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月庭交心

江漓既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任性的沒有答話。顧錦知也不強迫,依舊眼含喜色的凝視着他。馥郁的酒香彌漫在空氣中,顧錦知突然感覺有些許的口幹舌燥,便知會江漓道:“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也給本王滿上一杯吧!”

江漓的眸光微有閃動,下意識看向後方待命的郁臺,“殿下喝得酒?”

幹嘛問我啊?郁臺一臉驚慌,就算喝不得,他人微言輕的敢攔嗎?

顧錦知果然心中不悅,語氣略帶嚴厲道:“本王只是身子欠佳,并非疾染膏肓,病骨支離,喝一點酒又不會死。”

“殿下慎言,不可胡說。”江漓面容平淡,語氣卻很認真。他又拿了一只古瓷杯,往裏倒了多半杯酒,恭敬的遞與顧錦知,“湘雪閣的酒并不烈,殿下少飲倒也無妨。”

清酒瓷杯,素手輕托。燈籠內的火紅燭光灑落其上,襯出他本就白皙的手微微泛着暖怡的紅潤。

顧錦知伸手接來,目光在江漓的手上停留一瞬,薄唇輕抿杯沿。清酒入喉,傳來陌生的灼熱。滑落腹中,升起久違的暖意。

他确實已經很久沒飲過酒了,飲酒傷身,太醫也多次叮囑過禁酒禁傷神。而顧錦知本身也不是貪杯愛酒之人,太醫因此少操了不少心。只不過,今日突然心頭湧上感慨,忍不住就想品上一口。小半杯下去,感覺腹中暖熱,連着身子也不覺得涼了。

“殿下,怎麽突生悵惘寂寥之情?”江漓突然問這一句,顧錦知這才想起方才讨酒喝的時候,有感而發念出的那句詩詞,細細品來其中深意,确實惹人遐想。

“你多心了。”顧錦知放下酒杯,目光迷離的落在別處,面色稍有黯淡:“民間有很多傳言,本王都知道。他們說的并不全對,但也非全錯。太醫院那幫老家夥盡會說些好聽的話來敷衍我,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誰人能無死,不過是早晚的問題。百年之後,塵歸塵土歸土,并無例外。雖然我可能走的早些,但是,生父先帝已去,生母太後在宮中衣食無憂,可頤養天年,也有皇兄在膝下盡孝。我孑然一身,了無牽挂。”

江漓心中觸動,不由得說道:“故人已逝,生者自當勇敢前行,連同他們一起活下去,看盡繁華盛世。諸如此話,殿下不也曾對我說過麽。”

顧錦知眉間一跳,再次轉眼看向江漓之時,臉上已再無半點落寞凄涼,好像方才的蒼涼孤寂不過是一張虛僞的假面具而已。他朝着江漓暖暖一笑,自行端起酒壺為自己滿杯,一邊輕飲一邊道:“本王可不覺得自己時日無多,每次切脈看診後太醫都愁眉苦臉的,慣會大驚小怪。生有時死有時,趁着還能呼吸,要好好享受世間才對。”

江漓聽聞,略有感觸,“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殿下樂觀曠達,江漓欽佩不已。”

顧錦知失笑,眸中清亮,露出愈發溫暖的微光。

“本王的事兒都不算事兒,倒是小漓兒你。”顧錦知突然起身,繞過平頭案走至江漓身旁坐下,一臉惋惜的握住江漓的手,翻過掌心一看,上面略有些薄繭:“本王原以為你雖在湘雪閣有許多身不由己,但未曾想到你生活如此艱辛。難道你非但無人伺候,反而伺候別人嗎?那管事兒的老鸨鐵定是看你羸弱好欺,變着法的驅使你幹粗活,當真是可惡至極。”

江漓:“……”

顧錦知眼中滿是疼惜,雖說掌心有薄繭,但這雙手卻如他的主人一樣,美得讓人心魂具顫。白皙修長,骨節分明,皮膚細膩如凝霜,冰骨光柔。若生在富貴人家,必然是好生呵護保養,絕無半點瑕疵的妙手,未免可惜。

顧錦知突然湊過來的舉動已經讓江漓有些措手不及了,又旁若無人的抓起他的手左右翻看,更是讓江漓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更聽了顧錦知自以為是的一番說辭,将無辜的花媽媽蓬頭蓋臉罵了一通,不禁有些啼笑皆非。

為防止他再說出什麽讓自己哭笑不得的話,江漓先轉移了話題,放下杯盞,雙手撫上琴身:“殿下可有興致聽我撫琴一曲?”

顧錦知眼前一亮,當即歡喜應道: “小漓兒撫琴可遇不可求,本王自是榮幸聆聽。”

夜涼如水,月冷如霜。幽幽靜湖,倒映着百盞橙紅燭光,焰波閃爍,漣漪潋滟。一符清音劃破萬物寂籁,剎那間,宛若一副黑白水墨畫被染上了色彩,好似枯木逢春,天地一片姹紫嫣紅,萬物複蘇。

但見他玉指躍于古琴之上。一波一動,琴弦在他指下被賦予了生命力,一音一節,直擊內心最深處,天地生靈盡陶醉。

一曲終了,随着江漓的十指離開琴弦,顧錦知猛然有種天地失色日月失輝的惆帳感,突然覺得臉上有些涼意,待顧錦知反應過來之時,竟是他的一滴清淚順着眼角滑落,滴落案上,碎了。

“殿下。”江漓叫了他一聲,顧錦知愣了下,回過神來,忙用袖口試去臉上淚痕,倉促着說道:“本王失禮了。”

江漓垂目說道:“殿下贖罪。”

“你有何罪?是本王自己傷感罷了。”沒有了音樂的熏陶煽情,顧錦知很快回歸自我,一本正經的對江漓說:“記着,以後你除了不許對本王說謝字以外,還不許請罪,知道嗎?”

江漓沒應聲,只是默默看着古琴。

顧錦知感慨着笑道:“以前我怎麽就沒發現音樂的魅力呢,原來琴聲也能這樣驚魂動魄。小漓兒的琴藝超絕,世間再無其二。只是……樂曲雖美亦絕倫,但本王依稀從樂聲之中聽出了幾分憂傷哀婉。生人作死別,恨恨那可論。小漓兒,你是想念父母了嗎?”

江漓心念微顫,眸中閃過一抹稍縱即逝的驚慌。月光之下,他白玉無瑕的面容顯得有些陰郁。

顧錦知看出江漓的不同尋常,以為自己又說錯了話,忙緊張問道:“小漓兒,你怎麽了?”

“沒事。”江漓輕嘆口氣,第二次擡眸迎上顧錦知迫切的視線,“人人只能聽出我琴聲中的優美婉轉,喜愛音律之人也只贊揚我琴藝精妙,舉世無雙。還是第一次有人能聽出我曲中深意,這應該就是所謂的知音人吧!”

顧錦知頗有幾分受寵若驚,就見江漓唇角上揚,竟是露出了自相識以來的第一個微笑:“古有伯牙絕弦,今有舒王殿下知我音律,此生得一知已,死而無憾。”

“什麽死不死的,我們都要活着。”顧錦知無比認真的說道,盡管毅力很強,卻還是被江漓的一笑傾城震得心魂蕩漾。他望着江漓,回味那一抹轉瞬即逝的笑容,語氣溫柔道:“小漓兒,雖然你的父母已故,但你絕不是孤獨一人。還有本王在呢不是,你可以依靠我,有什麽事兒都可以來找我,記得了嗎?今夜天色已晚,發生的事情又多,你肯定累了。我先送你回湘雪閣,等改天有時間了,我親自接你到我府上小坐,讓你也熟悉熟悉去舒王府的路。”

江漓欲言又止,緩緩起身,只單朝顧錦知行了一禮,并未說什麽。

馬車就停在路邊,二人一塊上了馬,等到了湘雪閣,顧錦知又囑咐了一大堆唆使,江漓才得以離去。

“殿下。”回程路上,郁臺在轎側騎馬,對轎子裏閉目養神的顧錦知道:“那個對江樂師不敬的人,小的看着有些面熟。”

“哦?”顧錦知有了絲興致:“是誰?”

“萬盛票號的少爺,叫萬芹。”郁臺說:“小的對此人有所耳聞,他是京中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嚣張跋扈不說,一顆心開了十七八個竅,好主意沒有,鬼點子一大堆。人也陰狠,您說他會不會賊心不死,再來騷擾江樂師啊?”

顧錦知單手拄着下巴,若有所思。

郁臺也是個七竅玲珑心,早已看出顧錦知對江漓的不同,忙抓緊時間表現道:“要不,小的派人來保護着江樂師?”

郁臺本以為顧錦知不說再加點人馬吧,怎麽着也得派出幾個人看守吧,這才能彰顯出江漓在他心目中非比尋常的地位啊。沒想到,顧錦知大手一揮,竟直接蹦出兩個字來:“不用。”

郁臺差點跌下馬背:“不,不用?”

“嗯。”

“可是……”

顧錦知看郁臺一臉茫然失措的模樣,嘆了口氣,“你有注意到他的手嗎?”

郁臺不知所謂: “啊?”

顧錦知似是累了,懶洋洋的打了個哈氣,也不再繼續為郁臺解惑,只随口吩咐了句:“算了,在府中挑幾個機靈的去保護他,本王也能放心點。”

郁臺糊裏糊塗的:“是。”

見顧錦知閉上眼睛休息,郁臺也不再打擾,只讓馬夫将車駕穩一點,盡量減少颠簸。突然,轎中之人傳來一聲:“郁臺。”

郁臺忙湊過去問道:“殿下?”

郁臺透過那飄忽蕩漾的窗簾往轎內一看,不由得一愣。只見,暗光襯托着顧錦知的面容越發深邃沉郁,他那雙漆黑如墨的雙瞳異常明亮,眼底泛起的暗光撥動,他注視着前方,聲音不大,卻格外清晰:“父皇仙逝,母後在宮中安度晚年,自有皇兄承歡膝下。即便我時日無多,但我了無牽挂。”

郁臺心驚:“殿下……”

顧錦知不顧他,繼續說道:“可如今,本王突然舍不得死了。”

郁臺愣了愣: “什麽?”

顧錦知望向轎外明月,月光照亮他溫潤柔情的面孔:“最起碼,在小漓兒的琴聲中還充滿着憂傷和凄涼之前,本王不想死。”

作者有話要說:

《春江花月夜》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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