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章

顧掌門的品位更脫俗。

當夜段暄找個閑暇時候,問起他為何下山。

兩人并肩坐在房頂上,他幽怨而凄苦地将青蕙抛棄了自己的一回事訴了一遍,言罷滿臉的憂郁:“蕙兒啊蕙兒,你怎能不懂我的心?”

說起來,青蕙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牧羊女,從小在天山腳下放牧,那一日被一群馬賊抓住的時候,很湊巧地正趕上顧楓荻下山閑逛。

他因長得美,一向十分重視自己勃發的英雄氣概,比起別的英雄好漢來,尤其地更自居英雄好漢,見到這群馬賊昏了頭,竟然敢在天山下放肆,實在是沒将他這個天山之主放在眼裏,很惱火地大袖一拂,幹淨利落地逐一滅了口。

青蕙躲在一塊大石頭旁,哭得好比暮春裏一枝梨花帶了細雨。

顧楓荻好脾氣地走過去:“莫哭,本座給你做主。”

她的身子簌簌發着抖:“大英雄,你……你別殺我。”

顧楓荻被她一句“大英雄”說得飄飄然,從骨子裏熨帖得意出來,雄赳赳氣昂昂地一拍胸口:“你不要怕,本座只殺壞人,不會傷害你的。”

青蕙擡起頭來瞟了他一眼,臉上染了兩團可疑的紅暈:“你不僅武功這麽高,人也長得這麽英氣勃勃,真是天下第一的大英雄!”

事實證明,要捕獲天山掌門一顆高傲的小心髒着實是件容易的事情,他一向被人贊生得柔美窈窕,如今來了個識貨的姑娘,不由得他不心中大樂,誠誠懇懇地邀請她上山玩去。

在天山上住了幾日,青蕙時常贊他英俊,又說他武功天下無敵,更讓他動了心。

他一向倨傲得過了頭,覺得世上沒幾個女子值得自己一顧,到頭來毫無預兆地栽在小牧羊女的手裏,很認真地考慮了一番娶個牧羊女為妻的難度,長老們若是反對,自己該如何一意孤行。

向她求婚的時候,青蕙愣了許久,當夜丢下一句話就跑了:“我怎配得上你?你生得比女子還美,我很有壓力。”

顧楓荻數日來被她捧高的自尊心頓時蕩然無存,含憤下山,四處亂逛,滿心要找青蕙問個明白,不料這小丫頭躲得很伶俐,竟找不到她的行蹤。

顧楓荻說罷又複長嘆,幽幽地把心頭苦楚又訴了一遍:“阿暄,你說本座何等身份,被個姑娘甩了,說出去多丢人。”

晚正靠在段暄的懷裏望着月亮,心中一陣憐憫,安慰道:“我懂你的心情的,當時段大哥也不要我了,我心裏也難受得很。”

段暄耳根作燒,摟着她的手臂更緊了些:“以後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

晚抱着他的脖子笑靥如花,在他臉上親了親:“一言為定啊。”

段暄臉上一紅,微笑點頭,顧楓荻板着一張嬌豔若牡丹的臉:“有了媳婦忘了兄弟,你倆能不能照顧一下本座的情緒?”

想起青蕙臨走前的一句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顧公子,像你生得這般美,當然應該找個男人相配,世俗的眼光你不用在意哦。”忿忿地嘀咕道:“本座又不是當年的冷清崖祖師,為什麽要找個男人相配?”

晚聞言好奇心被撩撥得大盛,雙眼冒光。

當年的東昆侖,當年的冷清崖,糾纏多年未知結局的往事,顧楓荻倒還一清二楚。

當年的煙織為何許嫁冷清崖,如今已不可考。

據後世推究起來,大約是昆侖的衆長老們瞧上了天山掌門的盛名,一力從中撺掇,促成了這門轟動江湖的婚事。

慕重霄自湘水之畔趕到天山時,望見本該惱怒的新郎正獨自在一株海棠花樹下作畫,彼時落英缤紛,被落日鍍上了一層絢爛的霞光,映襯得眼前人毫無半分人間煙火氣息。

原是如此,他認識的清崖,從來不染半分塵俗之氣。

天際另一畔,彎月如鈎,蝴蝶飛舞,倦鳥歸林。滿山的賀客們已識趣地盡數散去,庭前一片寥落孤寂。

遠遠傳來陣陣濤聲,山頂的溪流汩汩流瀉,和另一道清澈的溪水彙成激流,浩浩蕩蕩地從一座絕壁上飛流直下,蔚為奇觀。

他恍惚地想起來,這道瀑布是他們相識兩年後,窮極巧思,将兩道溪流彙合在一起,合成聲勢浩大的萬丈瀑布,飛瀉而下,澆灌天山下的萬畝良田,無窮花樹。

清風輕柔地吹過他的面頰,落花飄零,拂過他的頭發,并不停留,又洋洋灑灑地飄向遠方,那溫柔而熟悉的氣息,讓他想起年少時的往事。

算起來,他同冷清崖已相識十年了。

一彈指頃浮生過。

微風輕軟,莺啼蝶倦,耳邊流瀑轟隆,震耳欲聾,但他仍聽見遠處窸窣飄下的落蕊,那淡淡的花香,仿佛正缭繞在他鼻息之間。

煙織許嫁清崖一事,他在其中很出了一份力。

衆長老提出婚事的時候,清崖負手而立,身影寂寥如淺淺勾勒出的一朵孤花,不置可否:“重霄的意見如何?”

慕重霄無端地覺得自己的呼吸有些凝滞起來:“煙織素來被我寵壞了,除了你,也難得有別人肯對她萬般容讓,你若肯娶她,我自是贊同的。”

他澄澈空濛的眼像隔着漫天煙沙,遙遙向他望了過來:“既如此,冷某別無他言。”

婚期遂定,衆長老精精細細地挑了個吉日,一切安排妥當。

大婚前夕,煙織明顯地表現出不滿來:“清崖哥哥是一塊寒冰,我才不要整日對着他過日子!”

但昆侖與天山聯姻,此事何等轟動天下,豈能任她由着性子來,慕重霄安撫她半晌後,終于去尋冷清崖,準備商議一回。

尋到的時候,春雨茫茫,寒煙彌漫,那人青箬笠,綠蓑衣,正獨自荷鋤在細雨中采藥。

他的禦風之術一向妙絕,在一湖碧水間宛若淩波仙子般縱躍飄飛。

那時青山綠水,紫煙白鷺,世間風景俱成背景,一池碧水春波,平靜如鏡,倒映出這個氣度高華的男子,仿佛一幅妙到颠毫的畫卷,畫中谪仙偶然一顧,飄然于衆生之外。

呆呆看着清崖沐在牛毛細雨裏的無雙風姿,他恍惚想起天山弟子又是羨慕又是神往的目光,想起後者曾帶着怎樣贊嘆的語氣,說着這個衆望所歸的驕子,如何的武功卓絕,如何的名滿江湖。

這場商談并未達到預期的效果,冷清崖自顧自地提了藥簍,從他身畔走過,略一駐足:“你近來很看重洛臨淵。”

慕重霄點了點頭:“嗯,他是我的知交好友。”

他的嘴角浮起一個微不可察的笑來:“原來如此,重霄的知交好友竟是洛公子。”

慕重霄心裏慌亂了一瞬,一句話吞在喉嚨裏,不知如何和他說出:“他只是我的朋友,你……你不同的。”

追殺洛臨淵兩人而不可得後,慕重霄對着花樹下揮毫作畫的他,愧色難掩:“清崖,我本該為你取回他們的首級,以報你受此大辱之仇,只是他們畢竟……畢竟一個是我的妹妹,一個是我的朋友。”

他卻仍是神色淡漠:“原是如此。”

慕重霄明知他性情素來冷淡,但心頭仍是驀地一陣說不出的惱怒煩躁,踏上兩步,語氣凝如冰雪:“你的未婚妻剛剛跟了別人逃婚,你能不能生一回氣?”

冷清崖手中的畫筆終于停了下來,想了想,緩緩将畫筆擱在筆架上,起身向他走來,清冷的香氣袅袅地鑽入他的鼻端,馥郁而悠遠:“那又如何?我要的,從來都不是煙織。”

一切都來得那麽猝不及防。

慕重霄曾想象過無數次擁他入懷的情景,長夜難眠的時候,深宵夢回的時候,甚至,僅僅是看見他一個淺淡的微笑的時候。

他并不曉得是從何時開始,對清崖有了這樣的心。

對着長老們議事時,他眼前浮現出清崖美秀而淡漠的臉龐,為煙織買下大量衣飾時,他想着眼前這一匹紫綢若是裁成了衣裳,穿在他身上,該是何等傾倒衆生的風華。

他從不曾動情,所以也就并不知道動情是什麽滋味,一向只以為自己将清崖視為知己。

直到洛臨淵出現,他才明白,朋友是怎麽一回事,捧在心上念念在茲,想到那人就心中酸痛又是怎麽一回事。

清崖冰冷的雙唇覆上來的時候,兩個人都發了一回怔。

一個是昆侖不世出的天才,一個是天山百年不遇的驕子,他們肩上承擔的是什麽樣的重任,兩人心底都清楚得很,本是注定了要聯袂成為光耀江湖的傳奇,但絕不是這樣的聯袂。

抛開清風朗月似的風華,攪動風雲的身份,慕重霄和冷清崖,不過是世間芸芸衆生中的兩朵螢火,在交彙時互相輝映,成就了不那麽寂寞的自己。

慕重霄定了定神,強行穩住自己跌宕欲狂的心跳,牢牢握住他的肩膀:“清崖,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

清崖坦然道:“知道,我傾戀重霄,非只一日,此刻只不過是按捺不了凄苦相思,你若不願意,便罷了……”

一語未落,他已深深地沉溺于唇齒的糾葛裏。

在慕重霄二十多年的漫長歲月裏,原不是他不曾動情,而是動情卻不自知,世間種種變幻如白雲蒼狗,他自始至終要的,只不過是一個在十四歲時闖入他眼簾,紫衣飄搖、寂寞孤清的少年,只不過,是一個冷清崖呵。

這樣的心念,他們彼此竟掩藏了十一年,可見兩位掌門都頗有一副拿得出手的好演技,震懾同門靠的不全是武力。

藏了多少年的窗戶紙終于挑破,兩人只覺滿心愉悅,找了個酒樓,喝得掌櫃夥計咋舌不下,圍觀之人擠得水洩不通,叫好聲不絕于耳。慕重霄記得兩人喝了七十九壇窖藏百年的“女兒紅”,醉得人事不知。

醒過來的時候,兩人并肩躺在酒樓的房頂上,明月生輝,滿天星河,使人心生不知天耶水耶的錯覺。

清崖的睫毛在月色裏微微顫動,兀自酒醉未醒,他難得有這樣冰雪消融似的柔和,睡在他臂彎上,仿佛一個浮在海面上的幻夢。

他心底泛起久違的柔情,輕輕将清崖額頭前飄舞的亂發拂到一旁,看見他睜開幽黑微茫的雙眼,仿佛仍帶着宿醉的酒意:“咱們從來持身端嚴,何曾有過這樣放肆的時候。”

慕重霄微笑道:“冷掌門宿醉之後,可曾想過諸位長老将如何找咱們的麻煩?”

清崖緩緩坐起來:“不過是戀慕一人,無關男女,何懼他人之言?”

天山掌門被逃婚的事很快就傳遍了江湖,眼睜睜看着一個遙不可及的神話變成人人私相議論的笑柄,江湖中人顯然對這樣的談資很津津樂道。

天山的諸位長老對此痛心疾首,整日裏圍着冷清崖要他去殺了浣雪館的洛公子,以報奪妻之仇,掌門的臉上仍是泛不起半點波瀾:“他們既然是兩情相悅,不如成全。”

接下來數年悠然如夢,兩人相偕過了漫漫的好時光。

派中瑣事并不多,閑暇時常能相聚,切磋武功、窗下對弈,平靜得常常讓慕重霄心生幻覺,身側這個紫衣人,是不是真的将與自己一路到白頭。

四海八荒,貴此相知。

一日慕重霄從天下第一的鑄劍師那裏得到一件慷慨的饋贈,一柄由他花費九年,嘔心瀝血打造出來的神兵。

此劍出世時,鑄劍師的妻子剛好去世,他悲痛之下,口吐鮮血,灑落在劍柄上,濺起點點血痕,為了懷念愛妻,給此劍命名為鴻影。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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