是要做瘍醫呀!

瘍醫是最低賤的醫術,正統大夫誰會去做?不過陸瑾作為家中獨子,他撒潑打滾就想要,還拿着華神醫所著醫書中的斷腸縫合術質問自家老爹和爺爺,最終作為神醫是不會錯的,陸瑾也就贏了。

一個爹,一個爺爺吃不消了,只能暗搓搓地替陸瑾找工匠去打,當然說好了,自家研習是可以,切不可以到外頭胡來,要知道華神醫的的斷腸縫合術究竟真假還有待可證,畢竟這年頭沒人這麽做。

陸瑾只要工具到手,別的也不在乎,他才多大,誰會找他看病。

常年單身狗的陸瑾要這些其實無非要個安全感,手術刀陪伴了他太久,沒有在口袋裏放着,不習慣。

而且前世那一錘子給他的痛太深了,如果可以,他也不想再動刀。

當然也正是他這個習慣,這副手術刀依舊在他的身上。

不過他這個默默的想法終究在現實中被打敗,要知道除了醫術,他真的什麽也不會!

十年的少爺身體,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能幹什麽?雖說回鄉裏,但那麽多年過去了,從爺爺十來歲做學徒開始出來,混到太醫院院正,現在頭發花白,鄉裏哪來的安身之地,連個老宅都找不到。

最終他們還是選擇在鎮上租屋子住,自然靠的還是大姐的那包銀子。

銀子會越用也少,替二姐置辦份嫁妝花了一半,在這鎮上租房子安身,給三姐準備嫁妝又花了不少,最終爺爺故去做白事後就一貧如洗了。

想想這個時代,階級如此嚴苛,像他這種罪人之後,雖然僥幸沒有下獄或流放,但在罪名沒有洗脫之前是別想再進一步,讀書不能考試,習武不能晉升,唯有安分守己,老實過日子這一條路,別被上位者記起來。

是以找份工作便迫在眉睫,總得先養活自己吧。

反正迥然一身,做什麽都行。

他會的也就拿這把刀,既然在人身上不行,那給畜生下手總不會有罪吧?

潛意識裏,陸瑾還是不希望将前世的這份手藝丢下。

不過還別說,做手術醫生誰手裏沒解剖過屍體,殺過幾只實驗動物,雞鴨豬是最沒有壓力的。

而且為了追求完美細致,各個器官組織,分離起來更是講究分毫不差。

是以別看陸瑾年紀小,這殺豬殺得也頗為美感,內髒,皮肉,胫骨解地是幹幹淨淨,一目了然,根本就沒什麽浪費的,連二次加工都省略了。

庖丁解牛蓋是如此。

年節将至,忙碌了一年的勞動人民終于可以在這個時候喘口氣,省吃儉用下也願意小小地奢侈一把,是以殺豬宰羊這個時候是最多的。

陸瑾年紀不大,可已經是鄉鎮上有名的屠夫,來請他掌刀的一個月前就已經開始預約了。

無他,就是浪費少,解得幹淨。

又按照慣例,除了給陸瑾殺豬的工錢,主人家還得送一兩條肉做添頭,陸小哥光棍一條,拿的就比別人少,就沖這點來邀請他的就比別的屠夫多。

再者殺豬本是血腥的場景,可看陸瑾殺豬不知怎的就有一種美感,少年本就是清秀,拿起的刀子也小,可就是利利索索地下刀不帶猶豫的,豬身上沒有多餘的口子,痛苦掙紮都少。

陸瑾每一次殺豬,裏裏外外圍了好多人,裏面還時不時地傳出叫好聲,不知道的還以為在賣藝雜耍呢。

這兩天陸瑾早出晚歸,天天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手上沾滿血腥,不過收獲也頗豐,家裏擱置的肉已經不少了。

幸好天氣冷,在這沒有冰箱的時代,也不太容易壞。

今天殺完也就消停了,是以陸瑾回來的比平時晚一些,已經披星戴月。

不過他看到自家門口站着一個人影,手臂上挽着個包袱,因為天氣冷,時不時地呵着氣,看身形……

“三姐?”

門口的身影一頓,回過了頭。

“阿瑾。”柔和的聲音傳來,果然是陸瑾的三姐陸瑤,五年前嫁給了同鎮的梁秀才。

陸瑾慢悠悠的步子立刻加快,趕緊開了門,一邊念叨:“都說了手裏拿把鑰匙,我要是不在,三姐你自己進屋就是了,天氣這麽冷,凍着了怎麽辦?”他點了油燈,屋裏頓時亮堂了些,“在門口站了多久了?”

他尋了個竹筐将豬肉放下,又找出爐子,添了炭,點上火。

“都是大小夥子了,一般人家都已經讨了媳婦,我怎麽能再拿你屋子的鑰匙。”陸瑤看他忙碌着,垂下的臉微微擡起,忍不住扯出一點笑容,很是欣慰,“阿瑾,今天你回來的晚了。”

這麽說那至少得有半個時辰,陸瑾搖了搖頭,待煙氣消散,就将爐子擱到了陸瑤的面前,“今日最後一日,有一戶人家硬要我殺豬,所以耽擱了,姐,烤烤。”

陸瑤将手臂上的包袱放下,卻沒有伸出手,而是笑眯眯地對陸瑾招招手,“過來,好像又長高了不少,我給你做了兩件棉襖,你試試看,若是短了,我還可以再改改。”

“多不好意思呀。”陸瑾撓了撓頭,不過還是乖乖地走過去,看着陸瑤将包袱打開,裏面是疊地整整齊齊的兩件襖子,一件藏青,一件灰白,光看看就覺得很暖和,針腳又密實,可見花功夫。

“很費眼睛吧,姐,你自己有沒有做新衣服,女孩子這個年紀要穿的好看才行。”

聞言陸瑤噗嗤地一笑,“我都成親的人了,穿那麽好看做什麽,沒得讓人笑話,說不安分。”她取出棉襖打開來,往陸瑾身上比了比,說:“幸好尺寸放寬了些,不然就不夠大了,阿瑾,今年你身量拔高了好多。”

才二十的年紀呀,後世的姑娘才剛大學呢,各個花枝招展。這個時代他三姐都已經成親五年了,身上的衣服顏色暗沉,看起來生生老了好幾歲。

陸瑾穿上試了試,感覺特別溫暖,忍不住感慨道:“有姐姐真好,像娘一樣。”

說起娘,陸瑤的手上一頓,陸夫人在陸瑾出生時難産而死的,陸瑾沒見過她,可陸瑤卻已經三歲了,娘的溫柔她體會過。

“大姐遠在京城,二姐雖近些,可車馬也得走三天,只有我離你最近,自然得照顧你。”陸瑤接過陸瑾換下的衣裳,疊起來,她背過身幽幽地說,“阿瑾,你喜歡什麽樣的姑娘,姐姐替你相看,你要是成親了,有了媳婦照顧,我也能安心,可以向爹娘交代了。”

“我不成親,這樣不是挺好的嘛,媳婦太麻煩,我一個人自在慣了。”上一世陸瑾就是個單身漢,憑本事單的身,一點也不想找個人綁住自己,這回也一樣。

然而這次陸瑤卻沒像之前那樣勸了幾句便算了,而是忽然轉過身,嚴厲地說:“不行,這種話以後不許再說,你是陸家的香火,合該延綿子嗣。否則爹娘在泉下也不得安寧,沒有看顧好你,我死了都沒臉下去見他們!過了年我就去找媒婆,你都十八了,該頂立門戶!”

陸瑾怔了怔,他家三姐向來憐惜他一個人孤苦,從來不說重話,今日裏連“死了”這話都說出來了……他狐疑地湊近陸瑤細看她的臉,卻見陸瑤立刻側了臉,眼神閃爍。

油燈昏暗,陸瑾皺了皺眉,忽然将握住三姐的肩膀,讓她看向自己。

冬日裏寒冷,陸瑤包裹地嚴嚴實實的,可走進這屋子連頭巾都沒摘下,便有些奇怪了。

“阿瑾,你幹什麽……”

陸瑾立刻扯下了陸瑤的頭巾,頓時眼睛眯起來,臉色黑如鍋底,揚起聲音道:“他又打你了?”

額頭上一道發紫的痕跡斜插入耳角,雖然沒有出血,可已經紅腫了,邊上還有一些細碎的擦痕,可見是撞上什麽帶角的硬物。

“唉,沒,別……阿瑾……”陸瑤要側過頭,卻被弟弟強行地固定住。

陸瑾危險地說:“臉頰還是腫的,有個巴掌印,幾天了吧?”他又握住陸瑤的手,那手一只縮在袖子裏,他撩起來,手腕上一個明顯的青色指痕,再加上手……

“就是被逐出京城,爺爺也不讓你幹重活,你的手怎麽粗成這樣,秀才和主簿的家裏,就是這樣?”

指尖紅腫,可見是凍的,手掌粗糙幹裂,是幹粗活導致。

“阿瑾……”陸瑤的眼睛頓時紅了起來,眼淚不争氣地往下落。

“怪我,怪我,是我太粗心了。”陸瑾自責道,“每次見面,你都說好,我也就沒放在心上,都沒仔細看看姐姐,那混蛋,後來都有對你動手是不是?”

眼看着一股戾氣從陸瑾的眼中而起,陸瑤趕緊收回了手,将袖子放下,拿起頭巾遮擋起額頭的傷口說:“不是,他這次沒考好,所以喝了點酒,不是有心的。阿瑾,這事你別管了,我沒事。”

“這也叫沒事!”

“我走了,你回來的太晚,等你太久,我得回去了,你好好的,過了年就給你相看姑娘,啊。”陸瑤垂下頭,打開門慌裏慌張地就離開了。

腳步聲遠去,淩亂地顯示着陸瑤內心,連門也未關上。

陸瑾閉了閉眼睛,将心中的怒氣壓下,才慢慢地走到門口。他沒有關上門,而是走到街上,看着梁秀才家的方向,卻冷不防看到他的三姐就站在街口,似乎在發呆,聽到他的腳步聲,才低頭匆匆離去。

當夜,陸瑾躺在床上久久不能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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