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啰嗦的關二爺:再砸以及三砸關公像

正如馬郊所說,趙元彬對他幾乎是百依百順的。他答應每個周末都陪趙元彬聊天後,趙元彬立刻在家中給他騰出一間客房,完全按照他的喜好進行了裝修。不僅如此,他當晚就往醫院追加了人手,還專門找了可靠的專家為馬遠治病。

從那天開始,馬郊跟趙元彬就有了漫長的糾纏。他每個星期都到趙家報道,大部分時間呆在客廳或者餐廳裏,如果有趙元彬的手下過來,他就回自己的房間。

陪着趙元彬的第一年很快過去。第二年春天的一個傍晚,馬郊把客廳讓給趙元彬和他的手下商量事情,自己路過趙元彬的卧室回房,卻在那扇門中聽到了奇怪的響動。他停住腳步,皺眉看向那房間,擔心是有小偷——趙元彬的很多重要物品都收在卧室中。

他退回到樓梯口想叫人,但見樓下氣氛凝重,似乎在商量什麽性命攸關的大事,不好打擾。思來想去,他決定在走廊上打開門看看,假如看到可疑之處就叫人。

作出決定,他給自己壯壯膽,轉動門把手,猛地推開趙元彬的卧室門。

卧室中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小區裏的路燈光微弱的透進來。房間裏非常安靜,先前聽到的奇怪響動也早已消失。

馬郊松了口氣,打開手邊的燈掃視一圈,目光卻在床頭凝固住——他在那看到了一個十分奢華的神龛,以及一個熟悉的、廉價的關公像,這是先前被馬遠供奉的那個!一股寒氣直沖馬郊後背,讓他忍不住微微顫抖:怎麽回事?這個關公像怎麽會在這?它、它不是應該被供奉在老七的墳頭嗎?趙哥怎麽會把它放在自己床頭,還配了這麽高檔的神龛?

他咽咽唾沫,慢慢走進趙元彬的房間,仔細審視那個關公像,曾經在馬遠租屋中感受到的不适再次席上他的心頭,讓他忍不住皺緊眉頭。馬郊在關公像前站定,腦中閃過半年前從醫院蘇醒的馬遠那形容枯槁的模樣,還有哥哥曾經流露出的病态瘋狂,愈發确定這關公像有問題。

他略有躊躇,想到趙元彬平素對自己的縱容,就覺得有了主心骨,伸手将那關公像捧起來,對準地面砸了下去!誰料房中的地毯太厚,關公像在地上彈了兩下,愣是沒碎。

馬郊咬牙,彎腰将它撿起想要再砸,就聽門口一聲暴喝:“你在幹嘛!?”

趙元彬黑着臉大踏步沖進來,從他手裏奪過關公像,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即小心翼翼地将關公像擺回神龛上,還拿起香,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馬郊被他唬得渾身一顫,瑟縮着往旁邊躲了躲。他見趙元彬的姿态,心中一沉,只覺得自己看到了第二個馬遠:要不要跟趙哥好好談談?可他似乎對我很生氣……再說,我的話他能聽進去嗎?不,就算聽不進去我也要說,總不能……總不能眼睜睜看他出事。

“趙哥,這關公像很邪門的樣子,你不要……”

不等馬郊說完,趙元彬就像被惹惱的獅子一樣對他咆哮:“閉嘴!什麽邪門不邪門,這叫靈驗!馬郊,是不是我太寵你讓你忘了自己的斤兩?你是什麽東西,誰準你随便進我卧室的?出去,你現在就給我滾出去!如果再讓我發現你進來,我就殺了你還讓你哥陪葬!”

馬郊徹底愣住了。從答應趙元彬的要求開始,對方第一次對他面露猙獰。他的眼眶陣陣發酸,心底像是被人用錐子開了個眼兒,疼得難以言喻,裏面的苦澀一股股地往上湧。他安慰自己:趙哥只是被那關公像影響了,砸掉這關公像一切都會好;卻又感覺到一陣陣絕望:醒醒吧,世上哪有什麽鬼神?馬遠也好,趙元彬也好,你在他們眼裏什麽也不是,連個物件都比不上……

千言萬語頂在喉頭,馬郊艱難地擠出一句:“無論你信不信,這關公像你留着沒好處……對不起趙哥,我、我走了。”他說完,踉跄着從房間中跑了出去,一路跑出了趙家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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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元彬這也是受這關公像影響了。”聽到這裏,《山海經》老爺子嘆着氣說。

JOJO有樣學樣地跟馬郊複述:“看來趙哥也是被這關公像上的煞氣影響了……奇怪,馬遠被它影響是因為年紀小,又漂泊在外不能回家無靠,”他說到這裏頓了頓,顯然對沒有歸屬感的痛苦有所體會,“可趙哥那麽兇那麽厲害,為什麽也會被影響?”

“大概是因為他的心中也有弱點吧。”林曦轉着手裏的水杯推測。

馬郊對林曦點點頭:“對,趙哥的弱點,就是那個我無法取代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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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趙元彬朝馬郊發火那天起,後者就再沒登趙家的門,而趙元彬呢,也沒來找馬郊。

馬郊又是心酸又是無奈,卻又有點強求不得的坦然。他安安分分地上學,有空就去醫院看看正在調理身體的馬遠,即便一次又一次被趕出來也不惱,空閑時間就打打零工攢攢錢,準備替哥哥把欠趙元彬的醫藥費還上。

這種情況持續了3個月。入秋的時候,馬郊在去打工的路上被人堵了。

堵住他的人是趙元彬的手下,馬郊曾經在馬遠的租房見過他。他自我介紹叫阿偉,說要請他喝茶。馬郊本想拒絕,可阿偉很懇切地說:“我有事相求,是關于趙哥的……很重要,我們真是沒辦法了。”馬郊便跟他走了。

到了學校附近的茶餐廳,進了小包間,馬郊立刻問:“趙哥怎麽了?”

阿偉嘆氣:“這事本來不該跟你這外人說……不過看趙哥之前那麽重視你,你也不能說是外人吧。這事兒邪乎得厲害,怎麽說呢……”

馬郊心頭一跳:“邪?是不是跟趙哥從我哥那裏拿回來的關公像有關?”

“哦,你知道?你是什麽時候發現的?”阿偉驚訝,随即點頭,“對,就是跟那關公像有關。我從十四歲就跟着趙哥混了,那個關公像還是我跟他一起從地攤上淘換來的。早些年在家鄉的時候,雖然我們也供着它,但大家都知道那玩意兒是個死物……當時你在巷子裏要砸,我們還笑話你呢不是?”

“可現在不一樣了。也怪我們粗心,沒有早發現不對的地方。當時從你哥那把關公像拿回來,不是說要供到七哥墳頭嗎?誰知一到家,趙哥拿了那陶像一會,突然就改主意了,把那玩意兒放到了他房間裏。之前你每個星期都去,情況還好,趙哥雖然經常發脾氣,但還算正常。自從三個月前你不再去了,趙哥就像突然變了一個人……”

說到這裏,阿偉用手耙耙臉:“他變得非常暴躁、易怒、好戰,總是讓兄弟們去跟別人搶地盤、起沖突,很多事情明明可以互退一步海闊天空,他卻偏要跟人鬥個你死我活,幫裏很多弟兄在械鬥中受了傷,各個叫苦不疊。我們這些早些年就跟着他的兄弟想勸,可全都被罵回來了。後來聽保姆說,趙哥最近總是躲在卧室裏,還把那關公像抱在懷裏絮絮叨叨的說話,關二爺顯靈什麽的……我們就猜他可能是被不幹淨的東西沖撞了。”

馬郊聽到這裏,感覺阿偉的話全都在自己意料之中,便說:“我也覺得那關公像有問題,三個月前我甚至試着砸過一次……結果就是被趙哥趕出來。你說的情況我了解,但你來找我也沒用啊?”

“不,是有用的。”阿偉用手指敲敲桌面,“我們兄弟合計了一下,感覺你似乎能壓住那關公像的邪氣。而且,趙哥疼你,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你說話肯定比我們管用。這才來找你,就是希望你跟我過去看看趙哥,如果能說服他把那破玩意兒砸了最好,實在不行,把它偷出來讓我們處理也行。”

“這……”馬郊猶豫。

阿偉站起來,沖他一鞠躬:“求你了小兄弟,全都為了趙哥。”

馬郊發現,趙元彬這個人已經成了自己的軟肋,他哽了半晌,最終還是點頭:“行,我跟你去。”

再見趙元彬,馬郊就發現那人瘦了。

他的顴骨因為瘦削分外突出,臉一如既往的英俊,只是少了一份平素的灑脫淡然,多了一份令人膽寒的陰翳。他坐在客廳的沙發裏,撩起眼皮打量被阿偉推進門的馬郊,冷冰冰地問:“你怎麽過來了,誰準你過來的,你不是不來了麽?”看了眼門口,他冷笑一聲,又說:“是不是阿偉?小崽子膽子越來越沖了。怎麽,你跟他們達成同盟,也來勸我砸了那關公像?上次沒砸成不甘心是不是?”

聽了這席話,馬郊在原地怔怔地站了一會。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只傻乎乎地看着那人的臉,最終走過去,擡手撫住趙元彬的臉頰說出第一句:“……你怎麽這麽瘦了呀?”

這句話一出口,他就覺得眼眶滾燙,眼淚不受控制地滾了下來。3個月來被壓抑住的思念和委屈在他心中沖撞奔騰,讓他控制不住地彎腰抱住趙元彬,顫抖着問:“你怎麽把自己搞成了這幅模樣啊?”

趙元彬顯然沒料到馬郊會是這種反應。他的身體先是僵硬得像塊石頭,随即慢慢放松下來。他有些遲疑地擡起胳膊抱住馬郊,随即緩過神般緩緩用力,再開口已經是馬郊熟悉的溫柔腔調:“……別哭,我沒事啊……你不要哭了,這麽大人了,怎麽這麽愛哭啊?”

馬郊把頭埋在他懷裏,用力搖了搖。

兩個人就這樣彼此擁抱着沉默。過了很久,當馬郊重新控制住情緒,趙元彬才再次開口:“你這次來,是不是為了那個關公像?”

馬郊坐直身,直視對方的眼睛,抽着鼻子點點頭。

趙元彬像摸小動物一樣一下一下摸着馬郊的頭發,想了一會慢慢說:“我承認……那個關公像有問題,可是……我真的離不開它。”

“那天鬼使神差地把那陶像擺在床頭,當天晚上我就做夢了。我夢見了……他,夢見他皺着眉給我補習功課,我每做對一道題,他就對我笑得很好看……說實話,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夢見他了,就快要把他的樣子忘記了。”

“這種夢只有在我房間時才會做,如果我睡在別處就夢不到。我試着把關公像放到客廳,再回房間睡發現也沒法做夢,我就知道,我的夢跟那關公像有關系……夢裏有個聲音對我說,他是關二爺,只要我好好供奉他,就能讓我始終在夢中跟那人相會——這個誘惑太大了,我拒絕不了。”

“我開始供奉他,那人在我夢中也變得越來越鮮活,甚至很多我已經忘記的小事也都一一重演,而重演最多的,就是他被人一棍一棍打在身上,我卻無能為力的場景……我覺得憋屈,憤怒,懊惱……我控制不住把這些情緒帶到白天,我知道我這樣不對,也知道不能這樣下去了,但是我……我不能離開那關公像,就算是在夢裏,我也想見他……”趙元彬的聲音慢慢小下去,把臉埋進馬郊懷裏。

馬郊聽得有些出神,無法抑制地羨慕、甚至嫉妒起趙元彬記憶中的那個少年。很顯然,那個人就是趙元彬永遠的軟肋和心結,碰不得、解不開,他的死亡永遠束縛着趙元彬,卻也讓他心甘情願、甘之如饴。

從那時起馬郊就知道,自己永遠不能代替那個少年。他渴望的東西,永遠都得不到。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想幫趙元彬,他還是想對趙元彬好……

忍住心中的酸澀,他輕按着趙元彬的後脖,溫聲問:“原來是這樣。既然你做夢時總會看到那人死去的場景,那我問你,當他被人毆打的時候,他有沒有哀求你向那些人求饒?”

“……沒有。”

“他是不是用自己瘦弱的身軀硬挺着,咬着牙沒對那些人說一句軟話?”

趙元彬的身體抖起來,回憶這些讓他非常痛苦,可他還是答:“對。”

“那你還記得他臨死前在你背上說的話嗎?”

“他說他喜歡我……讓我別難過……”

“那你現在在做什麽呢?趙元彬,你讓他失望了啊。”

趙元彬擡起頭來看向馬郊,而馬郊把他的頭重新按回自己懷裏:“他那麽喜歡你,喜歡到自己挨打也不低頭,更不讓你為了他低頭,喜歡到臨死前也要給你寬心,讓你不要難過……他喜歡你,一心一意都是希望你好,他總是勸你不要打架好好學習,就是希望你能平安幸福地生活。可你現在呢,竟然為了他被一個關公像迷惑住,為了他變得暴虐、主動挑起更多紛争……趙哥,你這是在傷他的心。”

“我……傷了他的心?”趙元彬的腔調有些顫抖。

“嗯。你不是說我跟他很像嗎?我跟他一樣倔,一樣乖,如果有一天我因為我哥發生了不幸,那我最大的希望就是我哥能過得更好一點,這樣,我才沒白搭上這條命……我相信我,我的感覺肯定是正确的,因為……”他猛得截斷話頭。

而趙元彬并沒注意到馬郊的話只說了一半,他完全被對方話語的前半部分觸動了。他腦子裏全是那個少年的音容笑貌,滿心都是對那人的懷念愧疚。所以他不知道,此時此刻摟抱着他的馬郊強忍住眼淚,無聲地把後半句補全:因為……我也喜歡你啊。

就這樣,馬郊說動了趙元彬,讓他不再依賴那個關公像。

趙元彬在馬郊的勸說下本來準備砸掉那陶像,可舉起來後卻心軟了,只把它交給阿偉,讓阿偉供到老七的墳頭。面對馬郊的疑惑,趙元彬解釋:“留着吧,好歹……它也讓我做了一陣子好夢。”

馬郊無法,見趙元彬恢複正常了,馬遠似乎也振作起來,便也不再計較那關公像的去處。那時候他不知道,這位“關二爺”給他的生活帶來的影響,還遠遠沒有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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