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迷淵嶺

蘇獨這一覺睡得并不舒服。

大概是因為石床上只鋪着一條獸毯, 身邊也沒了熟悉的體溫，小白狐抱住自己的大尾巴, 蜷成了一個不見小腦袋的糯米團子。

它靠着玄青劍睡了很久, 直到聽見山洞裏有什麽動靜，才慢吞吞地仰起小腦袋, 又變回了人形。

伏桀坐在不遠處, 正閉目修煉。蘇獨看見他就心煩，直接朝他丢了個石頭。

石頭不偏不倚地砸向伏桀的臉——被他一把抓在了手裏。

蘇獨午間入睡，看山洞外的天色應該是睡到了深夜。山洞裏不知從何燃起火光，伏桀的臉在火光的照射下, 更加陰深難測。

“你還是小狐貍模樣更讨人喜歡。”

他說着起身，将手中一件東西丢給了蘇獨。

蘇獨只見淺藍細芒一晃而過，落在手心裏觸感冰涼——是一條吊墜。

楚原脖頸上的吊墜。

伏桀滿意地看到蘇獨臉色微變，道：“混沌的靈魂在何方？”

蘇獨将吊墜攥在手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你都不知道的事情, 我怎麽會知道。”

伏桀“哦”了一聲, 道：“如果你騙我，那個人類道士可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蘇獨：“愛信不信, 我只有這一個回答。”

伏桀見他神色冷到極點, 抓着吊墜的手也用力到指尖發白——明顯是憤怒至極，并不像在說謊。

伏桀随手找了個小妖, 吩咐他去找什麽地方。又盯着蘇獨, 道：“等再過一段時間, 你就是我的了。放心, 我只會取走你的丹元，大不了你再變回一只不能化形的小狐貍——當初你和混沌不就是這樣的嗎？”

蘇獨原本面無表情，聽到這句話卻嗤笑一聲，道：“癡心妄想。”

“是不是癡心妄想，你很快就知道了。”

伏桀扣住蘇獨手腕，在那光滑白皙的肌膚上摩挲幾下，又甩開了的手。

“安分地待在這裏，不然我立刻辦了你。”

他抛下這句威脅便走出了山洞，而随着他的離開，山洞的火光消失，變成一片黑暗。

無光的寂靜中，蘇獨摩挲那條淺藍吊墜，悄悄揚起了嘴角。

——這條吊墜裏，并沒有他的狐尾。

蘇獨随手将吊墜丢到石床角落，又用玄青劍在石壁上刻下日期，一夜睜眼至天亮。

第二天，天光朦胧初綻時，笙璃就來到了山洞之中。

他才走進去，就看見兩個小妖被蘇獨指揮得團團轉，又是生火又是切菜，在火上熬起了一股香噴噴的瘦肉粥。

笙璃：“……”

笙璃估計蘇獨是從伏桀那裏要來的食材，也不知道他派小妖過去向伏桀要時還說了什麽，惹得伏桀發了一通火——但還是給他把東西送了過來。

沒過多久，瘦肉粥熬好。蘇獨喝了小半碗，擡頭看見笙璃安安靜靜地站在山洞門口，道：“你們是閑的嗎，有事沒事來我這裏？”

笙璃慢慢走到他身邊，道：“你似乎并不擔心那個人類。”

“他要我擔心什麽，”

蘇獨不緊不慢地喝粥，“難道你們還會殺了他？”

笙璃平靜地看着他， 并未承認，但也沒有否認。

“還是說你們後面會讓我見他？”

蘇獨笑道，“憋在這裏遲早要長毛的。”

“你會見到他，”

笙璃道，“但現在還不能出去。”

蘇獨聞言放下碗，直接往外面走。

笙璃一動不動，任由蘇獨走到山洞邊緣——外面的山道忽然消失，蘇獨腳下是萬丈深淵，稍有不慎就會墜落下去。

蘇獨盯着那深不見底的懸崖看了幾秒，無聊地轉過身，又回到了石床邊。

他一走，山洞外的山道就又恢複了正常。之後蘇獨沒有再和笙璃說話，也不理他在做什麽。

時間一點點流逝，轉眼蘇獨在石壁上刻下的日期已有三天，正當他猜測能不能刻出一個“正”時，伏桀一反尋常，将他帶出了山洞。

山洞處在極其陡峭的懸崖中間，只有一條細細的小道彎曲通往下方深淵。這裏天色陰沉，植被也十分稀少，滿目都是漆黑帶着赤紅的土壤，偶爾刮來的風也彌漫着一股荒蕪的氣息。

和蘇獨伏桀一起走的還有笙璃，以及不知多少只妖。蘇獨并不知道他們要去哪裏，只是走了很久才從懸崖上下來，踩到了幹裂的土壤。

兩側是峽谷，越往深處走越狹窄，到後來簡直就是一線天，只能一個人單獨通過，因此走了很久。

蘇獨發現無論是伏桀還是笙璃都沒有要用法力的樣子，其他的妖皆是如此。他暗中試了試，依然感覺不到自己的力量，心下也多了一分猜測。

不知多了多久，他們終于走出峽谷。前方是一片豁然開朗的空地，而令人驚訝的是，在迷淵嶺這樣一個寸草不生的地方，周圍居然有茂盛的樹林，樹林圍着一片圓心湖泊，中間又有一個石臺，靜靜地浮在清澈見底的湖水之上。

蘇獨記憶力并沒有這個地方，但是當他來到這裏時，一時間居然有些恍然——仿佛似曾相識。

伏桀讓其他人退後，一個人走到蘇獨身邊，道：“你來過這裏？”

蘇獨：“沒有。”

“真是意外，混沌居然沒有告訴你。”

伏桀道，“這是我的誕生之地——也是他的葬身處。”

蘇獨微微驚訝，迷淵嶺是妖界難以到達之地，他沒想過混沌居然在這裏選擇了消散。

伏桀環顧四周，不知為什麽冷哼了一聲。

“這裏百年才一開啓，否則根本找不到。”

他盯着湖中間的石臺，道，“我誕生在那個石臺，但是當我離開後，卻再也無法靠近那裏。”

湖水如鏡面般平靜無瀾，石臺浮在水上，只有一條石階小道通往岸邊。

蘇獨淡淡道：“你到不了，難道我就到得了了嗎？”

“誰說得準呢，”

伏桀冷笑道，“他對你那麽偏愛，連一半丹元都能分給你……又怎麽會不告訴你通往那裏的方法？”

蘇獨道：“如果我知道，早在你誕生的時候就趕到這裏，把你掐死了。”

伏桀嗤笑，又抓着蘇獨手腕，把他往湖邊一拉。

笙璃皺眉上前一步，卻沒說什麽。伏桀指着清澈無魚的湖水，道：“我也派不少人闖過這裏，但無論用什麽方法，他們都到不了那個石臺，一個個都死在了湖底——現在，我要你過去，給我把石臺上的東西拿過來。”

蘇獨與他對視，揚唇一笑：“我才不，誰要為你死在這裏。”

伏桀道：“你不會死的，畢竟我還要你的一半丹元，但他可就不一定了。”

他打了個響指，立刻有幾只妖将一個人拖了上來。

那人低着頭，身上鮮血淋漓，但通過他的道袍大約可以判斷……他是楚原。

蘇獨：“……”

蘇獨偏過臉不去看那人，肩膀微微顫抖一會，又回過了頭。

他道：“你威脅我？！”

這句話語氣森冷，比得到那條吊墜時反應還大。伏桀滿意地将蘇獨的神情收在眼裏，道：“你總不想他死吧。”

“……”

蘇獨沉默幾秒，道：“讓我去看看他。”

“不行，”

伏桀道，“誰知道你們兩個人一靠近會使什麽詐，我只給你一分鐘的考慮時間，現在立刻到湖中間去。”

蘇獨死死咬住牙關，他看向那個奄奄一息的“楚原”，眼中泛上血紅。

伏桀很肯定，如果蘇獨有法力，此刻恐怕已經入魔——但踏入迷淵嶺之人，除了誕生在這裏的他外，都是不能使用法力的。

過了十幾秒，或者是二十幾秒，蘇獨猛的甩開伏桀的手，扭頭走向了通往石臺的石階小道。

就在他踏上小道的那一瞬間，一股波動自空中浮現，整片湖的周圍出現了一道半透明的屏障，而蘇獨已經安然無恙地穿過了這道屏障。

伏桀沖一個小妖示意，那小妖舍命沖向屏障——結果一聲慘叫，被湖水巨獸般湧起，吞入湖中。

平靜的湖面泛起層層漣漪，好像風暴來臨的大海。蘇獨卻沒有沾到半點水花，他一步步踩過石階，慢慢靠近了湖中間的石臺。

望着他的背影，伏桀的臉色慢慢沉了下來，一切果然如他所料，這個地方從來只對一個人開放……那就是蘇獨。

蘇獨沒有在意伏桀的想法，他越靠近石臺，心裏就越繁亂，好像有什麽塵封了多年的記憶即将掙脫桎梏，呼之欲出……

他從來沒有失憶過，這裏到底有什麽在等着他？

蘇獨忽然感覺耳間微微發燙，他捏了捏耳垂，無意間碰到紅寶石耳墜，才發現發燙的是那枚紅寶石。

寶石裏包含着楚原的心頭血，怎麽會在這裏有反應……

蘇獨皺眉，一步踏至石臺前，随即看見小小的石臺中間嵌着另一塊更大的紅寶石。

剎那間，蘇獨的紅寶石耳墜綻放出激烈的紅光，仿佛被烈火燒灼，他彎下腰，痛苦地跪倒在石臺之前。

多年前的桎梏被徹底擊碎，無數畫面湧進蘇獨腦海，汪洋般一洩不可收拾。他突然想起自己的确親手封印過一段記憶……就在沉睡之前。

記憶回溯到很多年很多年以前，周圍依然是開滿繁花的山谷，混沌輕輕嘆息一聲，撫摸懷中的小白狐道：“我死之後，靈魂投入世間，一半丹元會繼承我的部分力量，轉世輪回……”

“丹元轉世之後的我便不再是我，如果他想要殺了你，你可以殺了他。”

“要殺了他，只有一種方法。”

“那方法就是……”

如古鐘在耳邊撞響的森然轟鳴，蘇獨吐出一口血……濺滿石臺上的紅寶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