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本王想當個傻瓜

是夜。

月色幽涼,同顧錦知用完晚膳後,随意閑聊了些江湖趣事。新雨樓是最佳欣賞明月的地方,彎月高懸,灑下皎潔的清輝。

“今日進宮聽皇兄談論政事,丁将軍可能快返回邊境了。這一走怕是得幾年回不來,到時候本王同你去城門口送送他如何?”顧錦知為江漓斟了一杯清茶,又遞了精致小巧的點心過去。

江漓輕抿口茶:“我去便是了,王爺去是何道理?”

“本王是陪你去啊。”

“堂堂舒親王親自相送将軍回邊境。”江漓放下杯盞,道:“傳到陛下耳裏不定成什麽樣子。”

顧錦知露出早有預料的壞壞一笑:“漓兒考慮周到,本王欣然應允。不過你可得快些回來,不然本王等着心焦。”

他這副孩子撒嬌的模樣江漓已經見怪不怪了,擡眸看向顧錦知之時,卻發現他英俊的面孔在月光的照耀下有些發白,正欲關切一句。顧錦知突然開口說起了別的:“錦婳的生辰快到了,本王左思右想不知道送些什麽東西給她,漓兒可有點子?”

江漓想了想,道:“長公主沒什麽特殊的喜好,王爺就搜羅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給她,她必然歡喜。”

“好,就聽小漓兒的。”顧錦知尋思着說:“本王記得庫房裏有顆西域出産的琉霞夜明珠,天生體帶異香,到了夜間更能散發出七彩炫麗的光芒,煞是好看。等明日本王去找出來,先拿給你觀摩觀摩,看看合适否。”

江漓道:“王爺選的必是珍品。”

顧錦知臉上的笑意更深,晚風透過支摘窗吹進室內,一并帶進清雅幽郁的梅香。

江漓望去窗外,月明星稀,空中竟不知何時飄來了幾朵烏雲。

“天色不早了,王爺請早些回去歇息吧。”

這句逐客令一出,顧錦知面上笑容明顯一僵,他自是不願意走的。凝望着江漓許久,連手指都沒往出多挪一寸:“漓兒不想多留本王一會兒嗎?”

江漓的眸光悠悠轉動,看的顧錦知一陣心猿意馬:“那,本王想留在這兒,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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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漓面色平淡,慢條斯理的說: “這裏是王府,無論是您的寝殿還是新雨樓,您想在哪裏便在哪裏。”

顧錦知心中歡喜,面上露出笑容:“那……”

“王爺就留在新雨樓吧,我去其他地方。”江漓說完,作勢要起身。

顧錦知頓時急了:“慢着!”

江漓凝住腳步,回頭看他。

顧錦知的臉上再無往日孩童的頑劣之氣。此刻的他雙眉緊鎖,面色陰沉,薄唇抿成一條線,眸中透着前所未有的凜光,卻又隐隐泛着一股難以言說的酸楚:“你就這般厭惡本王嗎?”

門口候着的郁臺心裏咯噔一跳。這方才還氣氛溫馨的聊着家常,怎麽突然就陰氣嗖嗖的了?郁臺禁不住好奇心,伸出腦袋想往裏面偷看。

“郁臺,你站遠點!”

“……”郁臺默默後退:“是。”

江漓眸中柔光輕閃,轉瞬即逝,微不可查。

顧錦知将視線從玄關處收回,死死的貼在了江漓臉上:“自從本王與你表明心意後,你總是若有似無的跟本王保持距離。或許是本王一廂情願,又或許是本王操之過急吓到你了,無論如何,本王先向你抱歉。”

顧錦知的語氣很急,他已經盡可能的壓下心底那份激動了。他眼底泛着血絲,顯得迷茫又無助:“若你在王府住的不開心,若你是迫于本王的權勢身份而不得不委屈自己歸順本王,那你就真的是在踐踏本王的真心。如今,本王只要你一句話。若你根本不願意,那本王就……放你走。”

後幾個字,顧錦知說得很輕很輕,輕的幾乎讓人聽不見,好像他怕自己說的太重了會被自己聽見一般,他怕自己受不了。

“若你留在王府不是為了本王,而是另有其他的什麽目的……也沒關系,能在你心裏有利用價值,對本王來說也是榮幸了。”

“目的?”一直沉默不語的江漓忽然臉色微變:“王爺想說什麽?”

顧錦知輕笑一聲,好像看透了什麽似的,好像對什麽都不在意了一般。“放你走”三個字好像一個無底洞,一點一點将他的精血吸走吸幹,他望着江漓,淡淡說道:“本王雖然沒什麽大本事,但好歹也是大禹的親王。接近我,或許将來就有機會接近皇上。你報仇僅殺夜來幽一人自然可行,但要想徹底鏟除整個逐晖,除非,讓九樞重新活過來……”

江漓心頭重重一顫。

這些,顧錦知如何知道的?猜的麽?還是說……

當時在場的都有誰,排除自己跟皇上,唯一的一個人便是——

江漓只覺陰風刺骨:“侍奉禦前的太監總管湯公公,是你的人?”

顧錦知無聲淺笑,等同默認。

沒什麽大本事?

陪伴皇帝最長的人,最了解皇帝品性的人,亦是皇帝最信任的人,這個大內總管湯公公,居然是顧錦知的眼線!

皇家無親情,皇帝就算跟他再兄弟情深,又能保持多久?這些全都建立在沒有任何威脅的情況下,如果哪天顧錦知的病好了呢?如果哪個名醫突然研制出什麽特效偏方,治好了顧錦知的身體呢?

那麽顧錦知的存在對于當今聖上來說,豈不是最大的威脅!

這個看似玩世不恭吊兒郎當只知道吃喝玩樂游戲人間的閑散王爺,實際上,根本就不閑散。

他胸中自有城府,自有計劃,只是那些肮髒的陰謀詭計,他不屑去明白罷了。明明懂,卻想眼不見心不煩的裝作不懂。暗地裏給自己留了後路,大智若愚。

“為何要告訴我這些?”江漓的指尖有些發涼。

“你看似冰冷狠厲,但你其實不喜殺戮,你也不想違背你父親的意思。所以皇上對你提出的條件,你拒絕了。”顧錦知似是嘆了口氣,無聲無息:“漓兒你很完美,除了性子有些冰冷之外……不對,這也是你的優點。這因為如此,更突出了你與衆不同的氣質。皇上的後宮三千佳麗,各個貌美如花,各個溫柔懂事,還沒有一個像你這般,從骨子裏透出一股不容侵犯不容亵渎的倔強勁兒。”

盡管這句話很隐晦,但江漓還是聽出來其中深意了。

顧錦知望去夜空中的朦胧醉月,惋嘆一聲,面帶苦笑:“雖然都是正宮嫡子,但我跟他從一出生就有了差別。他是嫡長子,身體健康,人也聰慧賢德。而我,礙于次子,礙于身體的病殘,從小到大我什麽都不跟他争,就連那至高無上的皇位也可以拱手讓與他。但是,只有你,我不想讓,也不會讓。”

江漓的心懸着,一陣疼一陣酸。慘淡月光下,顧錦知的面容越發慘白。

“王爺待我這般,真傻。”

“本王想當個傻瓜。”

皎月隐入烏雲後,夜晚的風忽然涼了。

江漓靠窗而立,荼白的衣衫被風吹的偏偏蕩漾:“王爺知道我的目标。所以,就當是我冷血無情吧。”

顧錦知的心上好像被刺了一刀,不疼,卻在流血。

江漓的目标是報仇,他要殺的人是逐晖有着不敗女魔名號的夜來幽。上次的湘雪閣一戰,其中兇險可想而知。他抱着必死的決心去報仇,他的這條路是艱難的,是生死未蔔的。若真的因報仇而死,他又如何在此時此刻回應這個對自己百般好的人呢。

他無法回應,又或是,不敢回應。

公子以報仇的意志存活,若哪天大仇得報,他的使命完成了,那他……可還有活下去的動力嗎?

他失去了自我,當大仇得報那天,想起父母慘死,想起家中滅門,孤身一人踽踽獨行,還有什麽活着的樂趣可言。

腦中驀然浮現出清煙的話,顧錦知的心一顫,他擡頭望去江漓單薄的背影,雖是屹立着,卻宛如風雨中一朵孤零零的小花,遭受風雷電雨的侵蝕,随時都會倒下。

顧錦知暗暗攥緊了拳,他扶着桌角起身,望着江漓孤身立于夜風中的背影:“你為滿府老小報仇,我無法阻攔,也沒有資格插手。但你不可舍生忘死,輕賤性命。”

江漓面色微怔,不由自主的回頭看向顧錦知。

孤月冷風,顧錦知雙唇的血色褪的一幹二淨,他神色疲憊,垂目苦笑起來:“本王原以為自己了無牽挂,無懼生死。可因為你的出現,本王有了盼頭,生命有了光彩,本王不想死。”

“江漓。”顧錦知擡眼,眸底一片哀傷懇切: “你是我活在這世上的唯一理由。而我,還沒有那個資格作為你活在世上的唯一牽挂嗎?”

江漓臉色一白,心髒上好像被什麽東西刺了一下,有些疼,有些麻,也有些熱。顧錦知就好像一團火,一團怎麽撲也撲不滅的三位真火。就算再鐵的心肝,再冰冷的五髒,都會被他這團火烤融烤化,留下一片終生不愈的灼傷。

“王爺……”

顧錦知突然伸手攔住江漓的話,他面上露出前所未有的疲累,一連呼吸了數下,似是想以此緩解心中郁結。可取而代之的是更為慘白的臉色,和微微顫抖的身體。

“天色不早了,你既然累了,那便早些歇息吧。”顧錦知的語氣不似往日般溫柔似水,有些生硬,好像在隐忍着什麽:“夜裏風涼,記得把門窗關好。”

顧錦知淡淡掃了一眼江漓,不再過多停留,轉身便走。

出了新雨樓,正好遇見等在院中的郁臺。郁臺見他眉頭微皺,臉色是少見的陰沉,聯想方才他跟江漓氣氛僵硬的場面,郁臺心知顧錦知是發了火。

一邊小心翼翼的跟在身側,一邊又忍不住犯起了嘀咕。顧錦知心性純良,孩子氣,待人寬厚。連對人大聲說話的次數都極少,就更別提生氣發火了。再說了,那可是江漓啊。舒王爺舍得跟江漓發火?說給豬聽,豬都得笑。

“王爺……”主子生氣,随行在側的奴才也是如坐針氈,郁臺不知道要不要開口說點什麽寬慰一下顧錦知:“咱是回寝殿,還是……”

舒王爺腳下生風,一路快走,似乎只想盡快遠離新雨樓。郁臺小跑在後面跟着,他嘴笨得很,實在不擅長安慰人,想來想去,硬憋出一句話:“如果王爺沒有睡意,那小的可以陪您去花園裏走走,院中雪白的梨花開的正好。”

郁臺說完這話,顧錦知的腳步果然變慢了。郁臺的心跳也當場漏半拍。

梨,漓,這倆同音字啊!

“郁臺。”

“小的在!”郁臺忙應聲。

“你親自去新雨樓看好漓兒,無論出什麽事兒,別讓他離開新雨樓。”

“啊?”郁臺滿面不解。

“然後,你……叫人,去把周,周苦瓜給本王叫來。”顧錦知的身體突然劇烈的顫抖起來,郁臺大驚失色,忙過去攙扶住顧錦知,正見到顧錦知的臉色,已經慘白到了沒有人色了。

“王爺,您難道是……”郁臺震驚駭然:“暒斓之毒發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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