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告白

這一晚，明明很早就睡了，闫妍依舊沒睡好。她做了新的夢，夢裏自己像燈串一樣被懸在高處，擡頭看不見頂端，低頭看不到底。那種身體懸空失重的無力感，特別清晰。

她被吊着，毫無規律的上上下下，上去時心跳加速，落下來瞬間驚心。

鬧鐘響了，她還深陷夢魇，明明意識清醒了，卻睜不開眼。

好難受。

鬧鐘反複響到第三次，闫妍終于睜開眼。呼……她長長的吐了口氣，妄圖将胸口的郁結全部吐出來。

不能再這樣不上不下、不清不楚的懸着了，太累了。作為應試型學霸，她可以從容的面對各種考試，她從沒有體會過這種不知該如何努力、心裏高樓大廈現實裏都沒奠基的無力感。闫妍覺得，自己二十二年來都沒有這麽心力交瘁過。

闫妍最近腦海裏不停的蹦四個字的成語，不斷地體味到了傳承千年的語言魅力，四個字就可以概括她現在的狀态。

獨自神傷。

這是闫妍來這裏後第一次起這麽晚，俨然錯過了早餐時間。齊祺送給她的零食她還沒吃完，她打算等會兒啃一包餅幹對付一下。

學校一片安靜，闫妍理所當然的以為節目組應該出發去山裏開始今天的錄制了。她迅速洗漱，吃了幾片餅幹喝了半杯溫水，就直接去二樓教室開始上第一節 課。

第一節 課下課課間的時候，闫妍才注意到節目組的工作人員們三三兩兩的進學校。不是留守的工作人員，攝制組的工作人員也才到。她愣了一瞬，什麽情況？

“闫妍！”

闫妍循着聲音低頭。

江楓站在樓下的空地上，他難得的沒穿戶外服，休閑T恤、牛仔褲，上身穿着一件經典款的卡其色風衣，敞着懷。他本來就高，B家經典款風衣輕松駕馭，顯得帥氣随意。

晨光照在他白淨的側臉，泛着柔光，他換了之前的板材粗框鏡，金屬質感的細邊眼睛，顯得整個人斯文矜貴。

“江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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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妍詫異的嘆了一句。腦海中有什麽重要的東西一閃而過，她來不及細想，急忙下樓。

繞過樓梯拐角，就看見正對着樓梯的一樓宿舍門口，方浩恰好擡頭看着她。他的目光深沉，眼眸彷佛萬裏晴空被烏雲遮蔽，濃郁化不開。

闫妍心頭一跳，這個心思細膩的糙漢子從昨晚她接完電話就哪裏不對，現在這個眼神分明就是幽怨啊。她沒來得及體會到底是應該歡喜還是應該捉急，方浩就收回眼神轉身走了。

她三步并作兩步急忙下樓，就看到方浩越過江楓直直的向校門口走出去，背影說不出的決絕。闫妍也怒了，你一個一米九的大男人，總是這樣若即若離、忽冷忽熱的有意思嗎？！

闫妍郁結于胸，索性也不再看他。走到江楓跟前，皺眉問道，“江隊怎麽突然來了？有事嗎？”情緒不佳，她語氣冷淡。

“你好像不開心？”江楓不明白，自己特意換了身他以為她會喜歡的衣服，一大早開車過來，她就算不喜歡，也不至于不高興的這麽明顯吧？

闫妍意識到自己這樣遷怒到別人不好，更何況江隊對她很是照顧，她努力調整了呼吸，客氣的笑了一下，“昨晚沒睡好，起床氣沒消。江隊怎麽來了？”她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他的打扮，“難道你是哪位女嘉賓的粉絲？”

江楓對闫妍這跳脫的腦回路有些無語凝噎，他無奈的笑了一下，“昨晚我不是給你打過電話嗎？我說了我今天會過來看你，問你需不需要捎什麽東西。”合着昨晚他說了那麽多，她根本沒聽進去。

闫妍這才想起昨晚的電話，勉強的那點笑意又淡了，她不着痕跡的掃了校門口一眼，人影全無，方浩肯定是已經走了。她悶悶的垂眸，敷衍着說道，“謝謝江隊。”

江楓察覺到，闫妍似乎和之前不太一樣了。火車上兩個人說話時，女孩清淡的，如同谪居山林的隐士。如今，似乎染上了人間煙火氣，有了嬉笑怒罵，有了愛恨嗔癡。

他驀然想起齊祺上周給他打電話時說的話，“江隊，你喜歡妍姐吧？！喜歡就去追啊，妍姐那麽好，你不近水樓臺先得月，錯過了這麽好的機會以後後悔都來不及。”

他不是不喜歡，他只是不喜歡以現在這個身份來喜歡她。他向來辦事循規蹈矩，他是公益組織的工作人員，卻在工作的過程中喜歡上來支教的學生。這完全悖逆了他的原則。

可是，越是禁忌越是無法克制。

他試圖勸說自己，不過是不經意的邂逅，并不是非她不可。他從沒想過，理智如他，會有一天暫時放下自己醉心的公益事業，還是為了一個女孩。

江楓最終回去辭去了公益組織的工作，他幾乎是以最快的速度辦完所有手續，趕回雲南。就是想，在她最需要人陪伴的時候，能陪着她。雖然有點掩耳盜鈴，但這樣至少他過了心裏那道坎。

節目組準備出發了，不大的校園裏吵吵嚷嚷亂糟糟的。江楓皺眉，低頭看着不知在想什麽的闫妍，“我跟校長打過招呼了，有事要跟你說，這裏說話不方便，我們換個地方吧。”

闫妍覺得哪裏好像不對，她回頭看了一眼，校長在二樓朝她笑着揮手，同時呼喊孩子們回教室準備上課。

她默默的跟着江楓，穿過嘈雜的人群。江楓的車就停在門口，他紳士的替她拉開副駕駛的車門。直到車一路沿着盤山公路向上，最後停在她和方浩第一次晨跑的終點位置，闫妍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哪裏不對。

江楓說的是他想見她，不是例行公事，不是有事順便來見她，而是想見她，還是特意帶着她到這麽風景如畫的山巅。

闫妍扭頭，江楓單手扶着方向盤，正側首望着她。她注意到他的眸子是暗棕色的，仔細看鼻梁高挺、深眼窩、自帶大地色系眼影效果，睫毛纖長卷翹。以前她沒注意到這些，現在看着這特征明顯的五官，她懷疑江楓是個混血。

不得不說，江楓很英俊。帥哥當前，她的腦海裏卻突兀的浮現出一雙幽黑的眼眸，濃郁化不開的黑，說不出的孤獨寂寥。

“闫妍。”

江楓察覺到她似乎走神了，出聲喚回了她的注意力。他難得的不安，心底焦灼，握着方向盤的手滿是汗意。待女孩的眼神重新聚焦到他身上，江楓凝神望着她，身姿端正，扶着方向盤的手垂下來緊握成拳。

“闫妍，我喜歡你。從第一次見你時就喜歡上你。我知道你可能無法理解這種一見鐘情的喜歡，可是事情就是這樣不經意的發生了。”

江楓仔細觀察着女孩的神情，她眼神微變，他急忙再接再厲的說道，“闫妍，我可以追求你嗎？”

車廂靜默了。

日光穿透層雲，車外，山林渺渺如畫。

感覺一顆心高高懸着，不安感不斷累加，江楓孤注一擲的從擋風板那裏拿起一個檔案袋遞給闫妍，“我知道你的基本資料，你如果是覺得我們不熟，這裏是我的全部資料，包括名下的……”

“江楓。”

女孩清冷的聲音在車廂內響起，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可是江楓明顯的感覺到，可能這也是最後一次。

闫妍微笑着擡頭，“謝謝你喜歡我。”

“難道是因為我比你大三歲？”江楓不甘心，他打聽過，她在學校裏沒有談過戀愛。

闫妍搖頭，“都不是。江隊，你很好，只是……我有喜歡的人了。和你一樣，一見鐘情，覺得此生非他不可得那種。”終于說出了心事，她心口的石頭尺寸也跟着縮小了。

想起喜歡的人，闫妍笑了，不是客氣禮貌的微笑，而是笑的眉眼彎彎、柔美舒逸。

明明是他先遇見她的！

江楓看着近在咫尺的如花笑顏，心碎成了渣渣。可是，看着她不複平日的清冷，歡顏的模樣，他都狠不下心去追問。

“真羨慕他，能夠擁有你的喜歡。”

其實，闫妍是有點擔心的。她真的和江楓不熟，被他拉到這麽偏僻的地方，拒絕他的告白。說不怕他惱羞成怒，是假的。見江楓并沒有什麽不軌的意圖，話語溫柔，她反倒有點不好意思了。

她想說點什麽，但又覺得說什麽都不對。闫妍懷疑她這趟支教命犯桃花，明明在學校四年都沒人正經搭讪，來這裏後好的壞的全都補上了。

“喜歡，就快點告訴他。”江楓盯着女孩的側臉，自嘲的笑了笑，“千萬不要像我一樣，錯過了機會，後悔都來不及。”

如果，當初見她第一面，就告白，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樣。

如果，他不堅守什麽原則，是不是就不會錯過她。

可惜，世間沒有如果，人生從來都是不能掉頭的單行道。

因為女嘉賓親戚到訪身體極度不适，再加上前一天聚餐時多數工作人員喝酒攝制組工作效率和狀态都不佳，總導演怒了，撂下狠話節目錄制期間禁止工作人員聚餐宴飲。當天的錄制草草收工。

從早上到組裏，董未晞就察覺到了方浩的異樣。一米九的大高個陰沉着臉，周邊三米之內無人敢近身，連總導演都不願意喊他。

收工後，方浩也意料之外的沒有急着走，眼神木木的，無精打采的拖着步子。

明明昨天還和小闫老師柔情蜜意，情意綿綿的對望，一晚上的時間發生了什麽？

董未晞鼓足勇氣湊了過去，“師父……你這樣子，像失戀了！”他說完擡手抱住自己的腦袋，預料到的狂風暴雨鐵砂掌并沒有襲來。

方浩渙散的眼神重新聚焦，看了董未晞一眼，沒有否認，也沒有解釋。好半天，沉悶的聲音傳來，“有空嗎，陪師父去喝兩杯。”

剛剛總導演才叮囑所有演職人員不許再宴飲。董未晞果斷的選擇了遺忘，跟助理打了聲招呼，就跟着方浩上了他那輛越野車。

縣城不大，景點附近有民宿和酒吧，但是人多眼雜。考慮到董未晞的身份，方浩最終跟着大部隊把車開到了節目組包下來的酒店。酒店一樓有個不大的酒吧，用各種綠植做了隔斷，兩個人挑了個角落私密的位置坐下。

方浩不說，董未晞也不敢問。一來，他完全不了解情況。二來，他到現在都無法相信，竟然有女孩敢喜歡方浩，他都不敢跟師父對視超過五秒……

方浩一罐接着一罐喝着啤酒，董未晞要了一份牛排簡餐，開了一罐啤酒陪着。最後，他實在是憋不住了，忍不住問道，“師父，你這是告白被拒絕了嗎？”

董未晞的助理小衛是百曉生，早就跟他八卦過，節目組裏不少單身男青年對小闫老師有意思，連新來的吳制片都去小闫老師搭讪，但是，全部被拒了。想起昨天小闫老師見到師父的神情，他覺得師父如果告白，八成的把握還是有的。

方浩端啤酒的手頓了頓，搖頭。

“沒拒絕？”

“……”

“……沒告白？”

“嗯。”

董未晞忍不住撇嘴，但他又不敢太明顯怕被方浩發現，“那你怎麽一副失戀了的樣子？”

啪！

方浩把啤酒罐猛地拍在玻璃桌上，驚得一米八的董未晞差點跳起來。方浩想起了早上看到的那一幕，斯文帥氣的男人站在一樓，深情的擡頭望着闫妍，他記得哪個聲音，正是昨晚闫妍電話裏溫柔叮咛的人。

他在校門口忍不住回首，恰好看到兩個人站在一起。男的矜貴儒雅、女孩側顏柔美，他看得出，那男的喜歡她。偏偏，連他自己都覺得，兩個人站在一起很般配。

方浩猛地灌了一口酒，壓住心頭酸脹的痛感。原來，心痛比物理傷害還讓人無法承受。

察覺到沒有被打的危機，董未晞坐正，看着身旁一米九的糙漢子頹廢心碎的模樣，就像看見了外星生物一樣。可他也不敢問到底發生了什麽，難道小闫老師有男朋友？

他們這個角落安靜，綠植隔斷的另一邊卻吵吵嚷嚷的。

“靠！昨晚喝酒時他也沒少喝，今天就翻臉不認人指桑罵槐，不就是嫌我空降嗎，不滿意跟臺裏提啊！”

“怎麽會呢，吳總你也知道，張導工作起來就跟換了個人一樣，出了名的高要求高标準，但也對事不對人。”

“哼！不喝了，我要回學校。”

“這麽晚了吳總去學校幹嘛？”

“那小妮子一個人孤枕難眠的，我去給她暖床啊！嘿嘿嘿嘿~”

“……吳總，您喝多了，早點休息吧。”

“我沒喝多，我清醒着呢。你怕什麽？不就是個支教的大學生，老子睡了她那是給她面子，別看她那副冰清玉潔的樣子，拒絕我，我就得讓她知道是要付出代價的……”

悉悉索索後，綠植的兩邊都恢複了安靜，人走酒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