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苦楚和心酸
江漓跟顧錦知平行在熱鬧的街市上,耳邊回蕩着鑼鼓震天的哄鬧聲:“父親只許我習武,禁止我露武,平日裏多半時間督促我學四藝,讀四書五經,認詩詞歌賦。試圖将我熏染至溫潤儒雅的書生氣,且多次叮囑我,不讓我逞強,讓我保持身體羸弱的表象,即便受了委屈也不能動武。小時候有諸多不解,如今靜心思來,也總算理解父親的苦心了。”
顧錦知聽在耳裏,突然湧出一絲理解為人父母的心酸和顧及,又感于江漓兒時的無奈和委屈,以及如今的悲涼和傷悼,不禁覺得一陣心酸,出言感嘆道:“能有你這樣的兒子,令尊令堂必定深感欣慰。前朝九樞直屬先帝掌控,是先帝的耳目,一把藏于暗中的利器。江大人既是首領,所承擔的責任必然衆多,所樹立的敵人更是數之不盡,他這樣做,也是對你的一種保護吧。”
江漓微微怔愕。韬光養晦,藏匿鋒芒,大智若愚。顧錦知是這樣的人,所以他能很容易的理解父親的做法,是這樣嗎。
湖畔兩岸的花燈璀璨耀目,映着顧錦知那清澈明亮的黑瞳,越發深邃迷人,明若星光。
心中明澈,表面上卻兜着糊塗,玩玩樂樂潇灑于世,無尤無怨,這般閑情自在淡泊名利,倒也難得。
煙火怒放,漫天豔彩。街上人流如織,各個攤鋪擺放着琳琅滿目的小玩物,更有孩子們手拿煙花棒追逐着嬉戲,留下一路歡聲笑語。
“漓兒小的時候定是受了不少委屈吧?”顧錦知看似随意說着話,注意力卻始終留在江漓身上不曾移開,時時刻刻關注着江漓的一舉一動。但凡是江漓肯落目的物品,只要注視的時間超過一瞬間,顧錦知立馬暗中打手勢給郁臺,而郁臺得到指令後,就悄然跟後方随行喬裝的府兵一起将小攤兒搜羅打包了。
眼神瞄到什麽就買什麽。郁臺看着興高采烈把瓶瓶罐罐打包的攤主,無奈的遞了銀子:“送去舒親王府吧!”
“還好。知曉我身體秘密的人只有父親母親和府中管家,以及個別親信之人。此事若東窗事發,父親免不了犯下欺君之罪,他自然小心謹慎。”江漓語氣平和的說:“我六歲那年,表兄到府中做客,母親特意照父親所托前來叮囑我裝病,只需草草見一面表兄即可。”
顧錦知點點頭,聽得很認真。
“我聽母親的話,躺在病榻上見了表兄,裝出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本以為表兄不喜與我這等身弱體病之人交往,不想他天生好玩,人也頑皮搗蛋。那日之後,他又來院中找我,正巧看見我手中持劍。我尚且驚慌暴露,他卻站在門口笑得開心。說我羸弱病體,居然妄想習武練劍,當真是癡人說夢。”
江漓回憶起往事,心中既酸澀又微甜,他說的心平氣和,邊上身為聽衆的顧錦知反倒急了:“你這表兄,真是全無半點關愛幼弟之心。”
江漓微微愣了一下,不由自主的解釋道:“雖說是表兄,但他不過比我大一個月罷了。”
“大一天也是大。”顧錦知不聽狡辯,只認死理。
江漓索性不解釋了,繼續方才的話說:“表兄冷嘲熱諷,當時我尚年幼,自然氣不過。但想起母親的囑咐,我還是忍住了。只是表兄脾氣急,又玩心大盛。随手拿了地上一根樹枝,美其名曰的要教導我。他三歲習武,根骨上佳,一招一式倒也狠厲,或許他是見我不順眼,想找借口打我一頓吧。”
顧錦知憋着口氣:“然後呢?”
“我看破了這點,自然怒意沖頂,在表兄打得來勁之時,反手劈他一掌。”
顧錦知想起不久前自己曾親自領教過江漓如冰似雪寒芒畢露的劍指,當即打了個激靈:“雖說你當時年幼,功力必然不如當今,但當年你表兄也是個孩子……”
江漓唇邊溢出一抹清潤冷笑:“所以他在家躺了一個月才勉強下床,半年後才完全恢複。”
顧錦知:“……”
果然是惹不起,超兇!
“不過後來受罰的還是我。”江漓垂目,苦笑一聲:“表兄被我重傷,身為舅舅的父親自然要罰我。更因為我耐不住性子沖動行事,暴露了武功不凡這一點,罰我跪了一夜祠堂。本以為日後不會與表兄一家有所來往,不料半年後,身體康複的表兄再次登門拜訪,還送了一只鹦鹉給我。”
顧錦知恍然大悟:“睡呆?”
江漓點頭。
顧錦知靜心一想此人,更是眼前一亮,問道:“去年本王進宮正巧碰上陛下與溫太師議事,在西北戰報中提及一英勇神武的少年将軍,溫太師說,此員猛将姓丁名左,乃是九樞江大人的外甥。你所說的表兄可正是這位丁左丁将軍?”
江漓也顯出意外之色: “是。”
顧錦知輕輕笑道:“戰報中說,丁将軍出良策打敗敵軍,又在亂軍之中取上将首級。少年熱血,呼嘯往來,倒是跟你口中描述的争強好勝,任意妄為的性子不謀而合。”
江漓有感而發:“表兄參軍與我家中遭變是同一年,他只身一人在軍營,沒有那個位及一品軍侯的舅舅當靠山,走到今日這般,也是他自己的本事。”
江漓走着走着,突然腳步一凝,看去了遠處攤位上擺着的一盞走馬燈。只淡淡看了一眼,江漓邁步走開了。
郁臺在後面跟着,時時注意顧錦知的吩咐,然而等了半天,顧錦知也沒再發布全攤包圓的命令。而是語氣冷淡的叫了一聲:“清煙。”
郁臺身邊的清煙走近幾步,躬身道:“王爺。”
“他喜歡那盞走馬燈,是嗎?”
清煙跟了江漓十幾年,自然對他的喜怒哀樂了解至深,顧錦知也曉得這點,所以自然而然的開口詢問。清煙亦明白,實話回答說:“公子從小到大什麽好東西沒見過。不能說喜歡,頂多就是……懷念。”
“此話怎講?”
“公子兒時幾乎沒出過府門。老爺夫人對外稱他羸弱病骨,只好常年關在府門內,盡可能斷絕公子與外人接觸,以免暴露公子的真實情況。但也正因如此,公子對外面的花花世界充滿好奇,在他十歲那年的上元節,公子帶着草民逃出府去街上玩兒,他一眼看中了小攤上販賣的走馬燈,只是還沒等買,就被随後出來的老爺逮回去了。”
清煙指着遠處貨攤上的走馬燈:“那只走馬燈倒是跟當初公子看中的那一盞有些相似。”
清煙望着顧錦知濯濯有神的雙目,心中有感而發,忍不住朝顧錦知深深拱手見禮:“草民謝過舒王爺。”
顧錦知吓了一跳:“為何要謝本王?”
“因為王爺是真心待我家公子好的。”清煙的薄唇輕抿,眼底溢出無言的悲嘆:“自從老爺夫人走了以後,草民就再沒見過公子笑了。江家慘遭滅門之災,公子也從純善開朗變得陰郁寡言,三年的流離失所孤身只影,時時警惕,一面要計劃報仇,一面還得堤防被人報複。草民本以為,未來的公子只能如此了,直到草民見他住進了王府。草民覺得,公子變了。他會笑了,話也變多了,尤其是日常生活中不經意流露出來的安然惬意,這是從未有過的,或許連公子自己都沒察覺到,舒親王府會讓他這般安心吧!”
顧錦知眸色漸深,說不出來是什麽滋味,酸澀還是溫暖,難受還是舒心呢?聽了清煙這番話,他心裏空落落的,難受得緊。又好像被什麽東西填得滿滿的,撐得慌。多種情緒攪合在一起,最後剩下的唯有一個心痛。
“你說的,是真的嗎?”
“草民沒必要說假話。”清煙又是一拜,畢恭畢敬的說:“公子的變化都是王爺造成的。公子曾說過,他活着只為了報仇。草民當時聽了,心中既心酸又害怕。心酸的是,家中百口死于非命,僅剩下清煙一人,無論如何都根本堵不住公子心頭那偌大的創口。害怕的是,公子以報仇的意志存活,若哪天大仇得報,他的使命完成了,那他……可還有活下去的動力嗎?”
顧錦知心裏咯噔一下,臉色瞬間一陣蒼白。
“報仇是必然的,但清煙不想公子的人生中只剩下報仇。他失去了自我,當大仇得報那天,想起父母慘死,想起家中滅門,孤身一人踽踽獨行,還有什麽活着的樂趣可言。”清煙凝神望着顧錦知,眉宇間肅然起敬:“但是如今,有王爺無微不至的照顧公子,掏心掏肺的待他好,公子雖性情冰冷,卻不是鐵石心腸。有了王爺的呵護和關懷,或許能漸漸地填補公子心頭無法愈合的傷口吧。草民真心感激王爺,對王爺的恩情銘感不忘,日後如需要,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顧錦知看着跪倒在自己身前的忠仆,心中生出感慨萬千,不由得替江漓感到欣慰。他朝身邊同樣一臉感慨的郁臺使了眼色,郁臺忙從命的過去将清煙扶起來。
“何必謝本王,無論何時,無論何地,無論是何身份,無論是何局勢,本王都會不顧一切的對漓兒好。義無反顧,不計任何後果。”顧錦知語氣堅決,緩緩望向如墨的夜空,眸中透出少見的厲色,似是能透過層層雲雷,撕破暮空,直逼蒼穹:“本王想照顧漓兒一生一世一輩子,別無他求,僅此而已。”
花天錦地,鼓樂齊鳴,處處載歌載舞,一片喜慶祥和。
“小漓兒,你看。”
忽然暖光耀目,江漓下意識順那光線望去。只見遠處顧錦知面帶溫柔的笑意,手裏提着一盞走馬燈。燈籠精巧華麗,內裏珠光橙紅。輪軸上精致的剪紙緩慢旋轉着,透過燭光映在燈身上,精美絕倫。
燭火的暖紅橙光照映着顧錦知如玉的面容,宛如晨間的朝霞,清澈柔暖,溫怡明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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