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麻煩

一朵烏雲遮月,夜空中的幾顆殘星閃爍着孤寂的淡光。彙仙居四周圍觀的群衆也被官兵陸續遣散,晚間的風略冷,吹在瑟瑟發抖的小衙役身上,活活打了個激靈。他依舊站在距離江漓不遠的地方,垂着腦袋,支支吾吾的不敢說話,既感念救命之恩又因為職責在身不得不帶人去府衙聽審,左右為難的模樣活像個受氣包。

他糾結個不停,可當事人反倒淡定的讓人心裏直打鼓,唯恐江漓有什麽後招,紛紛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若他有異動,立馬群起而攻之。

聽到細微的腳步聲傳來,江漓轉身,正看見從彙仙居走出的知府。二人目光相撞,江漓面色從容,樓遠可着實吃了一驚。雖不是在京官員,但京中發生的大事早就傳遍五岳九州。湘雪閣的江樂師本就名震四海,再加上江茗之子的驚天內幕,江湖乃至朝堂人盡皆知,而目前這位江公子同舒親王關系親密,栖身在舒親王府也不是什麽秘密。

樓遠也當然曉得,先前聽顧錦知說,門外那藍衫男子是他的人,心思敏銳的樓遠便有所猜測,如今再正視此人姿容,結合民間流傳的訊息,心中便敢肯定此人正是江漓無疑。

“草民見過知府大人。”

突然的行禮反倒把樓遠吓一激靈,想這人無官無職,他也不懂自己為何這般緊張:“先生快免禮,快免禮。”

江漓平和的視線掃去周遭官兵,樓遠立馬意識到什麽,忙對衆人吩咐道:“此次禍端為江湖争鬥,那殺人女魔既逃了,便要立即調查清楚她的身份。本官聽說三日前有一女子在鳳陽樓濫殺無辜,你們速速調查清楚二女是否為同一人,一旦确定立即張貼通緝令。還有那從京城一路逃離至此的采花賊,也不能松懈了。”

知府大人滿口的殺人女魔和采花賊,只字未提江漓。有眼色的官兵立馬知道怎麽回事了,紛紛領命離去辦事。

小衙役松了口氣,又看了恩人一眼,匆匆随大隊人馬離開。

原本鬧哄哄的彙仙居頓時安靜下來,被驚醒的旅人見沒熱鬧可看,陸續回房歇息了。

江漓望向遠處偏僻後巷,站在陰影中的清煙朝他點了點頭。

顧錦知化名舒懷,就住在江漓隔壁。此次追來杭州,他做了萬全準備,一些防身靈藥都随身帶着,甚至還帶了幾包今年新進貢的茶葉。他與江漓都不是愛酒貪杯之人,平時慣喜飲茶,特意帶的多了些,已做好常年離京的準備。

“漓兒同那魔女交手,可有受傷?”顧錦知遞了方才烹煮的西湖龍井給江漓。

“殿下不必擔心,我沒事。”江漓望着他,反問道:“我見殿下臉色不好,此次離京,殿下可帶随行醫者了?”

“你說周苦瓜?”顧錦知不屑一顧的擺擺手:“他那老胳膊老腿的哪能跟本王折騰,還是留在府中頤養天年吧。”

江漓眸色閃動,顧錦知忙寬慰道:“你不用擔心本王,出門在外本王會照顧好自己的。雖及不上周苦瓜的醫術,但也略懂皮毛。不當王爺也能當個江湖郎中。不是本王自誇,二十幾年遍嘗百草,又跟在周苦瓜身邊耳讀目染。說來挺逗的,除了太後的雍壽宮,太醫院是本王最熟悉的地方。”

江漓聽着這話,不知該悲該喜。

“宮中禦醫聖手本王見得太多,宮外走方郎中,民間高人本王也見過無數。想這天下光說見過的醫者大夫,沒人比本王更多了吧?每次本王都向他們讨教一二,積少成多,這就給你見識見識。”顧錦知說着,伸手探向了江漓的腕脈。

江漓微怔,下意識将手縮了回去,道:“王爺擅長醫術,深藏不露,這點連太後都不曉得吧?”

顧錦知又謙虛起來:“雕蟲小技而已,何必說得人盡皆知呢。”

江漓一笑了之,又問道:“提起太後,王爺私自離京,可想過宮中太後擔憂,皇上牽挂?”

“小漓兒。”顧錦知面上挂着無奈,起身繞到江漓身後,從背後抱住他,懶洋洋的說道:“你操這麽多心,不累嗎?本王已經打點好一切了,只是為防止皇兄叫人追我回去,沒告訴去哪兒而已。”

江漓眸中含着清淡的笑意:“是王爺說的,游必有方。”

“呵,你不說這話本王還忘了。”顧錦知擰過江漓的身子,皺眉道:“別人都是打個巴掌賞顆甜棗,你倒好,先賞本王甜棗,第二天狠狠扇一巴掌。本王這臉疼着呢!”

江漓淡漠的目光随意落去遠處:“王爺捂的是胸口。”

顧錦知一愣,索性抛開顏面,也不嫌害臊的撒嬌道:“臉疼完了心疼,心疼完了全身都疼。你不告而別,可有想過本王多着急嗎?”

江漓被他委屈巴巴嘤嘤嘤的模樣逗得忍俊不禁:“我不是給王爺留信了嗎?”

顧錦知一聽這話,更是委屈的一塌糊塗。他從袖中取出那一直随身攜帶的所謂信條,展開給江漓看,興師問罪道:“此番雲游,不日方歸,勿念。漓兒真是惜字如金,去哪兒不說,去幹什麽也不說,就讓本王心驚膽戰的熬着是吧?本王不是跟你說過嗎,你想去哪裏想做什麽,本王都不會阻攔,只要你說,本王都許你去做。”

江漓擡眸,深深望他一眼:“即便是我說了,王爺就會在府中安心等待嗎?”

顧錦知啞然,無言以對。

江漓垂眸,眼底泛着無奈的流光:“王爺是會應允,卻不會幹等着。我去哪兒都行,因為王爺下定決心随行,是嗎?”

“漓兒出門在外,本王哪兒能放心。”顧錦知的語氣弱了下來,他又何嘗不知道江漓的顧忌,仔細想來,心中倒也溫暖。

“漓兒跑來杭州做什麽,本王知道,漓兒此行兇險,本王也知道。”顧錦知見江漓要說什麽,忙開口截住他的話:“你可別想勸本王回京。”

被堵了話的江漓只好沉默以對。

顧錦知最看不得人愁眉苦臉的。尤其是江漓,哪怕有一點點憂色他都受不了,第一時間從自己身上找錯處。将缺點無限放大,越想越覺得自己罪無可恕了。只好湊到江漓身邊,聲音軟的一塌糊塗:“漓兒,本王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江漓心中一緊,正要說什麽,顧錦知忙搶先保證:“本王也絕不會有危險。”

江漓的眸色比那熒熒燭光還要明亮和暖,“王爺一意孤行,我束手無策。”

顧錦知喜出望外:“你答應了?”

“我不答應,難保會跑出第二個舒懷。”

顧錦知噗嗤一笑,忍不住去愛撫江漓的頭,墨發在指尖滑過,直垂腰下,柔順的宛如絲綢錦緞。“才短短半月,你竟消瘦這麽多。本王得給你弄些補品來好好補補身子,離家在外可不能熬壞了。”

顧錦知又是一番小題大做,心急火燎的就跑出去叫人了。

燭光微微顫抖,江漓望去氣息傳來之處,正是從外悄然歸來的清煙。

“公子放心,黃莺莺安全撤離了。聽她的意思是要前往尋找宛芙蓉,需要屬下暗中随行嗎?”

江漓道:“據我所知,杭州歐陽家也是遠近聞名的醫者仁心,且不說歐陽款,他的父親歐陽譯身上就有不少秘密。”

“正如公子所言,只是時過境遷,無人提起罷了。”清煙語氣頓了頓,又補充一句:“無人敢提起罷了。”

江漓眸色幽深了一瞬:“歐陽譯醫術精湛,冠有神醫之名。他身為昔年趙貴妃的義兄,雖不親生卻勝似親生,本該榮華富貴享之不盡,奈何當今聖上對趙貴妃恨之入骨,也虧他只是義兄,才免于牽連。”

“是啊。”清煙道:“歐陽譯早年家中鬧災荒,輾轉逃亡到金陵,被趙侯爺所救。趙侯爺看他機敏聰慧,性子沉穩,甚是喜歡,便認為義子。同趙貴妃一直以兄妹相稱。後來趙貴妃選秀進宮,歐陽老先生拜師學醫,自立門戶開起了醫館。往後先帝駕崩,新皇登基,趙貴妃橫死,侯府衰敗。歐陽譯既是義子,又早早另立門戶,本以為可逃得一命。豈料他經受不住義父滿門斬首流放的刺激,突染急症,沒幾天就死了。”

“想必歐陽家有熱鬧可看。”江漓的神色很随意:“我這邊也沒事,你且走一趟吧。”

“是。”清煙人影一閃便消失不見。

與此同時,門外傳來細微的腳步聲,兜兜轉轉在門口溜達了幾個來回,似乎在猶豫要不要敲門。江漓憑借內息便知來者是誰,等了一會兒見那人還在糾結,索性叫道:“郁臺。”

門外人影頓了頓。

“進來吧。”

房門被推開,郁臺站在門外有些尴尬的笑了笑,低着頭走進屋,遲疑了片刻才問:“江公子,清……清煙護衛可跟您一道來了?”

“你找他有事?”

“也沒什麽事兒……”郁臺莫名有些慌:“算是有點事吧,還請公子告知于我,清煙護衛在何處?”

“他方才離開朝南邊去了,你若腳程快些,或許能追上。”

“多謝江公子。”郁臺深深一拜,再不敢耽擱,急急忙忙的追了出去。

天色接近黎明,跑了一路下來,天邊盡頭已泛起魚白的光澤,清晨霧氣缭繞,空氣潮濕。郁臺苦惱于自己腳程太慢,追了一路也沒瞧見清煙的半點影子。他初來杭州,人生地不熟的,四下一看不知東南西北,各路小胡同轉的頭都暈了。

郁臺只怪自己走得太急,沒有向江漓問清楚清煙的目的地,不然去終點等着也好過滿大街找人。

“請問善仁堂怎麽走?”

“從這個胡同進去左拐,走大約半盞茶的功夫就到了。”

郁臺聽到說話聲,無意間一瞧,只覺得那問路的女子有些面熟,仔細想了想才恍然大悟。

那不是湘雪閣鼎鼎大名的紅牌莺莺嗎?

“她怎麽也來杭州了?”郁臺一個頭兩個大,猶豫着是跟上去瞧瞧還是繼續找清煙。突然有人拍了下他肩膀,郁臺吓得一激靈,第一反應就是昨夜那夥江湖殺手來尋仇了,本能的轉身劈一掌過去。後者退一步避開,也被吓了一跳:“郁臺,是我。”

郁臺一愣:“清煙?”悻悻的縮回手,回想一下前因後果,腦中炸開一個連自己都懵逼的事實:“你,你在跟蹤莺莺?”

清煙不答反問:“你在這做什麽?”

“我當然是……”郁臺忽然想到什麽,心裏一陣憋屈,朝清煙冷哼一聲:“跟你有關系嗎?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你管不着。”

“……”清煙真搞不懂這人一大清早發什麽神經,繼續掰扯下去是浪費時間,便甩了句“趕緊回彙仙居去”,然後駕着輕功去追莺莺了。

郁臺:“……”

若說方才是憋屈,那現在就是窩火!他可是大哥啊,小弟說跑就跑,連提前預告一下都不,好不容易找到了還一臉冷若冰霜,上來就是涼飕飕的一句“回家去別搗亂”,擱誰身上誰不氣!這大哥當的一點尊嚴都沒有,白擔心那破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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