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想去的過去

陳安霖雙臂張得很大，身子僵在原地，眼睛愣愣地看着眼前顫動的睫毛。

顧榛精心修飾的眼影，在陽光下留了令他心動的一抹亮，那閃閃碎光晃得他閉上了眼。

他腦海中湧入許多片段。醉酒酡紅的她，火光掩面的她…她沖上來一個深吻，撞到風鈴上，叮鈴鈴…叮鈴鈴…

還有現在與他無限貼近的她。

陳安霖不禁向前湊去，顧榛卻驀地離開了他的雙唇。

兩人大眼瞪大眼好一陣，顧榛放下胳膊：“怎麽樣？有沒有什麽感覺？”

陳安霖張張嘴：“顧…嗯…顧…”他支支吾吾說不出話，只好摸摸後腦，“我……有…什麽感覺？”

顧榛忽然伸手捧起他的臉：“沒有就算了，反正…要是失敗了，大不了再來一次，我不怪你。”

陳安霖皺眉：“失敗？”

顧榛也不解釋，只蜻蜓點水地掠過他的臉頰：“秘密。”

11月13日。

陳安霖背着書包在黃歷面前晃來晃去，磨磨唧唧不肯去玄關換鞋。

陳業偉趿着拖鞋穿着睡衣向他走來：“霖霖。”

陳安霖心中正莫名忐忑，聽見有人喊他立刻轉頭：“爸爸？”

陳業偉遞給他一張卡：“爸爸這段時間會很忙，可能生活費來不及打，這卡裏有些錢，你自己留着省着點花。”

他認真端詳眼前這個眉目深刻的少年：“霖霖，好好學習，好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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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安霖伸出手，指尖摸上卡面凸起的號碼，輕輕印入肉中。

他擡頭：“爸…爸？”

陳業偉笑着摸摸他的腦袋：“霖霖，爸爸相信你一定會長大，成為我的驕傲。”

陰冷的北風刮得窗戶嘎吱作響，有風鑽入縫隙吹動房間的風鈴，撞出雜亂的音符。

來哆…來…

陳安霖接過銀行卡，将它鄭重插入錢包：“放心吧，我會安排好自己生活的。那……我去上學了？”

陳業偉微微颔首：“去吧。”

陳安霖向玄關挪去，每走一步都忍不住回頭。臨出門的瞬間，他握緊把手，最後一次轉身。

陳業偉負手站在客廳，身後風鈴晃晃悠悠。

陳安霖抿了抿唇，擠出一絲笑容，猶豫着關了門。

他踩上未及清掃的落葉，細碎的響動稍稍打亂過于沉默的環境。陳安霖掏出鑰匙解開自行車鎖，鎖鏈砸向地面，咣啷一聲伴着手機抖動。

陳安霖趕緊接通電話，那端甄叔叔緊張地說：“霖霖，上次你說讓我注意吳顯的事，我一開始沒太當回事，昨天和同事聊天突然了解到一些怪事。”

“什麽怪事？”

“吳顯啊…前一段時間似乎頻繁找財務部，你也知道他一個研發部的對吧…還有啊，關于游戲版權的事…”

——“游戲版權被員工盜取了…大家對版權，還是謹慎些好。”

陳安霖眉間一沉，聽吳顯繼續說到：“大人間有些事吧，我也不方便告訴你…剛打電話給你爸爸，但他好像…好像有點奇怪…”

陳安霖睜大了眼睛。

“我等會再給他說一下，之後的你就不用管了，總之…霖霖，霖霖？喂？……”

手中電話依舊有人喊着，陳安霖卻已經放下手機，拔腿往回跑去!

——“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你可以不信，但我勸你多留心身邊人。”

——“是你讓我相信你的。”

——“你聽過吊橋效應嗎？”

——“大不了再來一次，我不怪你。”

陳安霖五指死死地将手機圈入掌心。

有風刮動腳下枯葉，緩緩落回覆滿死亡的地面，耳邊又似有風鈴被吹響。來哆…來。

21…2。

217232…

217232！!

陳安霖咬緊牙關加快步子，腦海不斷閃現各種畫面。

那些過去的，現在的，和現在正經歷的過去，每一幕都像洪水一般傾瀉，将他卷入奔湧的記憶。

是了…這是回到過去的游戲!

陳安霖緊緊盯着電梯變化的紅色數字，手指按上冰冷的牆壁。

快點…再快點!!他答應顧榛的，他一定要成功!

“叮咚”…金屬門開了。

陳安霖一個箭步躍入電梯，然後按下[16]的按鈕。不遠處有人招手：“等!一下!”

陳安霖一邊用力按關閉一邊暴呵：“有急事!下一班!!”

那人被他吼得摸不着頭腦，雖然心裏生氣，可陳安霖的神色實在可怖，他怕進了會莫名挨打，于是在原地呆呆停下腳步。

陳安霖的心随逐漸上升的電梯慢慢懸起，他仰頭看着屏幕一點點加大的樓層數，煩躁不安地搖動腳尖。

14、15、16!

電梯門的黑縫變寬變亮，陳安霖明知徒勞卻執拗地按動開門鍵，直到門縫目測可出，他立刻側身擠出了門。

腳步咚咚咚在回廊踏響，陳安霖收不住沖力撞在門上，随後慌忙按下開門密碼。

防盜門被猛地推開，陳安霖闖入屋內，呼呼穿堂風刮得他心髒瑟縮。

他掃過四周，熟悉的身影晃入眼簾。

父親…

見他還好端端的，陳安霖的精神終于有所松懈：“父親…您這是做什麽？”

陳業偉歪頭辨認了很久，難以置信地問道：“霖霖？”

陳安霖緩緩上前：“爸爸…有什麽事，我們下來好好說，行嗎？”

陳業偉一動不動地杵在大開的窗前。

陳安霖急切大喊：“難道您想在我面前跳下去嗎？您想看我跟您一起下去嗎？!”

陳業偉嘴唇顫抖：“霖霖…如果不是…如果不是沒有辦法的話，我也不會這麽極端啊!”

陳安霖很想吼他就是龜縮就是逃避，可他不能直接亮出身份，只好放緩語氣：“爸爸，到底怎麽了？”

陳業偉扯出一絲苦笑：“你不明白…我…”

“我都知道!”陳安霖飛速轉動大腦，“我最近看到吳顯經常出入財務部，就托甄叔叔密切觀察，他都告訴我了!”

陳安霖一把舉起手機，顯示的是與甄叔的通話記錄。

他忐忑地望向熒光屏，并沒有出現任何預警提示，心裏稍稍安定了點。

陳業偉挺直的背忽然彎折：“你都知道了。我…我是有苦衷的。”

陳安霖放下手機，一字一頓地說：“不管什麽苦衷，您都沒有理由丢下我。”

他扔掉背包，試探着靠近：“爸爸…您想過我日後的生活嗎？”

九年來一直讓他無法釋懷的心酸一擁而上：“我被你抛棄，靠一點微薄的財産生活，親戚們嫌我麻煩，微笑着疏遠我。你以為靠譜的朋友，都怕收拾爛攤子被人诟病，在背地将您暗暗留下的遺産吞并，而我只能打工維持生計，省錢交學費。”

陳安霖停下腳步，低垂着腦袋：“最窮的時候，連饅頭都掰成兩頓。這些…也許還沒發生，也許…也許即将發生。”

他強忍淚意：“辛苦養到16歲的兒子，就因為您一時的懦弱變成誰都不要的孤兒，這就是您要的結果嗎？!”

陳業偉心神震動：“霖霖…可是我…跟我一起為債務操勞，你會過得更辛苦。”說着，他又向窗旁挪動。

陳安霖眉頭高低不一，擠出自嘲的笑：“好，好…”

他大步上前，陳業偉反射性抓緊窗沿，卻見他一只腳跨出了窗外：“你可以擅自為我決定，那我更能決定我的人生!”

陳業偉胸口大片起伏：“你胡來!”

“爸爸…”窗外的風拂開他垂在額間的碎發，“如果…你不願承受，我和你一起離開。”

陳業偉紅了眼圈：“霖霖…爸爸真的沒有勇氣了…”

陳安霖露出柔和的笑，手臂緩緩擡起：“爸爸，只要我們都活着，一切…都能重頭再來。”

指縫有涼意穿入，他的手在半空獨自停留好久，終于，有溫暖的觸感彌補了缺口：

“好，我們…重頭再來。”

陳安霖安撫陳業偉的心緒後，幫沉睡的父親關好門。

接着，他走向那扇一直沒有勇氣開啓的書房。

上一輪父親曾說，AL空間是給參賽者一個彌補過去的機會。對現在的他來說，最想彌補的是父親的自殺，可對過去的他來說，最想彌補的大概是……

手搭上門把，冰冷的金屬讓陳安霖打了個寒戰。

父親去世前告訴他密碼在AL空間裏，而設計這個空間時，父親以為他最想去的應該是另一個過去……

母親關淼病逝的那日。

陳安霖喉結微微滾動，手向下用力，掰動了門把。

咔噠一聲，房門開了。

陳安霖下定決心般繃直嘴角，将沉重的房門一把推開。

進門的剎那，他感覺自己變成了小孩，視角也瞬間下降。

彼時正是傍晚，書房陳設一如既往，只是母親還在，她正捂着胸口呼吸急促。

陳安霖立刻爬到櫥櫃處拿出新藥瓶，小短腿奮力沖向關淼：“媽媽!藥!”

關淼将藥瓶抽去，顫抖着倒出足量藥丸和水吞下，靠在椅背上緩了好一會兒才說上話：“霖霖…你這孩子!”

關淼的模樣陳安霖已經有些模糊了，如今的鮮活反讓他恍若隔世。

陳安霖笑中帶淚：“媽媽…我不會再任性了。”他握緊關淼回暖的手，“我不會再因為生氣偷跑出去，我會永遠好好聽話。”

關淼有些糊塗：“霖霖？你突然這樣？”

陳安霖垂下眼簾：“媽媽，我知道有些事彌補不了，虛假的永遠是虛假的，做這些不過是求自己良心解脫，可是…”

他擡頭：“我還是知道，您會不會責怪我的任性？”

關淼愣了愣，旋即眼神溫柔起來：“你傻啊？媽媽哪次怪你了？你是覺得我對你不好還是怎麽？盡說胡話。”

陳安霖抹去下巴垂落的眼淚，用力點頭：“謝謝…”

人生沒有再來一次，可他終于放下了。

或許，這才是爸爸真正的目的。

關淼的身影逐漸模糊，房間的光線變黯，陳安霖看向突然放大的屏幕，上面出現六個白色方框，有鍵盤浮在半空。

他毫不猶豫地輸入了那串密碼：[217232]

白框和鍵盤率先消失，然後是數字被吞沒。幽藍屏幕打出一行提示：

[修改權限：是否 ]

指尖挪動…[是]

[權限更改：

權限人替換 程序鎖定 權限解除 ]

指甲蓋泛着屏幕藍光，陳安霖釋然一笑：

[權限解除]

屏幕漸漸縮小，最後歸于黑暗。

周圍建築開始消失。牆壁，樓層，馬路，樹木……

陳安霖突然向遠方奔跑。

天空還沒消失，朝陽褪去暗橙綻放金黃，他沐浴在久違的陽光下，向大學路的方向奔離。

旁人開始消失。

人影扭曲成豆大，他加快腳步，視野出現一個疑惑張望的背影。

風聲開始消失。

陳安霖聽不到任何聲音，除了自己敲擊胸膛的心跳。

他大步接近那個背影，周圍一切都像灰燼一樣消弭，只有她似是亘古不變，在原地等他的到來。

陳安霖彎腰圈住顧榛腿部，将她用力抱起。

顧榛驚呼一聲攀上他的脖子，手指緊緊攥住他肩膀的衣服：“陳安霖？”

陳安霖露出燦爛的笑容：“顧榛。”

他仰頭看着她：“對不起，讓過去的你等了九年。這次，你不會再等了。”

他伸長脖子，溫柔地印上她的雙唇。

顧榛放緩了呼吸，手臂漸漸纏緊他的脖頸，加深了這個吻。

所有的虛幻都在剎那崩塌，只剩彼此無盡的缱绻，在一片黑暗中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