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章

晚心中一驚,急忙縮回雙腿,扯下裙子遮住,向後躲去,嗫嚅道:“唔,沒……沒有。”

段暄一把将她拉到身邊,不由分說,伸手卷起她的裙子,只見皎白勝雪的肌膚上,傷痕宛若雲紋縱橫,雙足上舊傷未去,小腿上新痕又生,斑駁參差,瞧來觸目驚心。

他心中一顫,灼熱的掌心輕輕撫摸過她腿上的傷痕,帶來奇異而敏感的觸覺,仿佛赤足走在陽光照耀的沙灘上,暖洋洋的極是溫煦舒服。

晚心尖兒上一片酥麻,剎那間意亂情迷,軟綿綿靠在他懷裏,竟盼他不要停下來,永遠這麽撫摸不休,卻聽他沉聲道:“這是怎麽回事?為何從不告知于我?”

晚嬌軀微震,見他臉色越來越是蒼白,雙眸中閃爍着從未見過的光芒,更覺害怕,吃吃道:“段大哥,我不……不疼的。”

段暄臉色一沉,揚眉道:“阿晚!”

晚見他神色從未有過的嚴肅,咬唇不語,心中天人交戰,怯生生摟緊了他的腰身:“段……段大哥,我若是說了,你……你不要生我的氣,好不好?”

段暄未及回答,那畔陶瑕驀然一聲長嘆:“段兄,此事的緣故我已盡知。鲛人若是離開海水,本可以魚尾化為雙腿,在陸上自由行走,只是三日後若不回到海中,雙足就好像走在刀山火海之上,其中疼痛,遠非常人能夠忍受。”

說到這兒,他眼底笑色凄清如雨疏風驟後的梧桐:“你可知道,晚兒之所以瞞着此事,不過是想長久地留在你身邊。”

晚聞言大急,叫道:“閻羅哥哥,你說話不算數,明明答應我不告訴他的!”

當日在滄海之淵初見昆侖段公子,見他長身玉立,豐神俊朗,小公主已然一見傾心,待見他輕描淡寫擊敗族中第一高手朝晦,帶着她沖出海面,飄然禦風于蒼穹之上,如此神通固然是從所未見,他偏又對自己十分溫柔和煦,少女一顆芳心,早已不自禁地系在這青年男子的身上。

所謂想去昆侖游玩,不過是找個留在他身邊的借口,随他在人間步步行來,更覺這男子處處關懷體貼,少女的愛慕之心如春風襲來,藤蔓滋生,再也難以忍受與他的片刻分離。

三日之後,她早已感覺到走在路上,雙足如行刀刃,劇痛難當,這才想起幼年時,祖母的切切告誡,身為鲛人,須得久居海底,若是去到人間,便将踏行于煉獄烈火之中。

言說此事的祖母白發如銀,在珊瑚如火的背景中笑得無比凄涼:“少年時我曾喜歡上一個人間的男子,那時我年輕頑皮,偷偷浮上海面,被一個漁民捕獲,居為奇貨。

是那個男子救了我,将我帶到他家中,但很快我就發現自己的魚尾雖能化為人腿,卻不能在陸地上長久停留。

他得知此事後,不顧我的哭泣,立刻将我送回海中,從此不再與我相見。之後的每一年,我都浮上水面,期盼能看到他的身影,但他卻始終沒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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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很久很久以後,遠方傳來他過世的消息,我才發現鲛人的壽命,遠比人類長久得多,生為鲛人族的公主,我必須嫁給族中的貴族,誕育下一任國主。

出嫁的那一日,我心如死灰,面無表情地看着迎親的鲛人們在海水中歡樂地起舞,心底浮現的,卻是初見時我蜷縮在漁民的籠子中,他走上來救我的模樣,那時陽光明媚,照在他身上,英俊得讓我忘記一切……”

祖母的故事在晚的腦海裏悠然回蕩,生怕段暄亦如當年祖母的情人,不再與自己相見,将雙足劇痛之事緊緊隐瞞,不肯透露半分。

三日之後,她在陸地上每走一步,都帶來撕心裂肺的痛楚,但那是怎樣一種甜蜜的疼痛啊!看着他春風般溫暖的微笑,聽着他清朗柔和的話語,都讓她的心中充滿了從未有過的欣喜,仿佛有他的地方,就是最美的幻境。

今日一場大雨,将她的秘密徹底暴露。陶瑕竟未曾為她保守秘密,竟然看似一臉随意地說出。

她一派天真,這麽一說,不啻于承認陶瑕所言不假,話剛出口,頓時後悔,怯生生地瞥了段暄一眼,見他面沉如水,半晌不語,生怕他就此将自己送回滄海,忍不住緊緊摟住他的腰肢,将腦袋埋在他堅實的胸膛前。

洞中柴火熊熊燃燒,偶爾聽到枯枝崩爆之聲,三人一時寂然。

良久良久,段暄輕輕一笑,語氣冷如雪夜寒泉:“公主殿下如此傾心于段某,段某真是受寵若驚。”

晚聽他語氣冰冷,怔了怔,擡頭望向他幽深若海的雙眸:“段大哥,你……你很不高興麽?”

段暄清俊的臉上波瀾不興,淡淡道:“能得阿晚如此垂青,段某怎麽會不高興?夜深了,睡罷。”扶着她倚靠在洞壁上,不多時便已沉沉睡去。

晚心中忐忑難安,卻如何睡得着?偷偷睜開眼來,望着他沉睡的面容,那長長的睫毛,高挺的鼻梁,平素溫柔的側臉此刻宛若冰雕雪塑,在火焰的跌宕閃爍中毫無溫度。

她心下一陣說不出的難過,轉頭望去,陶瑕獨坐在一旁,雙手抱膝,臉色蒼白,正向自己怔然相視,想起他洩露自己的秘密,不禁撅了撅嘴,向他忿忿地瞪了一眼,轉頭不理。

次日東曦未升,段暄便已醒來,默不作聲地抱起她,淡然道:“陶兄,咱們走罷。”

晚一夜未曾進食,腹中饑餓,但見他毫無為自己找野果吃食之意,想了想不敢開口。

三人行了一路,晚見段暄前行之途正是昆侖方向,略微放心,想道:“段大哥不會不要我的,我要更加乖一點,讨他喜歡。”

不多時漸近城郊,郊外遍植十裏梨花,滿地落花如雪,風送梨香,遠遠地飄了過來,分外沁人心脾。

花樹下一人獨坐,身後立着十來人,神色恭謹萬分,幾輛馬車靜悄悄地待在一旁。

那人面前的石桌上擺着一副圍棋,兩軍對壘,對面卻空無一人,他下了一枚白子,略一思忖,又下了一枚黑子,原來他正和自己下棋。棋局上殺局漸成,白子被黑子團團圍住,已難以沖出重圍。

晚一眼瞥見那人的臉,花容失色,失聲叫道:“朝晦大人!”

那人應聲站起身來,大袖飄飄,臉色微泛青意,眉目英挺,正是多日不見的鲛人族護法朝晦。

如今這位護法大人到了人世,魚尾蕩然無存,眼底似笑非笑:“聽說昆侖派在人間名聲不小,段公子名列其中翹楚,果然有一副難敵的好本事,搶了我們公主殿下就走,我等一路急追,竟也難以趕上。”

朝晦能說這麽一番話,可見對他做了不少功課,今日有備而來,不是個易相與的局面。

段暄抱着鲛人族的小公主,臉上淡得水平如鏡。

陶瑕倒是一臉的興致盎然,袖了手笑得春暖花開,分外和氣:“閣下也是鲛人族的?”

朝晦沉着臉瞥他一眼,并不答話,用素來陰沉的嗓音開了口:“段公子私闖滄海之淵,昆侖派和我鲛人族已經結下仇怨,你要怎樣才肯放了我們殿下?”

段暄唇角浮起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段某到手的東西,從來不會輕輕易易地便還回去,朝晦大人不知道麽?”

晚聽得愣了愣,她一向覺得他是自己的心上人,對他百般撒嬌親昵,他亦是一副受用的模樣,料來自己也是他的心肝寶貝不假,此刻聽到他稱自己是“東西”,不禁有些失魂落魄。

在腦子裏想了想,她寬宏大度地安慰自己,想來應是人世語言和鲛人的略有些不同,“東西”和“人”之間無甚差別。

朝晦卻顯然沒有她這樣的好脾氣,臉色青得翡翠榨出了汁,淋淋漓漓地橫流:“放肆!我族公主的身份何等尊貴,你怎敢拿她和我讨價還價?”

随着他的語聲,滿林梨花無風自舞,紛紛揚揚地墜落下枝頭。

無窮光影風馳電掣般從眼前閃過,昏黃的色彩從模糊漸次到清晰,日月星辰同時高懸蒼穹,花香鳥語與鬼哭狼嚎之聲響徹耳畔,這情景一下變得頗詭異。

晚帶些恍惚地想起族中的故老傳說,不由得提了一顆心,擔憂地望向段暄:“啊喲,段大哥,朝晦大人開啓了海市蜃樓境。”

鲛人們應敵制勝的迷幻之境,海市蜃樓。

如今的滄海之淵自是住着鲛人一族,但說來七八百年前,滄海之淵還被飛揚跋扈的蛟龍占得牢牢的。

那一任的鲛人國主是個有雄心的,觊觎滄海之淵這片豐美肥碩的地界不是一兩日,瞅着族人們的戰鬥力一向略弱了些,便憑借幻明珠等寶物,創出個殺傷力驚人的幻境來,将衆多蛟龍困在虛幻的夢境之中,再難解脫。

鲛人族遂順順當當地搶了滄海之淵。

那任國主心下甚得意,為這幻境取了個名字,就叫海市蜃樓境。其原理也甚簡單,就是通過幻明珠等物,将人心中隐秘渴切的願望折射出來,宛若真實,任你心如磐石,也會沉溺其中,難以脫離。

晚想起在古書中看到的關于這幻境如何橫掃蛟龍十萬大軍,令其無一生還的記載,俏臉上的顏色不由自主地向朝晦看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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