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一口上路飯
陸瑾在家足足睡了一日, 到了第二日早上才恢複了精神氣,只不過全身酥軟不想動彈, 他擡頭看着床頂帷帳發了會兒呆,直到肚子餓得不行才艱難地爬起來。
窗外日頭正好, 他出了房門, 快速地洗漱一番, 高聲喚道:“姐,我餓了, 有什麽吃的沒?”
可是良久都無人應答。
陸瑾奇怪地朝陸瑤的屋子走去,卻發現裏頭整理地幹幹淨淨。接着走進廚房,竈頭鍋裏溫着一碗肉粥, 兩個雞蛋和一個餅,顯然是給陸瑾起床填肚子的。
陸瑾先快速地吃完肉粥,接着剝了一個雞蛋,然後抓起餅一邊吃一邊走進院子,直到現在他确定陸瑤不在家。
去哪兒了?
陸瑾納悶着, 他打開院子的門, 隔壁住着的一個嬸子正在門口掃地看到他打招呼道:“陸大夫。”
“嬸子好, 看見我姐姐了嗎?”陸瑾問。
那嬸子聞言臉色古怪起來, 反問道:“陸大夫你不知道嗎?梁家那秀才, 哦不, 現在不是了, 那對父子今天砍頭呀。我早上看到你姐姐挎了個籃子出去, 定是給他們送最後一程去了。”
陸瑾這才想起來, 他之前忙着給士兵救治,又被水匪抓去,逃出來後休息一天,生生把這件事給忘了。
“唉,要我說你姐姐心地也太好了,那種狗東西,活該沒人給他收屍,虧他做出這種喪盡天良的事,讓野狗吃了都使得。”
那嬸子絮絮叨叨地為陸瑤不值,可陸瑾卻沒興趣聽這些,若是今日陸瑤沒有去給梁家收屍,這恐怕又是另一種說辭了,像鐵石心腸,好歹進過一家門之類的,總是能準确地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
陸瑾回身進了家門,稍微收拾了一下,也去了菜市口。
天色已經不早,砍頭一般都在午時三刻,這會兒過去估摸着還能看到那一幕,陸瑾其他無所謂,主要去看着陸瑤,可別被沖撞了。
前面就說過,水橋縣刑事案件本就不多,這殺頭的罪名就更少了,今日卻一砍砍兩個,可把水橋縣的百姓給忙壞了,早早就在菜市口蹲着看熱鬧。
等陸瑾走到的時候,已經裏三層外三層地包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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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借過”“讓讓”了很久才擠到裏頭去,正好看到陸瑤挎着籃子走向梁言。
梁言自诩秀才,高人一等,那副皮囊從來都是打扮的幹幹淨淨,甚至有時還跟風些時髦裝扮,讓自己風流倜傥一些。可如今蓬頭垢面,囚衣髒亂,也不知道除了他們家以外還有誰跟他有深仇大恨,砸了他們滿身的臭雞蛋和爛菜葉。
陸瑾想李家是沒那興趣這樣洩憤的,只能說圍觀百姓嫉惡如仇吧。
陸瑤穿着一身素色,挽着頭巾走到梁言身邊,先向監斬的縣太爺深深地鞠了一躬,淡淡地說:“民女懇請縣太爺容許我給他先吃上一碗上路飯。”
張知縣點了點頭。
陸瑤謝恩之後便在梁言身邊跪坐下來,看着垂頭一直不敢看她一眼的梁言,輕輕地笑了。
在梁言旁邊的梁父聽到這個笑聲擡起頭看了她一眼,嘴唇動了動最終化為一聲嘆息,其中是否有後悔之意不得而知。
陸瑤将籃子裏的飯菜一一擺放出來,有雞有鴨有魚有肉,還有一壺小酒,這樣的上路飯當真豐富。
“這最後一餐了,先吃飽吧。”
梁言聽到她的話,身體忍不住顫了顫,緩緩地擡起頭來,看着陸瑤,幹裂的唇輕輕蠕動,“阿瑤……”
這一聲當真飽含了無限情誼,然而卻讓陸瑤皺起了眉頭,她搖了搖頭,“你別這麽叫我,讓我惡心。”
筷子夾起了魚肉,放在梁言的嘴邊,梁言留着眼淚湊過去,然而才不過進了嘴裏,他便咽不下去了。
“不許吐出來!”陸瑤厲聲斥道,看梁言被吓住了,于是她冷笑着說,“很苦吧,泡在黃連裏的味道就跟我在梁家一般,苦不堪言。還有這雞,辣的很,你嘗嘗。”
陸瑤撕下一塊雞腿肉,塞進梁言的嘴裏,剎那間那沖天的辣味讓梁言瘋狂咳嗽起來。陸瑤一邊替他拍打一邊輕聲說:“你打我的時候,那傷口的滋味比這辣一百倍,這就受不了?”
梁言一邊咳嗽一邊搖頭,那樣子當真狼狽。
“嫌辣的話那就喝點酒吧,花酒總是最好喝的。”
陸瑤拿出小酒杯,滿上,清澈的酒業就在梁言的嘴前,他一邊撕心裂肺地咳一邊搖頭是不肯再喝,然而陸瑤卻冷冷地說:“棺材我已經訂了,你們父子倆能不能躺進去就看你喝不喝。”
這個威脅極為有效,犯人被砍頭之後若是沒人收屍,便會成為亂葬崗野狗的食物,真正死無葬生之地,這樣的人不會轉世,不得投胎,做一輩子孤魂野鬼。
梁言最終還是喝下了那杯酒,酸,是真酸,能夠将牙完全倒了,他嘶嘶了很久都沒有緩過來。
“酸,我的心酸無人可知,你體會不到一二,現在,吃飯吧。”
雪白的大米飯,晶瑩剔透,散發着誘人的香味,可是梁言卻不知道這又是什麽味道,然而他什麽都沒再說,對着那碗飯低下頭去,大口大口地吃起來,直到整個嘴巴麻地都沒了知覺,才停下來,呆呆地看着陸瑤,淚流滿面。
“後面的日子,我都麻木了。”陸瑤自嘲道,“做這些沒有什麽意義,只是心有不甘而已。”
“阿瑤,對不住,我對不住你……”梁言嘶啞着聲音裏充滿了悔恨。
“吃完,你就可以上路了,一口薄棺替你們訂好,至于這埋葬之處……我對梁家長輩們說了,像你們這樣的罪人,就不必葬祖墳裏頭,省的列祖列宗降罪,不如找個荒山頭有個安身之所便罷,梁家長輩們都覺得這個主要好,你們可滿意?”
這跟孤魂野鬼有什麽區別,梁家父子都急了。
然而陸瑤已經撣了撣衣服站起來,居高臨下地對他們說:“你在柴房動手打我的時候,可還記得我怎麽詛咒梁家的嗎?”她一字一句重重地說,“我都記得,我如此地憎恨你們!去吧,十八層地獄,刀山火海之苦!永不超生!”
所以一碗上路飯可不是往日恩怨在死亡之前一筆勾銷,而是不可原諒。
“多謝大人!”陸瑤整理了籃子,站起來朝知縣再一次行禮,然後朝人群中走去,在她的面前,陸瑾朝他伸出了手,“姐,回去吧。”
陸瑤點了點頭,棺材鋪已經打過招呼,下葬幫忙的人也找好了,便沒有她的事。
“阿瑤!阿瑤——”身後傳來梁言聲嘶力竭的喊聲,陸瑤沒有回頭再看一眼。
接着便是縣太爺的命令,“午時三刻已到,行刑。”
令牌掉落地上的聲音似乎很清晰,陸瑾攙扶着陸瑤的手挪到了她的耳朵上,捂住。
陸瑤停下腳步,微微擡頭看着天空,午後的陽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一點也不覺得冷,仿佛那之前的寒冰冷雨似乎都被身邊的人驅散開。
她稍稍側過臉看着已經比她高出一個頭的陸瑾,眼眶濕潤。
他的弟弟,終究長成了參天大樹,替她遮蔽了風雨。
“陸大夫,您終于回來了!”
“陸大夫,家裏一切可好?”
“陸大夫,你看,我這傷已經結痂了!”
“陸大夫……”
陸瑾笑眯眯地跟傷兵們打招呼,還順便都問候了他們的傷口,神奇的是凡是經手過的病患他都記得,還能将病症一一對應,讓傷兵們很驚訝。
陸瑾挑了挑眉,忍不住驕傲地翹起嘴角,這背病例的本事當初可是驚呆了一衆小護士,崇拜了他好久呢。
這些能打招呼的都是輕傷,陸瑾又去重症處看了看,恢複的都還行。
軍營裏不比其他地方,一切以長官的命令為準,陸瑾雖空降過來,甚至年輕的過分,不過剿匪當夜展現出專業急診大夫的能力,還是讓人很信服的。至少除了當場死亡的士兵,後面經過救治之後活下來的人數大大提高。
可是陸瑾卻不滿意,他去找了宋衡。
而此刻,宋衡正在寫戰報和密折。
王戰當日就死了,其他幾個水匪也被宋衡處決,這場剿匪之戰完美結束。
小裴将軍在清掃水寨的同時,不僅查出大量贓物,還找到了與水匪勾結往來的高官信函密件,上面私印紅戳鮮豔刺眼,貪婪分成面目可憎,官階之高,總督難逃,波及範圍之廣,京城閣老都難獨善其身。
金銀珠寶,绫羅綢緞,瓷器古物,若都押上京城,充入國庫,今年全國的赈災銀兩就有着落了。
區區陽江水匪,若不是如蛛網般牽住太多人,也不會讓皇帝派了英國公來直接剿滅了。
這些楊欽差和江州将軍的奏章之中都會詳細寫明,涉事官員也會随着欽差儀仗歸京。大朝會上,宣讀于衆臣之前,由皇上定奪判罪。
而宋衡所奏,卻是直接呈于皇帝的那些更為隐秘的查證結果。如內閣大臣雖在信函之中被提起,可究竟是否參與并不确定,閣臣都手握重權,威望甚高,不好随意猜測論罪,再者還牽扯到皇城之內的龍子們,也不能公示于人。
可單單那些名單裏的官員,也足夠在京城引起軒然大·波,上下動蕩,畢竟匪患油然已久,許多官員已經高升入京。
他可以預見,随着欽差入京,腥風血雨也将刮向京城,姻親故友遍地的豪門官閥得重新迎來再一次的清洗。
宋衡不擔心宋家,因為除了自己已經找不到一個血緣較近的宋家人了,唯有太子,讓他放心不下。
想到這裏,他眉間輕皺。
太子良善,說不得有什麽不長眼的家夥打攪他平靜,将他牽扯進來。
宋衡看着奏章出神,片刻之後忽然聽到門外來報,說是陸瑾來了。
陸大夫今日回來,宋衡是知道的,于是便讓他進來。
“大人,有件事想拜托您。”
“說。”
陸瑾拱手道:“大人,您既然決定聘請我為軍醫,想必不僅僅只是讓我在戰鬥中搶救傷員,更希望我能提高整個軍醫隊伍的急救能力,讓全軍最大限度地降低戰後死亡及傷殘人數,是不是?”
宋衡颔首,“沒錯。”
“那麽我在給軍醫們培訓之前,我想我需要先寫一份戰前、戰時、戰後緊急治療的分析報告。”陸瑾嚴肅而認真地說。
宋衡在心裏跟着默念了一遍那奇怪又拗口的名稱,然後根據其意大致了解了。
“你需要我幫你什麽?”他問。
陸瑾微微一笑道:“請大人幫忙引薦一下諸位将軍,據我所知,行兵打仗是有先鋒,左翼右翼,中軍之分,又有騎兵,步兵兵種的區別,使用武器也不一致。這樣受傷的情況不一樣,傷口位置不同,急救時機也有差異,我想針對的急救方式也要相應做調整。雖然哪怕了解了也不一定能找到相對應的方法,可是我想盡可能地确定一種或多種急救方式适應大多數的戰鬥,讓搶救有章可依,不至于到時手忙腳亂,各顧各的,增大軍醫和傷員的危險程度。甚至,有條件我還想給最危險的士兵傳輸最簡單最有效的救命方法,像心扉複蘇法和氣道通氣術等,并非醫務人員也可以學習。”
聞言宋衡有些驚訝,或者說他真是看輕了陸瑾的工作認真程度。
之前又是搶救傷員,又是被水匪綁架,盡折騰,一般人恐怕承受不住,陸瑾好好在家休息宋衡是一點意見也沒有的。況且現在也沒戰事,有的是時間慢慢整理。
表功的奏章還壓在他的桌上,至今沒送出去呢。
不過這于宋衡來說是一件好事,自然沒有不應的道理,說:“後日晚上吧,諸位都辛苦,設幾桌酒席,到時候我來說。”
陸瑾就喜歡宋衡這幹脆果決的模樣,“多謝大人,另外還有一件私事需得麻煩大人。”
“私事?”
“是。”陸瑾說,“在剿匪那夜我也曾跟将軍提過我家二姐的事情,所以我想最近去趟寧州,就是這路引……按罪名,陸家是不能随意離開江州府……”
宋衡想起來了,要說陸瑾這個小舅子,還真挺不容易的,出嫁的姐姐各有各的麻煩,他都得去處理。
不過是舉手之勞,宋衡答應了,“我讓宋楊去辦。”
陸瑾再次感謝後便要出去,然而宋衡叫住了他。
“大人有何事吩咐?”
只見宋衡舉了舉吊着的胳膊問:“小陸大夫,這是否可以拆下了?”
吊着的樣子,看起來很蠢。
宋衡雖然沒有說出來,不過陸瑾似乎猜到了,他笑道:“明日我來檢查傷口,若是恢複的好,便可以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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