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甘泉宮緊挨着甘泉山,一半宮殿林苑建在山坡上,還有大半則在山下平地。自前秦起,這周遭便無百姓蹤跡,方圓百裏,不見民宅。

既無人煙,劉藻原以為出了宮門,便少不得荒涼,誰知雖不見人影,然而道路寬闊,野跡明媚,一見之下,不覺渺無人跡的荒蕪,倒要嘆一聲好風光。

胡敖雖也居宮禁,卻知得甚廣,竟能答出謝相宅邸建在何處。

“此處算是謝氏別業了,距甘泉宮不遠,此去半個時辰可至。”胡敖回道。

他也騎在馬上,落後小皇帝半個馬身,他們身後還有三十餘名侍從,皆是羽林郎所扮,騎了馬,腰間懸着環首刀,打頭二人乃是羽林校尉,在小皇帝後兩個馬身處,随時維持着警惕。

劉藻勒住缰繩,馬兒在原地踏了兩步,方緩緩停下,垂下頭顱,啃了幾口道旁鮮嫩的草。

“大将軍居何處?”劉藻又問。

怎地問起大将軍來了?胡敖不解,卻也詳盡回道:“大将軍居處與謝相相去不遠,不但是丞相與大将軍,許多大臣皆居那一片。”

胡敖與她解釋了此處地勢。

大臣們在這一帶建別業是武帝朝始的,近宮禁處,不可居人,遠一些又不便入宮,除甘泉宮內,北面風光最是秀麗,又甚清涼,官大些的,爵高些的,皆住在那一片。

劉藻聽明白了,點了點頭,重新一扯缰繩,道:“帶路。”

三十餘人,可謂浩浩蕩蕩。

行至宮禁五裏外,漸漸可見着人影了。多是些少年郎相約跑馬,也見了一架轺車,轺車上坐了一小女孩,與劉藻一般歲數,車旁跟了兩名婢子,車後墜了數名仆役。

劉藻有事在身,未顧得上留意這女子,騎着馬,自她身旁跑了過去,卻不知那女子看着她的背影,忽羞紅了臉,一直望着她走遠了,方問身旁婢子道:“這是誰家小郎?”

婢子自是答不上來。

劉藻騎着馬,一直到了胡敖所說的那一片,果見連片宅邸。她往後招了招手,胡敖驅馬上前,劉藻待他靠近了,方問道:“桓師居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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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敖一愣:“桓、桓師?”

劉藻點點頭,又問了一回:“朕要視疾,桓師居何處?”

“陛、陛下不是去訪謝相?”胡敖顫聲道。

劉藻笑了一下,那容色淡淡的,卻使得胡敖慌忙垂下頭去,不敢與她對視。

劉藻深知,她若直言要來見桓匡,恐是連宮門都出不得。她需一契機,接觸朝臣。桓匡卧病不起便是她的契機。

胡敖且還猜不到陛下此時見桓師是何玄機,卻本能地感知陛下此行必有些打算。

皇帝是一傀儡。所謂傀儡便得安安分分的,什麽都不知,什麽都不做,只需占着那位置也就是了。然而哪個皇帝,甘心只做一木偶。胡敖早知陛下必會有所舉措,卻不想這一日來得這樣突然。

小皇帝也不催促,四下望了望,仿佛賞景。

胡敖瞥了眼身後,那是三十餘名羽林郎。羽林設立之初,武帝為建一支私軍,用的多是六郡良家子,也有些孤兒。到如今,羽林已成了官宦子弟,晉升之階。三十餘人,不知其中按了多少耳目。

春和殷鑒未遠,胡敖本不敢出頭,但他看了看劉藻,暗自嘆了口氣——既已到了此地,縱使他不肯帶路,想必陛下也有良策。

桓匡天子之師,朝廷自虧待不了他。他的居處,自然也在這一片。

劉藻使人敲開了門,門內出來一老仆,見了他們,疑惑道:“不知小郎是何人?”

桓匡卧病,視疾之人不少,只是那是卧病之初,二月過去,除卻幾名入室弟子,常來侍疾,已少有人上門。

胡敖上前道:“這是桓子的學生,特來探望。”

“學生?”老仆的目光在劉藻身上上下打量。

劉藻一笑,自袖中取出那枚武帝所賜的青魚佩,遞與他道:“桓師見了這枚玉佩,便知吾是何人。”

老仆聞言,神色一肅,見那玉佩質地瑩潤,如一汪綠油油的湖泊,萦繞着溫潤的光,便知這小郎來歷不凡。他雙手接過玉佩,恭敬道了句稍等,便入內去禀報,去時還不忘将門重新關上。

那扇黑漆漆的門再開,來的便不是原先那老仆了,而是一年過而立的男子,男子頭戴高冠、褒衣博袖,步履匆忙。

他一見劉藻,連忙下拜:“家君卧病,不能親迎,望乞恕罪。”

“吾視疾而來,怎能令桓師出迎?”劉藻笑道。

男子這才起身,側身讓到一旁,恭請小皇帝入門:“臣桓亭,領相府東曹椽一職。”

劉藻随他入內,道:“可是告假在家?”

桓匡有七子,桓亭是他第五子,雖非嫡長,然而在京就近侍奉的,僅他一人。父親卧病,為人子者,若不能告病侍疾,必會受人诟病。

故而桓亭回道:“正是。”

劉藻點了點頭,也不與他搭話,跟随他往裏去。

桓亭見她并不談及朝廷之事,也是松了一口氣。

桓宅甚是寬闊,兩側有廊依牆而建,正中一條石板路,直通堂前,如此一來,便顯得十分幽深。

桓匡卧病,不能起身,故而不登堂,直往後院。

至一正房前,桓亭恭敬道:“請君入室。”

劉藻在門前,脫履,單着白襪而入。

桓匡躺在床上,手中顫顫地拿着那枚青魚佩在看。他眼睛很渾濁,眼中光芒黯淡。劉藻自他病後,時常賜物賜藥,卻賜得不大真心。

她不喜歡這位老先生,因他頑固守舊,且冥頑不靈,也興許先生無過,是她過于功利,不能潛心治學。故而二人能和諧,全是劉藻裝得順從聽話,裝得喜好儒家。

不知桓匡是否猜到她心口不一,但他其實頗為喜愛這師生緣不深的弟子。

他見了劉藻,擡起身子,欲見禮。劉藻忙跨上前,扶住了他,将他輕輕地安置回床上,道:“吾師免禮。”

桓匡的手因年邁,因疾病微微地顫抖,他将青魚佩送到劉藻眼前,氣若游絲道:“這玉佩珍貴,陛下可要、可要千萬,保管好。”

“魚在在藻,有頒其首。王在在鎬,豈樂飲酒。”所形容的,是天下太平,君民同樂之景。

武帝當年吟誦此句,賜皇孫青魚佩時,未必是寄予厚望,但如今皇孫肩負漢室大業,這詩句便有了旁的深意。

劉藻接過青魚佩,鄭重道:“諾。”

桓匡看着她将玉佩收到袖中,保管好,方才緩緩道:“陛下此來,為的什麽,臣知道……”

自桓宅出來,劉藻達成所願,心卻更沉重了。她未料到,桓師願意幫她。

她今來此地,為的是換一名先生。桓師重病,經不起勞累,帝師一位,自是需讓出來。只是何人可為帝師,又是一場商榷。

劉藻心中有了人選,但她言輕,無人會聽她的诏令。故而要将此人推上此位,必得有桓師相助。

在病榻前走了一趟,出得門來,天似乎更藍了些。

劉藻仰頭看了看,一行大雁,恰從空中飛過。她回頭望了眼桓宅的門,眼中有些無所适從,與感激。

桓師平日對她不茍言笑,她以為他不喜她,今番來,怕是得頗廢一場口舌,不想還未等她開口,桓師便一口應下了。

可見人外表所行,與他真心所想,未必是一致的。

她還得将目光學得更銳利些,能看透人心才好。

劉藻一面想,一面翻身上馬,一面又思索來日若有機緣,還得回報桓師。

馬兒噠噠地行。回去便不必那樣急了。劉藻也有心思看一看四下的風景。風光确實大好,若能在此處行宴,配以美酒仙樂,必是十分風雅。

可惜她無此興致。

她來見桓匡的消息必已傳了出去,不知謝相會作何反應。

劉藻顯得很沉穩,先瞞住了宮中,私自出宮,又有意提起謝相,使得胡敖以為她是要去相府,而後猝不及防表明用意,使人措手不及,那時周遭皆是官邸,一吵嚷便會引來無數人,要攔她已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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