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夏威夷海域。
快艇在波濤洶湧的海面上搖搖欲墜, 整個天地如同被一整片漆黑的幕布籠罩,暴雨交加,陰沉詭谲。
浪花越來越高, 翻滾着細碎的白沫, 幾次都重重拍到甲板上。
駕駛艙斷斷續續傳來罵聲, 船長已頗不耐煩, 不斷用口音極重的英文罵道。丹嘆口氣,希望少年在一夜的航行中接受事實,低聲說:“陸湛,放棄吧, 我們回去吧。”
陸湛站在船頭, 搖了搖頭, 手指一根根攥緊, 握成拳頭, 展開,再攥緊,手臂青筋裸露。
幾天幾夜沒有合眼,身上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嚣,每一塊肌肉都在發出痛吟。可與之相對的是, 大腦十分清醒, 就好像有把火在他腦顱裏燃燒一樣,滋滋的,爆炸得痛。
一陣風吹過,甲板晃晃悠悠。
陸湛沒站穩, 一個趔趄,突然摔倒在地上,膝蓋一陣尖銳痛楚,他捏了捏膝蓋,很快咬着牙站起來。
陸湛太累了,海水濕了幹,幹了又濕,關節可能被連續海水折騰而發痛,痛得已然麻木。
“怎麽了?”丹勉強地扶起高大的少年,視線下移,嘆道:“回去吧。”
“已經三天了,你必須要休息了。你之前不是一直在比賽嗎,這樣的身體負荷你會受不了的!!”
陸湛無動于衷。
沒有聽見似的。
“你要接受現實,你還要不要你的職業生涯了?!”
“不要就不要了。”
陸湛眉梢挑起,扯了下唇,甚至有些癫狂,望向海面,雙臂撐在欄杆上,聲音啞而破碎,“Who ca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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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皺起眉頭,他覺得已經夠了,轉身往駕駛艙走去。暴雨嘩嘩嘩落在海面,過了會,罵罵咧咧聲小了。
海水翻湧,快艇終于轉了方向,船身剛好迎上打來的巨浪。
“陸湛,快躲開!”
陸湛雙手緊攥欄杆,閉上眼睛,身體一動不動。巨大的浪花兜頭傾瀉下來,水流擊打着他的身體,鼻尖漫進一股鹹濕厚重的海腥味,陸湛太陽穴突突跳躍,在浪花的力量下往左扭了扭脖頸,睜開眼——
陸湛身體猛的一震。
幽深如黑夜的海水中,陸湛好像看見了什麽——
一抹紅色,被海水浸泡後暗淡的紅色!
一閃而逝。
但船身掉過了頭,一切又都看不見了。
“等一下!”
“等一下!WAIT!!!”
陸湛焦急地跑進駕駛艙,他只開過一兩次家裏的游艇,沒有接觸過快艇,但大差不大,陸湛搶過船舵,再次轉向。船長驚呆了,要沖上來攔截,可船身突然劇烈搖晃,他倒在地上。
陸湛咬緊下牙,将舵打滿。
然後他将要沖來上抱住的小個子丹推開,快速跑到甲板——紅色,肩膀上五星紅旗的顏色,祖國的顏色。
泡在陰冷的海水裏,隐隐綽綽。
陸湛大喜過望,沒有看錯!
只是浪花太大,一瞬間再次轉眼不見。
陸湛無暇顧及其他,屏住呼吸,沉下心神,爬上欄杆後站穩,深吸一口氣,如利落的鯊魚般,身形筆直地躍了下去,奮不顧身朝那抹紅色游去。
“陸湛!!!!”
船身已經保持平衡,丹驚慌地走出駕駛艙,剛好看見這一幕,面色大變。
“陸湛!!!”
回應他的只有海面上的水花,以及滂沱雨聲。
……
琴市。
新聞每天都在繼續。
“據悉,美國軍方在夏威夷海域救出中國帆板運動員陸湛,陸湛是劉成闵唯一親人,劉成闵已于七日前失聯,至今未有音信。陸湛堅持自己出海搜尋,最終只尋到劉成闵身上的救生衣,陸湛在落入深海中觸碰礁石出現危險,幸而并無大礙,已被送往當地醫院修養。”
“美國軍方以救生衣為坐标,大力搜尋附近海域。”
“已停止搜救工作,并對家屬表示遺憾。”
“國際帆船協會組織繼續搜救工作。”
“停止搜救。”
“中國遠洋方周號接受搜救任務,并積極搜尋涉事海域。”
“停止搜救。”
……
搜救的工作斷斷續續持續了一個月。
在最後的方舟號停止搜尋後,所有的一切終止了。消失于茫茫太平洋近一月,劉成闵的死亡再沒有任何疑問。
生活也重回寧靜。
新聞從每天失聯的最新消息已經變成其他熱點。
衆人對劉成闵與陸湛的各種議論、遺憾、嘆息也慢慢小了下去。
蔣柔卻忘不了這些,她每天都不厭其煩地搜尋消息,拿着鉛筆在日歷上圈着圓圈,一天,又一天。
期間,她給陸湛打過很多電話,得到的答複統統都不在服務區內。再後來,蔣柔接到一個越洋電話,那端是個聲音和氣的男人,說陸湛精神狀态不太好,正在聖地亞哥的醫院修養,很快會回國。
蔣柔緊繃的心情稍稍安定。
但是一天,兩天,三天…陸湛都沒有再回來。
蔣柔從每天期待,到逐漸失望擔憂。
陸湛會不會再不回來了?
他會不會出什麽事了?
她記得陸湛的父親就在美國,他失去了舅舅,說不定就和父親生活在一起了。
其實這樣也挺好的,至少有人陪着他。
只是……蔣柔一想到他再不會回來,心裏就被揪緊,彷徨又害怕。
蔣柔努力不讓自己表現出來,但是學校裏的各種言論,還有回家後蔣海國與葉莺擔心的目光,都讓她好難受。
她真的很擔心很擔心他。
蔣柔攥着中性筆寫着卷子,一低頭,看見閱讀題的一個單詞被打濕了,油墨字跡稍稍暈開,傾斜。
蔣柔擦了擦眼睛,繼續做題。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其實也沒過多久,但卻又十分漫長。十一月的一個清晨,蔣柔照常起得最早,背着書包往公交站跑。
葉莺和蔣海國看着她愈發單薄的身影,輕輕嘆息。
彼時,天亮得越來越晚。
冬季已經悄無聲息來臨。天中早自習很早,蔣柔五點多一點就出了門,外面還是黑沉沉一團,橘黃的路燈氤氲着清晨的霧氣,兩側的梧桐樹落滿枯黃的葉子,蕭索且安靜。
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下的雪。
蔣柔坐在公交車後排的角落,耳朵裏戴着耳機,頭歪了歪,輕輕抵在窗玻璃上。
雪花細細碎碎、柔柔軟軟地飄着,落在窗戶上,又很快化掉。
天色一點點亮起來,遠處一抹幹淨的魚肚白。越往學校走,雪越大,公交車慢慢悠悠的。
蔣柔下了公交車,街道上總算有了生氣,樓梯上鋪着一層薄薄積雪,校門口的雞蛋灌餅已經出攤了,飄散着騰騰的熱氣和裏脊香,還有火燒店,茶蛋味和肉火燒味混雜在一起。
好像和以前的每一天,沒什麽兩樣。
日子還是要一天天過。
蔣柔踩着染上雪花的落葉走進校門,聽見咔嚓咔嚓樹葉破碎的聲音。
小鋪的阿姨已經把剛烤好的麥多餡餅從車上抱下來,一掀開棉被,散發出誘人的香氣。
蔣柔猶豫了幾秒,可能是睡得太少了,困要大于餓,往樓梯上走。
他們班現在在教學樓的高層,六樓,最西邊的頭上。
天大亮,蔣柔摘下耳機,掏出整理的錯題本,邊看邊順着西邊的樓梯往上。
兩層樓以下是室外的,有一個和教學樓三樓相連的小小平臺,平臺的另一側是後山,栽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樹,此刻,蕭索的枝葉上堆滿雪。
一陣風吹過。
蔣柔突然聞到一股很香很香的味道。
是餡餅的味道,各種餡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有鱿魚的鮮香、雞肉的香辣、照燒雞腿的醬味,還有烤制酥酥的麥皮味道。
很熟悉的味道。
蔣柔心裏忽然泛起酸,想起在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久到她都覺得像是另一個世紀。
陸湛坐在旁邊的課桌,大搖大擺翹起二郎腿,将熱熱的餡餅偷偷塞給她,挑着眉說“快吃”。
那時的她好嫌棄他啊。
不學無術,流裏流氣,嚣張跋扈,早上帶着餡餅味,中午帶着煙味,下午帶着汗味。
可是此時此刻,蔣柔好想回到過去,回到無憂無慮的高一,哪怕一秒就好。他就坐在她的身邊,一轉眼就能看到。
蔣柔冰涼的手揉了揉眼睛,繼續看題,往樓道裏拐去。
就在這個時候,身後傳來一聲低低啞啞的咳嗽。
蔣柔猛的一僵,肩膀繃緊。
胸中似乎有煙花炸開,呼吸急促,僵硬又緊張、不敢置信地扭過頭。
霎時,啪嗒一聲。
蔣柔手裏的本子掉在地上。
然後是更輕的一聲啪嗒,一小滴水珠落在水泥地上。泅濕地面。
臺階上坐着個年輕男人。
他不知道在那裏坐了多久,眉眼發梢都沾了雪花。
他翹着二郎腿,雙手抄兜,面部線條因瘦而愈發棱角分明,黑發遮住眉骨,鋒銳利落。
陸湛難得穿了白色校服,可并沒有絲毫的青春陽光感,下颌上一圈青黑胡茬,微微偏過頭,眼圈青黑。氣質暗沉陰郁。他就像一個頹廢的,落拓的,好像自街頭電影裏走出來的亡命青年。
蔣柔險些認不出他來。
蔣柔僵在原地,一時又是心酸又是心疼,她遲疑着往前走了一步,心怦怦跳着。臺階上的男人也快速站了起來,眼睛眯起。
然而下一秒,蔣柔被一道強悍的力度拉了過去,她的腦袋被緊緊按在男人的胸膛。
陸湛身上涼涼的,還帶着雪花,氣息熟悉又強烈,蔣柔不自覺渾身發顫。
陸湛也察覺到她的緊張,可不舍得放開她,快速拉下拉鏈,将她的頭按在自己內裏的襯衫上,雙臂摟住她的腰,不容置疑往梧桐樹後面帶去。
蔣柔心跳得愈發劇烈,她能清晰感覺到他和以前不同。
陸湛變了許多,不到一月,從一個放蕩不羁的少年變成一個成熟陰郁的男人,可是望着她的那雙漆黑眼睛,仍是炙熱深邃,帶着一絲憐惜和柔情。
只是其中,還有令她渾身戰栗的渴望。
陸湛抱她抱得愈發緊密。
兩人身體緊緊得貼在一起,一絲縫隙都無。他撫摸着她消瘦的肩膀和後背,一遍一遍,就好像被鎖在病房、卻又渴望見陽光的病人,充滿着貪婪又瘋狂的占有欲。
他太想她了。
渴望她的溫暖,她的笑容,她的一切。
蔣柔被這樣的陸湛吓到了。
“陸湛…”
她聽着他劇烈的心跳,輕聲說:“你終于回來了,我以為你會留在美國…”
陸湛動作停了停,回過神,眉心擰緊。
“我不會的。”
他修長有力的大手還停在她的後背,慢慢往上,緩緩滑過她白皙的後脖頸,旋即往前,鎖骨,然後是下颌,臉頰。
他俯下身,眼尾微勾,粗砺的指腹摩挲着她的柔嫩臉頰。
蔣柔感覺肌膚下似有電流湧過,酥酥麻麻。她咬了下唇,右手抓住他的手背,閉上眼睛,握緊。
陸湛也回握她的手,低下頭,呼吸噴灑在她唇角,帶着煙草的味道和灼熱的氣息,聲音暗啞,“我只有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我隔壁坑《玻璃唇》的周進過來打了個醬油~
方舟號~
謝謝營養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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