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002

即将前往位于省城的未來婆家,清溪難免緊張,只不過連續幾天都被祖母反複提醒禮儀舉止,她的那些緊張便全部變成了煩躁。

明亮雅致的閨房中,清溪低着頭坐在床邊,無意識地轉動手腕上的白玉镯。祖母徐老太太背對她站着,親自監督翠翠收拾孫女的行囊:“這兩件旗袍放上面,仔細別壓皺了……等等,先把白皮鞋用緞子裹起來……”

翠翠抿着嘴,老太太怎麽吩咐她就怎麽做。

确定行囊無誤,徐老太太轉身,瞥見孫女手腕上的舊镯子,徐老太太皺皺眉,不太情願地道:“走,去祖母那兒挑幾樣首飾。”徐家雖然比不上顧家,但也是秀城排的上號的大戶,不能讓顧宅上下覺得未來大少奶奶出身寒酸。

老太太的意思沒人能違背,清溪不想浪費唇舌,就乖乖跟着去了。

徐老太太好面子,從她的收藏裏挑了滿滿一匣子名貴首飾給清溪,并且言明,首飾只是臨時給清溪戴幾天,從顧家回來還得交給徐老太太。事情做得小氣,但徐老太太想了個好聽的說辭,說是她先替孫女們保管者,将來孫女們出嫁,再當嫁妝分給三姐妹。

“謝謝祖母。”清溪輕聲道。

徐老太太握住孫女白嫩嫩的小手,微微眯着眼睛打量面前的姑娘,越看越滿意:“真水靈,今晚早點睡,精神養足足的,明天一準叫他移不開眼。”

清溪低下頭,眼前仿佛閃過顧明嚴倨傲的臉龐,未婚夫未婚夫,從定親到現在已經有十多年了,可她根本不了解顧明嚴的為人,顧明嚴呢,小時候與她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又出國留學三年,或許已經忘了她的樣子吧?

清溪敬重自己的父親,對父親唯一的不滿,便是這門婚事,當年應的太草率了。

清溪第一次出遠門,徐望山、林晚音夫妻都不太放心,吃晚飯時徐望山囑咐了女兒很多,飯後林晚音牽着女兒将女兒送到後院閨房,叫翠翠去外面守着,她看看女兒柔美青澀的臉蛋,幾次欲言又止。

“娘,你是不是有事?”清溪好奇地問。

林晚音垂眸默認,過了會兒,她嘆口氣,抱住女兒道:“這門婚事,雖然是顧家主動提的,但怎麽算都是咱們高攀了,你祖母高興,人家顧老太太、大太太未必滿意……娘也不确定她們會不會喜歡你,但萬一挨了欺負,能忍的忍忍,不能忍的,你就去找顧叔叔,他會護着你的。”

顧叔叔……

清溪心裏沒底,小聲道:“顧叔叔一次都沒來過咱們家。”

十來年沒見的長輩,母親怎麽确定對方會喜歡她?

林晚音聞言,美麗的眼眸中浮現一抹複雜。

“清溪五歲的時候,顧叔叔就很喜歡你,初見便定了你當兒媳婦,現在你更懂事了,他只會更喜歡,放心吧。”千頭萬緒,林晚音只能這般哄女兒。

天亮了,清溪同母親妹妹們告別,然後随祖母前往車站。

火車從申城出發,中間經過秀城等小站,最終抵達杭城。

站臺前,徐望山暫且将兩個牛皮箱放在地上,看看嬌滴滴花骨朵似的女兒,徐望山總覺得心裏不安生,又一次交待老母:“娘,清溪還小,你多照看點。”

徐老太太瞪他:“還用你說?清溪可是我最寶貝的大孫女,有我在,誰也別想欺負她一絲一毫。”

徐望山看向女兒。

清溪朝父親柔柔一笑,剛想說點什麽,身後突然傳來火車的轟鳴。她扭頭回望,一列火車噴着白氣咔擦咔擦越來越近,咣當咣當的,腳下的大地都跟着震動。

火車停了,先下後上。

徐老太太伸着脖子,叫孫女看三等車廂那邊的熱鬧,下車的乘客要擠,想上車的更擠,摩肩擦踵,用徐老太太的話說,好像都趕着投胎呢。清溪看着祖母高高在上嘲笑旁人的臉,卻想起全家人以前坐火車出游,祖母舍不得花錢,總是讓父親買二等車廂的,結果這次去顧家,祖母就舍得擺譜了。

有人幫忙提行李,徐望山就不上車了,戀戀不舍地瞅着寶貝女兒。

“阿爹,你想要什麽禮物?”

徐老太太已經上去了,清溪站在父親面前,仰着小臉,神秘兮兮地問。

徐望山糊塗了:“我的禮物?”

清溪理所當然地笑:“是啊,廚神比賽阿爹穩操勝券,我當然要準備禮物。”

徐望山懂了,女兒在用她的方式,為他擂鼓助威呢。

“在那邊好好玩,你過得開心,爹就跟着開心。”徐望山摸摸女兒腦頂,目光慈愛:“上車吧,等你回來,爹給你做頓大餐。”

清溪點點頭,最後抱了父親一下,這才上了車。

頭等車廂比清溪坐過的二等豪華多了,腳下是紅色地毯,桌上鋪着銀白色的絲絨布,幹淨雅致。徐老太太站在比較中間的位置,朝孫女招手。清溪盡量忽視兩側座位上投過來的視線,邁着清淺的步子來到了祖母身邊。

“你坐裏面。”徐老太太低聲道,靠窗的位置更舒服,但徐老太太這樣的老輩人骨子裏都守舊,不願如花似玉的孫女坐在外面,方便周圍男乘客們肆意打量。

坐好了,徐老太太漫不經心地觀察左右。

對面坐了兩個女人,外面的一看就是丫鬟,裏側閉目養神的太太約莫三十出頭,白面皮紅嘴唇,留着燙卷的齊耳短發,身上是新潮的洋裝,以徐老太太幾十年的經驗看,這位有點像哪個老爺養的姨太太。

徐老太太再看向左側平行的桌子,就見兩排四人的座位,只面對面坐了兩個穿西裝的年輕男人。斜對面的黑衣男人眼戴墨鏡,面朝窗外,露出半張線條冷硬的俊臉,底下長腿交疊,顯得慵懶随意。

“老太太好,去哪兒啊?”

正打量呢,黑衣男人對面的白衣男人突然開口了,徐老太太歪頭,撞上一張笑容燦爛的年輕臉龐,小夥子十七八歲的樣子,笑起來十分真誠,只是那招搖的桃花眼,卻直勾勾地往孫女那邊瞅呢!

出門遇見小流氓,徐老太太臉色一下子就不好看了,繃着臉坐直,将孫女擋得嚴嚴實實。清溪感覺到了,配合地擡起左手托住下巴,轉向窗外。

一老一小都小氣巴拉的,陸铎悻悻地摸了摸鼻梁,上半身前傾,小聲提醒自從上車後就保持一個動作的舅舅:“看,新上來一個美人。”

顧懷修淡淡斜了外甥一眼,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火車出發了,刺耳的鳴笛,咣當咣當的震動。

将近兩小時的車程,清溪不可能一直托着下巴,注意到白衣男人不再看她了,清溪便放下胳膊,低頭看報紙。

“小妹多大了?”

清溪驚訝地擡起頭。

柳圓圓笑盈盈地看着她,打盹兒醒來,發現對面多了個美貌的小丫頭,她忍不住想逗逗。

柳圓圓今年三十三,一雙丹鳳眼妩媚勾人,當她目光專注地望着一個人,鮮少有人不受其蠱惑。

清溪莫名臉熱,小聲道:“十五了。”

柳圓圓瞅瞅小姑娘繡花的衣襟,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清溪白皙的面頰頓時更紅,不懂為什麽一個女人看她胸,她竟也會生出被人調戲的感覺。

“太太也去杭城?”徐老太太突然插言,打量柳圓圓的眼神,帶着一分審視。

柳圓圓翹起二郎腿,染着紅指甲油的手理了理裙子,不以為忤道:“是啊,我回家,您呢?”

徐老太太不由地揚起下巴,驕傲道:“我們應顧家之邀,去赴顧老太太的壽宴。”

她聲音不低,話一出口,柳圓圓意外地輕啓紅唇,其他座位的人,凡是聽到話音的紛紛望了過來,包括陸铎,只有顧懷修保持原來的姿勢,仿佛不知道徐老太太口中的顧家是何方神聖,亦或是,知道,卻并不上心。

“秀城的美人,莫非你就是顧家大少爺那位未婚妻?”像是發現了什麽好玩的事,柳圓圓頗有興致地盯着清溪。

婚事被整個車廂的人知曉,清溪臉都要紅透了,垂着眼簾抿着唇,一聲不吭。徐老太太就自然極了,大大方方地承認,還威脅般瞟了眼陸铎。

這回陸铎沒生氣,只覺得遺憾,難得遇見個超級美人,卻是未來的顧家媳婦,簡直暴殄天物。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整節車廂都充斥着對顧家未來大少奶奶的關注,或是偷偷窺視,或是竊竊私語,直到中午兩個男侍應生推着餐車進來,大家的注意力才轉移到了午餐上。

有人要西餐,有人要中餐,中餐全是江南一帶的特色菜。

“真難吃。”徐老太太夾了塊兒叫花雞,吃完很是嫌棄,放下筷子不用了。

清溪覺得吧,火車上的菜跟父親的手藝肯定沒法比,但也沒難吃到無法下咽。

她繼續慢條斯理的享用,剛咽下一小口米飯,車廂前面突然傳來一聲刺耳的尖叫,伴随着餐具瓷碟砸到地上的混亂動靜。清溪心一緊,就在此時,一個黑影忽的停在他們前方,手裏舉着槍,惡狠狠地威脅道:“誰敢叫,老子一槍崩了誰!”

徹骨的寒氣迅速蔓延全身,清溪害怕地攥住祖母胳膊,恐懼地看着那兩個假扮侍應生的匪徒一前一後守住車廂門,然後乘客中站出兩個道貌岸然的同夥,一個舉槍威脅,一個從第一排開始搶劫乘客財物。

“別怕,咱們交錢就沒事了。”徐老太太一邊打着哆嗦,一邊顫着音安撫孫女。

會那麽簡單嗎?

清溪不安地望向前面的匪徒,卻見舉槍的健壯男人也朝她看了過來,目光相對,男人摸摸下巴,淫邪地吹了聲口哨。

清溪臉白了,本能地将目光移到斜對面的黑衣男人身上,那也是渾身僵硬的她,當下唯一能看清半張臉的男人。然而那人依然慵懶地靠着椅背,腦袋歪着,眼睛被墨鏡遮掩,好像在睡覺。

還有個白衣男人,但清溪不敢動脖子,桌子底下,她無助地挪了下腳,然後就踩到了什麽。

清溪難以察覺地往下看。

她的腳下,是一把西餐牛排刀,長長的刀柄,窄細的刀片,一定是混亂時滑過來的。

沒有家裏的菜刀鋒利,這是清溪腦袋裏冒出的第一個念頭,緊跟着,她鬼使神差的,想到了父親切菜時的手法。切、片、剁、劈……

匪徒距離她們還有三桌。

清溪的手還在抖,但她藏在桌子下的右腳,卻小心翼翼地将牛排刀挪到牆角,再用鞋幫緊緊抵着牛排刀,一點一點往上挪。

眼睛盯着越來越近的匪徒,右腳穩穩地挪着餐刀,精神緊繃的清溪便沒有發現,斜對面的黑衣男人,正透過黑色的墨鏡,暗暗盯着她越擡越高的腳。昏暗的桌子底下,女人海棠紅的裙擺漸漸上移,露出一截白皙光潔的小腿。

顧懷修忽然有點渴,坐正,若無其事地端起茶碗,舉止優雅。

陸铎咳了咳,用眼神詢問舅舅,坐了半天車,他早手癢了,想松松筋骨。

顧懷修搖搖頭。

不急,先讓他未來的小侄媳婦露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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