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七年得相見

陸欣是帶着忐忑和喜悅的心情去了大夫人的院子, 然而真當她看到面前挺拔如松的英俊青年時,腳步放緩卻不敢相認。

“二姐!”陸瑾聽到腳步聲, 一回頭,看到熟悉的姐姐,眼睛瞬間一亮,驚喜地走近她。

“阿瑾……”陸欣的眼眶漸漸紅了, 她擡頭看着陸瑾, 仔細地一寸一寸地瞧着他的臉,将面前的青年跟記憶中的孩童重合在一起, 忍不住擡手撫摸, 手上的觸感告訴她的确是她的小弟來了。

“你長大了……二姐都快認不出你來了……”說着, 強忍的淚水順着臉頰滴落衣襟, 連聲線也哽咽了起來。

陸欣嫁到季家的時候正是十六花樣年華, 如今二十三, 成熟了很多, 她梳着婦人發髻,一身缟素,眉宇間找不到青澀的痕跡卻增添了幾分愁緒,似乎蹙眉多了,還刻畫了幾條淡淡的皺痕,看起來憔悴柔弱。

孤身一人在這大家族裏,後方無人可依, 一個弱女子可想而知生活是多艱難。

陸瑾看得心疼, 不過也終松了一口氣, 至少二姐是完好無恙的。

“二姐,你在這裏可好?”陸瑾問。

聞言大夫人的目光朝陸欣淡淡一瞥,然而她似乎多慮了,陸家三姐妹雖年歲不同,性格不一,可對弟弟的情誼是相同的,報喜不報憂。

“好,都好。”陸欣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再擡起頭時便是一臉欣慰,“你長得像娘多一些,瞧着真俊,阿瑾,我有生之年還能見到你,心滿意足了。”

“對不起,二姐,直到現在我才來看你。”陸瑾歉意地說。

陸欣搖了搖頭,“怎麽能怪你,誰還能違抗聖旨不成。”

“二姐,我有很多話對你說。”陸瑾說着便朝着季老爺和大夫人拱了拱手道,“爺爺一直說季太爺是他的好友,姐姐嫁到季家不會受委屈的,陸瑾也相信老爺和夫人是和善人,對姐姐定然不差,今日見到她,我便放心了。”

若是陸瑾不知道換親之事也就罷了,然而他已然清楚還這麽說,季老爺和大夫人臉上不免出現尴尬之色。

“老夫慚愧。”季老爺道。

大夫人笑道:“阿瑾這麽說就外道了,她嫁到季家,即是季家媳婦也是季家女兒,作為婆母我自然不會虧待她,一切吃穿用度都是精細的,阿瑾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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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人一臉慈愛地朝陸欣看去,又善解人意地囑咐道:“欣兒,你們姐弟倆多年不見,定有許多話要說,就不必杵在這裏,回梧桐苑去吧。我一會兒讓周嬷嬷給你們送些莊子裏剛來的時令鮮果,你們邊吃邊聊,等晚上開了席再派人來請你們。阿瑾不必急着走,定要多呆些日子,陪陪欣兒才好。”

“多謝夫人。”陸瑾告謝道。

陸欣欠了欠身,“讓母親費心了。”

梧桐苑裏,丁香送上茶水便帶着針線簍坐在院子裏,屋門前打絡子,三七則提着水壺給藥田裏灑水,兩人時不時地往屋子裏看看,又往院門裏瞅瞅,光明正大地替姐弟倆望風。

“嘗嘗這個美人香,是你姐夫珍藏的。”

陸欣給陸瑾倒上茶,茶的香氣瞬間沁了出來,絲絲入了鼻腔,流進了肺管,仿若精神為之一振。

陸瑾吸了吸鼻子道:“是藥茶?”

陸欣笑着點頭,“嗯,他自己琢磨的,茶對他的身體有礙,他又喜這味兒,便尋了一種藥炮制出來,味道與茶葉極相似,還更好聞一些,你覺得呢?”

陸欣提起季傳宗時,陸瑾忍不住觀察她的神色,見她帶着喜歡,一絲懷念,還有一抹驕傲,就找不到任何怨怼,便知道季傳宗在時兩人相處應是不差。

陸瑾于是贊嘆道:“是挺好聞的,喝着也好,姐夫他……聽說是個聰慧通達,才思敏捷的人物,可惜無緣得之一見。”

陸欣彎了彎唇,微微側臉看着小心說話的陸瑾,忍不住笑道:“你無需這麽小心,阿瑾,他是極好的人,我不後悔嫁給他,也感謝這場荒唐的親事,那四年他待我極好。”

陸欣的視線在這屋中陳設緩緩掃過,随着她的目光,陸瑾也細看打量,發現擺件也好,裝飾也罷看着極為眼熟。

“像姐姐閨閣裏的模樣。”陸瑾忽然想起來說。

陸欣點了點頭,“剛來時就我一個人,他怕我不自在,害怕,便問我家中是什麽模樣。我一邊說,他一邊記,還跟我反複求證,等過了幾日,這裏就慢慢開始變了,一點一點他将家給了我。”

那個時候,陸家已經抄家,陸欣的閣樓如今都不知道已經屬于誰的。季傳宗能将梧桐苑布置成她閨房模樣,讓那時候彷徨無助的陸欣找到了歸宿,給了她安定。

陸瑾很驚訝,他剛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對這個病秧子的感覺非常糟糕,腦海裏是一個常年卧病,瘦骨如柴,性格孤僻還憤世嫉俗的形象,說才思敏捷那是客套話,簡直耽誤他姐姐。可如今聽陸欣這麽一說,他便好奇起來,于是問:“姐夫他什麽模樣?”

“他呀,是個聰敏又有天賦的人。”陸欣抿嘴笑,眼裏帶着幸福,一邊滔滔不絕地說,“季家是醫藥世家,他又是嫡長子,雖體弱,可醫術卻是自小學起的。他從未出過診,然而對病症卻很有研究,醫書藥學,只要季家有的,他都看過記在腦子裏。老爺時長将回春堂裏難以診治的病症帶回來與他探讨,他無事的時候便琢磨,藥方子開了一張又一張,光風寒就有一沓,還真讓他發現了效果不錯的方子!”

陸欣說這話的時候那是滿臉的自豪,予以為榮的樣子,“除了醫術,還喜歡看些雜書,你別看他身體不好,可他卻是個坐不住的性子,養花弄草,機巧小件,身子稍微好一些便想試試,一段時日還學着做雕刻活兒……”

她忽然禁了聲,伸手摸了摸頭上的簪子,陸瑾順着她的手看到那根簪子露出的地方,做工真是粗糙,不過邊緣棱角似乎已經被摸得光滑了。

陸瑾忽然心中一動,“那可是姐夫的傑作?”

“是啊,就是身子太弱,沒力氣,可他又不讓旁人幫忙,直到……直到他後來再也拿不動也沒完成……”陸欣化開的笑容裏帶上了幾分苦澀,眼神怔怔,似在思念亡夫。

自那以後,這枚沒有完成的簪子便一直束着陸欣的頭發。

“二姐,節哀。”陸瑾悶悶道。

陸欣回過神,看陸瑾眼中帶着歉意和安慰,心中又酸又甜,“無妨的,阿瑾,我這麽說只是想讓你釋懷,我過得不差,你別埋怨他。”

聽陸欣的描述,哪怕季傳宗只活了四年,也比已經上斷頭臺的梁言強得多,只是他有一點不解,于是便問:“二姐,我并非是不講理的人,只是為何你從未提起過此事,為何季家每次來人翻來覆去都是少夫人安好,連你的信都是千篇一律的客套話,我給你寫信都沒有回音,我還以為你不打算認我這個弟弟。”

陸欣搖了搖頭,“怎麽會,我最疼你,我一來季家就想聯系你,只是……”她咬了咬唇說,頗難以啓齒地說,“季家不願我與你多有來往,你給我的信,我給你的也都截下了。”

“可那筆跡分明就是……”陸瑾說到一半住了嘴,喃喃道,“對啊,筆跡也可模仿的。”

陸欣苦笑道:“你姐夫還替我想辦法來着,可是當家人的命令誰敢違抗。他聽我說起過你,便一直想見見你,可是你離不開江州,而他這個身子連季家大門都難跨,最終只能是遺憾。”

這便說得通了。

這也是陸欣運氣好,大少爺脾氣秉性不錯,若是個混賬東西,在這樣的家族哪還有她立身之處!陸瑾想來見她一面都這般難了,可想而知季家并不是今日面上看的那麽和善。

陸瑾今日看到陸欣,心中大石已經放下了一半,不過他還是要問一句,“二姐,姐夫既然已經去了,你是打算繼續留在季家還是想……離開?”

離開?

陸欣詫異地看向陸瑾,接着苦笑道:“阿瑾,且不說跟你姐夫的情誼,我既然嫁進了季家,如何離開?況且季家也不會放我走的,我這輩子,只能在這裏。”

“你還這麽年輕,難道就守着姐夫?”

陸欣點頭,“那也沒什麽不好的,只要那人不再……”她忽然住了嘴,擡眼只見陸瑾疑惑地看着自己問,“什麽人?”

陸欣搖了搖頭,否認道:“不過是些小事,總之,我已經出嫁了,便沒有再回娘家的道理。阿瑾你自己要好好的,你這人啊,看着安安靜靜的,犯起擰來八頭牛都拉不住,我還真擔心,對了,你娶媳婦了嗎?”

陸瑾聽到姐姐的答案,雖然早就已有猜測,可還是有些難過她的身不由己。在後世現代,女性從一而終不是必須的,而是自己的選擇,單身或再婚皆由自己,回娘家理所當然,無人說道。

“沒有,一個人挺好的,我現在即将随宋大人入京,今後怎麽樣都不知道,想這些太早了。”

“年紀已經不小了呀,阿瑤是怎麽當姐姐的,就沒替你張羅?”說到這裏,她有些不滿,不過不知道陸瑤的情況,于是便問,“阿瑤如何了,聽說嫁了主簿家的兒子,還是個秀才,可有什麽喜事?”

陸瑾輕輕搖頭,沉重地嘆了一聲,想想便将陸瑤的事說了。

陸欣聞言張了張嘴,露出難過的表情來,眼睛頓時又紅了,憤恨道:“簡直就是禽獸不如,苦了阿瑤,她……”接着又自責起來,“是我做姐姐的不好,把你們倆抛下,若是當初我……”

當初,當初她還能不嫁嗎?

陸欣說不出話來。

陸瑾給陸欣續了茶說:“至少現在三姐跟我一處,将來與我一同進京,那些事都過去了,沒人再會提起來。”

陸欣喝着茶,輕輕點頭,“她命苦,你多看着點兒。”

你的命也不好,陸瑾看着陸欣卻沒有說出這句話來。

“入京的話是不是能見到大姐了?也不知道她過得好不好,有沒有想我們。”陸欣道。

“我會去看她的,你們一個個我都會去确認。”陸瑾握住陸欣的手,誠懇地說,“二姐,你放心,我一定會有出息的,哪怕你在這裏,我也不會放任你不管,不讓他們欺負你。”

陸欣含笑着點頭。

說着說着,門口便響起了丁香的聲音,“周嬷嬷,您怎麽來了?”

“給少夫人和舅少爺送些鮮果子來吃吃,另外席面快開了,請少夫人和舅少爺前去。”

丁香道:“謝謝您啦,少夫人和舅少爺一會兒便來……您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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